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虞枝枝打定主意去看一看薛良玉。
自父親戰死,母親失蹤,弟弟昏迷后,虞枝枝再也沒有與他人談及那場戰爭。
雖然她自幼在邊郡長大,又是平虜將軍的女兒,但邊郡戰事實屬機密,父親從來不透露關于任何作戰的訊息。
她記得那一日艷陽高照,父親像往常一樣跨馬出城,弟弟虞昭跟在父親身后,洋洋得意。
這是弟弟第一次隨父出征。
虞昭有些驕傲,有些無奈,沖著揪著他衣角的虞枝枝說:“阿姐,放開我吧,我們很快回來。”
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消息傳到家里,母親不信父親會叛國,她留下一封書信,消失不見。
虞枝枝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知道那場讓父親深陷污名的大戰的來龍去脈。
她和母親一樣,不相信父親會叛國。
她的父親,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有一次,父親大勝而歸,卻神色郁郁,虞枝枝聽說是有貴人見父親輕易掃平敵寇,勸父親養寇自重。
他那時一把將虞枝枝抱在馬上,揚鞭望著大漠孤煙,說:“為將者,心懷坦蕩,光明磊落,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害國家大事?”
母親在一旁溫柔地笑,神色里滿是認同。
父親從來都是這樣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甚至對一些對仗之時的詭計也頗為不以為然。
虞枝枝總聽見弟弟虞昭按捺不住和父親爭辯:“兵者詭道也,父親怎可偏頗。”
父親這時總會取笑虞昭:“小陰謀家。”
虞枝枝落寞地想。
或許,弟弟不是小陰謀家,而是他們其余三人都太過天真。
但即便如此,虞枝枝從不敢忘父親的教誨。
人生天地之間,自有一股浩然正氣,怎能因一時的烏云遮日,而改節易操?
虞枝枝系好披風,冒著小雪走出了西偏殿。
她找到薛良玉的時候,薛良玉正在從井口汲水。
她一個弱女子,雙手緊緊扯著麻繩,十分吃力,虞枝枝見了,連忙走上前去幫她。
水桶拉上來后,薛良玉淡淡道一聲:“謝謝。”
她似乎不太想和虞枝枝攀談。
看著薛良玉走開,虞枝枝喊道:“薛娘子。”
薛良玉腳步一頓。
虞枝枝走到薛良玉身邊,問她:“薛娘子認出了我嗎?昨日一見,你對我搖頭,是不想我站出來嗎?”
薛良玉嘆一口氣,轉身:“你如今在宮里隱姓埋名,不是很好嗎?何必陷入從前的糾葛?”
虞枝枝悶悶說道:“我不能再忍受他人隨意污蔑我的父親,雖然父親的身后名已毀,為他正名,也成了一件天方夜譚的事。”
薛良玉輕笑:“既然你都知道是天方夜譚了,那就更該忘記從前的事。”
虞枝枝抬起頭來,明明是弱質纖姿的女郎,偏偏眼眸像火焰一般,她說:“過去種種,我不能忘。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會忘。”
為父親正名,不僅僅是為父親一人。
這是星夜出奔塞外的母親,沉睡過去的弟弟還有虞枝枝自己都想去做的一件事情。
兩年來,虞枝枝費力請托人去搜尋母親的下落,設法為弟弟求醫買藥。她相信,母親會回來,弟弟會蘇醒。
——只要她澄清父親身上的冤屈。
薛良玉看了虞枝枝半晌,她放下了水桶,沒有理會虞枝枝,轉身走了。
虞枝枝沒有在意薛良玉的冷淡,她跟著薛良玉,直走進了她的屋子。
薛良玉知道虞枝枝跟著她,她推開門扉后,卻并沒有關門。
薛良玉住的地方破舊但整潔,桌上擺放著幾株梅花,清香幽幽。
薛良玉回頭看了一眼虞枝枝,還是請虞枝枝坐下,她用火筷子撥了撥火盆,炭火滾了一下,發出辟啵的聲響。
她放下火筷子,還是給虞枝枝倒了一盞茶。
虞枝枝捧著茶盞,怔忪問道:“兩年來,沒有人相信我父親是冤枉的,就連姆媽都勸我忘了這件事,薛姐姐聽我說要為父親正名卻毫不驚訝,你……知道些什么嗎?”
薛良玉搖頭:“我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我其實覺得你可笑,不過,宮里可笑的人太多了,見了你,我并不稀奇。”
虞枝枝擱下了茶盞,氤氳的霧氣將她長睫熏出了點點水珠,她從霧氣中看薛良玉。
薛良玉的神色太過平靜,不喜不悲。
虞枝枝怔怔道:“說謊!”
