斜風徐徐，院內的一道半人大的石臺苔色深綠，春意無限。

        樂康郡主見兒子沒事，也就安了心，又待了片刻便回去。

        扶鐘候在身旁，忙將人送出去，喜顏開笑：“郡主慢走，小的一定將爺照顧得生龍活虎的，您更得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哈！”

        樂康心中熨貼了，走到門檻，帶著一身氣勢雍容華貴地點了點頭，心道自己生的這塊木頭種，還不如身旁的人會說話。

        她不知自己剛踏出院子，她親生的兒子便頂著她口中小姑娘的軀體，招搖的邁入了屋中。

        他進來時，跟了自己進近十年的小廝深覺自己在幫主子應對主子親娘胡攪的本事上日益精進，長舒一口氣，扶鐘扭頭再看今日雖然依舊俊貌豐神但坐姿格外端端正正的主子，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嘉禾閃爍著眼，避開了他的注意，抬手喝茶，努力將自己慌張的情緒掩埋下去。

        作為他身邊最得力的小廝一把手，扶鐘昨日因為多吃了半只燒鵝拉肚子而沒有隨行，因而格外好奇昨日密室那件事：“爺，昨日您又救了那個侯府跳水的三姑娘一回？你說事情怎么這么巧，你們還一同在那暈了過去，這事該得被多少人見著了？孤男寡女的，她可沒得再要挾您吧？”

        他一想到上回那件事，越想越覺得不行，憂心忡忡地道：“小的一看便知，此女心思深重詭計多端，爺你平日里本就頻頻受擾不堪其煩，這樣的女子更要遠離才是！”

        原來……她在他們眼中是這樣的，嘉禾直接被茶水嗆到了，神情尷尬的掩袖咳了兩聲，眼中卻忽的多了個熟悉的倩影，約莫是太過驚悚，一時間，她臉色變得通紅，像學堂里見了夫子的問題學生，唰地站起。

        他說得有點上頭，眉飛色舞，還在繼續高聲下去：“此女……你、你你！你怎會再這里？！”

        不知從哪闖進來的少女，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玉顏，竟那般直勾勾地盯著他的世子爺，毫無避諱的意思，這簡直就是冒犯！

        裴譽行沒工夫搭理他。

        他此刻，站在這樣的角度上看自己的皮囊，還得仰視，一時只覺得五味陳雜，怪異非常。

        嘉禾亦是同感，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張了張嘴卻發現沒什么可說，只得垂頭。

        互換身體后二人的第一次見面，都紛紛沉默了。

        只有扶鐘那張嘴，顯然是對那張臉有印象，一臉的憤慨：“大膽！你是從哪里進來的？！”

        那雙冰冷的烏眸果然看來，扶鐘頓時面紅氣粗，“你、你、看我作甚！”

        他的目光瘋狂向嘉禾呼救起來，咬牙切齒：“爺，如何處置啊……”

        嘉禾意識到這是在對她說著，手不安地按在了矮幾邊沿：“你……先下去吧。”

        扶鐘：“啊？”

        裴譽行扶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今日才意識到，他的這個小廝簡直跟侯府那些女人沒什么兩樣，連自己認不出也就罷，還吵鬧至極，他今日，耳膜都要廢掉了，直接拽著他的衣緣拉出去，“出去，守著，閉嘴。”

        門冰冷無情地哐一聲在扶鐘面前合上了，他傻眼，哐哐拍起門來，沒想到，這位三姑娘對他頤指氣使也就罷，當著爺的面都敢這么囂張，又敢怒不敢言，扒拉著門縫后怕道：“爺……你得當心啊，要留清白在人間！”

        裴譽行：“……”

        不至于此。他還能叫個女子拿捏了不成。

        他沉著一張臉轉回屋中，榻下的嘉禾站得筆直，仍舊保持著一手拽著另一只胳膊的姿勢，低頭發呆。一見他進來，那具男人的身體便繃緊了，手也在微微的發抖。

        二人如今的狀況，雙方皆是的心知肚明。

        裴譽行微微揚眉，意識到她將自己當成了什么洪水猛獸了。

        這是他自己的院子，最熟悉的地方，按理說，他是主，裴譽行自然沒有不適應的意思，對嘉禾淡淡道：“坐吧。”

        聽著自己的說話的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語氣，嘉禾微微發愣，半晌才點點頭，拘謹地坐了回去。

        裴譽行亦走上來，伸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坐在了另一頭。

        茶香暈了滿室，細淡的白煙浮起，模糊了自己那張微垂的面容。

        嘉禾的掌心已經沾滿了汗，就在她覺得自己壓抑得要喘不過氣來之時，寂靜被打破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遲疑道：“你可知道，我們為何回變成現在這般？”

        裴譽行沒有太多同女人相處的經驗，他再三斟酌地問出了話，就見對方猛然站起，像是背負了巨大的壓力和懼意，從落腳的榻階上下至他跟前，就此跪下，“你……”

