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李金蓮在盼望著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在等候著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然而，她自己是怎樣的躺在生產的土炕上受罪。那日常的柔和、安詳和端莊在劇烈地陣痛里卻變成異常的丑陋，她那遍體的筋絡全部在她那嫩薄的皮膚底下暴漲出來，可怕的青一片紫一塊的顏色，像驚慌失措的水青蛇在壟溝里急泅似的。汗珠子站在她的額頭如一顆顆附著在那里的黃豆，她的四肢和身體猛烈地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好像她身下的席子是用麥芒織成的。一個老鴰村人公認的美麗的少婦在絞痛的折磨下變得魔鬼似的可怕。她的嘴唇像是鍋底下的冷灰；她的嘴巴抖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狂吻不允許她絲毫的平安；她的頭發散亂著，橫在嘴邊、檔在胸口，像拽亂的麻線，她的手指間緊抓著一縷擰下來的亂發；她的眼睛，一會兒緊緊地合著，一會兒大大地睜著，眼珠兒像是燒紅的炭火，向外吐露著棕黃色的兇焰，映射出她靈魂中最后的搏斗。

        她的體內，新的生命掀起一陣兒更比一陣猛烈地劇痛。

        新的生命繼續與母體做著分離的斗爭。

        她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情急中，她連蹬帶踹地脫下褲子，胡亂弄到身體的旁邊，伸手抓過早已準備好的破舊棉絮，隨意的墊到自己的身子下面。

        這時，一股血水從她的體內流出，一下子弄到了她的手上，弄贓了破舊棉絮。

        猛然間，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恐懼和緊張一下子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她下意識地將雙腿叉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鉚足了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能量聚積在一起，配合著體內生命的掙扎，由上而下地爆發出來。

        【07

        一個柔軟的頭顱最先離開母體，暴露在初冬的空氣里。

        一股熱氣在這間屋子里升騰起來。

        她的心一點一點被掏空。

        熱氣帶走了頭顱上太多的熱量。

        新生命的體溫一點一點在下降。

        她感覺到了那個部位的寒冷。

        孩子你怎么這么懶惰？

        快快的往外走啊？

        她繼續使出剩余的力氣。

        撲哧……

        一個男嬰降生了。

        屋子里卻只聽到她自己的喘息聲。

        她的心被徹底地掏空了。

        孩子你還好嗎？

        怎么沒有哭聲啊？

        【08

        她望著瘦弱得像細長的柴禾棒一樣的嬰兒，淚水情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但是，這個小東西畢竟從她的肚子里徹底地掙脫出來，她終于感到了一種解脫。

        然而，她望著“膽怯”地掙扎、無聲無息的新生命，又心亂如麻。

        她惶惑地挪了挪虛弱的身子，用手在嬰兒青紫的小屁股上拍了拍。嬰兒張開嘴巴，吐出一些東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哭聲使她那窗欞紙般繃緊的臉松馳下來。使冷落的屋子里充滿了生機。

        【09

        “哭吧！俺苦命的孩子，你哭出來娘的心里會好受些。可憐的孩子，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啊，人生是個大苦海呀！”李金蓮望著氣息微弱的孩子自言自語。

        “嗚哇嗚哇”……

        嬰兒的哭聲是微弱的，像一只黃蜂的鳴叫。

        “嗚嗚嗚嗚”……

        李金蓮的哭聲是顫抖的、沙啞的，如一只破損而疲倦工作的喇叭。

        傷心的淚水流淌在她瘦長的面頰上，“熟練”地沖刷著蒼白的面容。

        嬰兒的臍帶，被她用家用的剪刀截斷，又用一根上鞋的線繩扎住。然后，她將這嫩小的生命裹在事先準備好的棉襖片子里。

        “孩子，你冷嗎？人說六月里凍死胎娃娃，而今已是立冬了，你能承受住這嚴寒的襲擊嗎？”

        襁褓里的嬰兒，不知是懂得了她的心思，還是被這個新的氛圍困擾了，他緊閉起眼瞼，鼻子和嘴唇著，哭聲慢慢地弱了下去。

        【10

        “真沉！”金平一走進院子就故意高喊了一聲，好像如釋重負地放下柴筐。接著，他就娘啊娘地呼喊，想立刻見到娘并得到娘的稱贊。他實在是太想念娘了，幾個小時的別離似乎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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