在并州有過一小段時間,虞枝枝和薛良玉是玩伴,那時的薛良玉和現在看起來有些相似,細細琢磨卻有很大不同。
薛良玉是邊郡之地的閨秀,溫文爾雅,禮儀典范,但虞枝枝知道,她有很倔的內在。
若認定虞陽叛國,她會嫉惡如仇,會對虞枝枝不假辭色。
若認為虞陽有冤屈,她會同情并安慰虞枝枝。
但眼前的薛良玉,沒有任何情緒,淡漠得像一個假人。
虞枝枝看著炭火明滅,她聲音寂寂:“我記得在并州的時候,有一回我們和刺史的孫女一起玩,刺史孫女丟了鐲子,非說是我們拿走了。那時候我還小,什么都不懂,你卻拉著我的手闖入刺史家里去理論。我想跑,你還說,‘害怕什么,沒做過的事,就算是天子的孫女,也不能賴在我們頭上。’你小小年紀,對刺史說,‘我父親的清名,并州人皆知,我身為父親的女兒,怎能背負污名。’”
虞枝枝抬頭看薛良玉:“薛校尉的清名,如今被污蔑了。你現在明明是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薛良玉手中的火筷子跌落,她怔了半晌,喃喃道:“我在害怕……”
薛良玉張口要說話,她說得很艱難,最終輕輕說道:“因為……這污蔑并不是世人愚昧所致,而是,有人故意設計。”
虞枝枝一時沒反應過來:“設計?”
她一直以為,當年大敗,群情激昂之下,天下人迫切想要找到一個宣泄口,于是消失在荒漠之中的虞陽順勢成為了這個“叛徒”。
有人做了手腳?
虞枝枝趨身向前,急促問道:“是誰?”
薛良玉動了動嘴唇,然后抿唇,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是宮里的人,權勢顯赫。”
薛良玉抬起眼睛:“你別問了,我絕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你一個小小的宮女,知道了,也只能去送死。”
她站起來,說:“你走吧,忘了今天我說的事。”
薛良玉將虞枝枝送走,關上了門。
虞枝枝怔了半晌,終于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厚厚的雪離開。
回到西偏殿,虞枝枝的鞋襪都浸濕了,她完全沒有察覺,坐到天黑,才感到小腿上的涼意。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想。
宮里權勢赫赫的人,是誰?
天子?張貴妃?代王?
或者是宦官之首大長秋董泰?中常侍周節?
夜很深,虞枝枝一直沒有點亮油燈。
門外傳來說話聲,似乎是尤憐回來了,她被齊琰召見,大約又站了一夜,這才回來。
齊琰……
虞枝枝坐直了身子。
兩年來,她只將為父親正名的想法深埋心中,像是在堅持一件無法完成的信念。
她知道,為父親正名,是一件很難的事,兩年前的一切都湮滅在塞外的漫漫黃沙之中,連埋在黃沙之中的白骨是誰都無人分清,誰能知道那白骨有沒有冤情?
但今天,薛良玉告訴她,兩年前的一切不是意外,有人害了她的父親。
有了這條線索,追查當年之事,就不再是妄想。
虞枝枝抬起頭,窗紙外濛濛的燈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雖齊琰是一個被廢的太子,但虞枝枝是溺水之人,她需要一根浮木。
虞枝枝頓時睡意全無,手心汗津津。
虞枝枝沒有急躁,這幾日,她一切如常,早起,做針線,用膳,洗漱入睡。
太康殿也沒有召見她,每夜過去的,依舊是尤憐。
幾天過去,虞枝枝做好了一件棉衣,走出去找薛良玉。
她看見薛良玉穿著的是舊棉衣,并不保暖,想來在冬日里很難捱。
她走近薛良玉居住的屋舍,她聽見了吵嚷聲,她走上前去,又看見了眾人團團圍住薛良玉和尤憐二人。
圍觀的人對薛良玉不停譏諷,尤憐似是被他們推出來的領袖一般。
虞枝枝聽見尤憐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過來。
“虞陽、薛安不忠不義,死有余辜。”
薛良玉眉間一動,終于忍不住把住了尤憐的手腕,兩人對視。
薛良玉冷冷道:“你再說一遍?”
尤憐眼中有了退縮之意,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動了動,更加色厲內荏,她掙開了薛良玉的手,反手扇了薛良玉一巴掌。
她說:“你想打我?邊塞野人,不通教化,怪不得做遍狼心狗肺之事。虞陽和你父親就是這樣無君無父之人,九幽之下,他們必不得安寧……”
“啪”地一聲,尤憐臉上顯出了紅印。
她沒有反應過來,愣愣轉頭看著不知什么時候走出來的虞枝枝,虞枝枝甩了她一巴掌!
尤憐對著虞枝枝的臉,揚起手掌就要落下。
簌簌落雪中,齊琰披著大氅站在雪中。
他不耐煩道:“虞枝枝。”
三女都轉身看了過去,尤憐怔怔放下手掌。
齊琰丟下一句:“過來。”
他轉身向后走。
虞枝枝握緊了手心,看她一眼薛良玉,再看一眼尤憐,她心緒雜亂地跑開,追隨齊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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