        是他說話的方式有問題？

        嘉禾向她行了拜里，臉低得幾乎要貼地，聲音顫抖：“世子明察……我也不知為何會如此，還因此連累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也、也不是什么妖怪……”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氣息好像要斷了一般，他上前，沉默地伸手將她扶了起來，卻意外看到了一雙微紅的眼，臉頰上兩道淚痕。

        裴譽行微滯，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向他處，場面靜止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他才輕嘆，平靜道：“我沒有認為是你的錯，你……別哭。”

        他略一沉吟，道：“此事，你未同第三人說起吧？”

        嘉禾愣愣地聽著，抹了抹眼淚，搖頭道：“并未。”

        “那便好，你也知，這件事過于玄妙，暴露出去，恐不利于你我二人。”

        嘉禾點點頭，努力回想著：“樂康郡主方才來過，應該未發現有異……”

        裴譽行輕輕咳了聲，他母親來過，此事他當然知道，他回至榻上坐下，一口飲盡了那杯茶：“昨日我們暈倒的那間密室，或許就是我們互換身體的原因，你可有印象？”

        他一說，她便想起自己那時被他攬著一點一點后退，帶著熱意的長指貼唇讓她噤聲，臉生出些熱意來，她用力捻著衣袖，努力使自己忘卻那個詭異的氣氛，磕磕絆絆地道：“我記得，似乎有一個八卦陣，那些迷煙……是一些銅鑄獸頭吐出的。”

        “確實如此。”

        嘉禾略局促地又問：“裴世子，我們還能換回來么？”

        裴譽行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樣的未知，才是最叫人難辦的事情，互換身體之事本就匪夷所思，說不準這是個老天開的玩笑，明日便二人便元神歸位，恢復如初了，又說不準，他們一輩子都只能這么過了，他亦無解。

        其實來的路上，他早已將種種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只是在應對的策項上，腦中卻是空白一片。

        他手中的杯子脫了手，骨碌地滾至了路中央。

        嘉禾試探地望了對方一眼，便看見女子遠山墨畫般的眉眼上皆是不耐，渾身漸漸被戾氣所籠罩了，裴譽行……確實不是個什么好脾氣的人。還有一點，他極度地怕麻煩，發生了這種事情，便意味著從今日起便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指腹與食指間摩挲的力道越來越重，像他逐漸在流失的耐心，他甚至想一拳砸在榻上的矮幾上，這種男人間純粹釋放天性和暴力的方式，但她如今用的是女人的身子，而身子的主人就在一旁，且是個僅有幾面的姑娘。

        然而此時，腹中連著幾聲咕咕的叫聲，將他呼之欲出的脾氣給強壓了下去。

        “咕——”

        這聲更長，裴譽行抹了把臉，氣性都散去了天邊。

        其實從床上醒來時他便餓了，只是之后種種事端，他都經歷了一覺醒來從男人變成了嬌弱的閨閣女子的驚天詭事，饑餓感早被拋到腦后，現在好歹平復了心境，那股餓意便收不住了。

        從昨日到現在，肚中只有一杯茶水，肚子叫這種事，本是尋常，只是當著另一個人的面……那張嬌俏的臉上，慢慢浮上了薄紅。

        嘉禾也有些尷尬，畢竟這是她的肚子在叫，一想到他便空這腹忙不迭過來找自己，而自己卻吃了本該為他準備的精致早點，頗有些心虛：“您可是餓了？我……”

        裴譽行嗯了聲，強行鎮定道：“你去叫扶鐘準備些吃食上來，無需怕他，只當你往日身旁的尋常婢女般使喚便是。”

        嘉禾冷靜地吐了口氣，點點頭出去了。

        待吩咐了下去，扶鐘氣得直接跳腳：“爺你才吃過，這吃食是為那個三姑娘準備的吧？！您別不信，她不懷好心的！”他聲音突然就壓低了下來，“我都去旁敲側擊過了其他下人了，院門除了夫人根本沒人進出過，她卻能出現在這，這說明什么？她過來走的是‘那個’！您老實同我說，是陸公子還是您？”

        那條密道只有兩個主子和他這樣及親近的侍從知道，那三姑娘是從而得知的？

        嘉禾聽得糊涂，什么這個那個的？她怕裴譽行真的餓急了，只神色莫辨的嗯地一聲應了。

        誰料扶鐘聽完，更加憤怒了，像自己背叛了他什么二人定終身的誓言，“爺！您怎么就守不住，輕易向她透了底了呢？您不是說這個極其嚴密，萬不可說出去嗎！不對，爺您何時同那陸三姑娘如此熟稔了，是不是又中了她的詭計？”

        “她不似你們說的那般，我們之間也只是有要事。”反反復復地聽他冤枉自己，嘉禾脾氣再好，也忍不住惱了，學著裴譽行的語氣冷淡道，“多嘴，快去廚房拿吃的，他現在很餓。”

        扶鐘的心碎成了無數瓣，每一瓣都映著主子霸道護著心機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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