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尚小 19
被禁足在自家府中，裴淵甚或覺得，這是一種暫時的解脫。不用愧對他辜負(fù)的太子，也能多給自己一些時日，去想清很多事情。
然而他以為的平靜，才不出一天就被打破了。
這日入夜，斗星初上，裴涯剛一回府后，就直直去尋了裴淵。
推門而入，就是一聲急切，“二哥，東宮殿那邊好似又出事了！”
天下消息，無孔不入。即便是守衛(wèi)森嚴(yán)的皇宮，也敵不過行走無形的蜚語流言。太子誤闖至密間、惹得手上中毒的事情，很快就悄悄在朝臣中傳了開。
裴淵原在讀書消神，聽聞此話，立刻緊張了起來。
四顧望了望，確定無人后，裴涯合緊了房門，“今兒太子突然病了，手上紅腫奇癢，折騰到傍晚，才好了一點(diǎn)。你猜是為何？”
裴淵怔住，也沒聽見裴涯末尾的問話，只暗暗心疼。
裴涯靠近了些，壓低嗓音，“原是皇上在藏書閣至密間的書卷上都下了毒，無巧不成書，今兒太子偏去了至密間，就這么陰差陽錯，把自己的親孩兒給毒了！”
什么？裴淵的身軀一僵，已是愣愣說不出話來。這哪里是陰差陽錯，此事背后的關(guān)竅，他比任何人都要一清二楚……
可是他昨夜歸來時，明明將藏書閣的鑰匙沉在了府中的假湖湖底，太子又是如何再進(jìn)得了至密間？加上，他也叮囑過太子，違例擅闖的事情只那一次，太子當(dāng)時也乖乖應(yīng)了，難道說太子一直在懷疑他？
越想越覺得事情蹊蹺，裴淵只覺自己的脊背上仿佛刮過陣陣涼風(fēng)。
不行，他必須得將那枚鑰匙撿回來！
裴涯還等著裴淵的回應(yīng)，卻見裴淵倏然起身，徑直朝門外走了出去。他不明就里地跟了上去，試圖拽住裴淵，口中連連勸道，“二哥你去哪？你忘了你現(xiàn)在被禁足了嗎？太子殿下再怎么闖禍，皇上也都拿他沒辦法，你何必多操這個心？”
裴淵腳步飛快，面上神色凝重，只淡淡吐出三個字，“出事了。”
裴涯也懵了，這又是他敬愛的二哥在說笑呢么？昨晚太子莫名失蹤，剛逢兇化吉，現(xiàn)在又出了什么事？作為一個常年被告知的小弟，裴涯只能緊緊跟在裴淵身后。
今日白天回暖，假湖上的冰只剩薄薄一層，一碰即碎。即便如此，湖水的寒冷還是可以輕易透骨。裴淵顧不得那么多，想也未想就朝著平靜的湖水跳了下去。
“喂，二哥你做什么？”裴涯一伸手，拽了個空，裴淵已經(jīng)墜入湖中。
刺骨的寒意襲擊了裴淵，他緊抿著雙唇，憋住一口氣，又猛地將頭扎進(jìn)了水中。水中昏黑一片，他只能慢慢用手去摸索。好在他對位置記憶的十分準(zhǔn)確，不出片刻就摸到了。
鑰匙……是鑰匙……裴涯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為了那枚宮中制樣的鑰匙。這究竟是哪里的鑰匙，有何稀奇，又與太子的事情有何關(guān)系？
疑惑之際，只見裴淵已經(jīng)抬起頭來，湖水不深，剛到他的胸際，裴涯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迎上渾身是水的裴淵。
浸透了湖水的發(fā)梢正緩緩析出冰渣，裴淵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得咳嗽出來。
“已經(jīng)扔了就扔了，二哥你這是何苦呢？”裴涯嘆了口氣，扶住裴淵，“還是先回屋去烤烤炭火，再泡個熱水澡，不管有什么事先緩緩。”
裴淵也覺得自己像是從頭到腳都泡在了冰塊中，痛苦得難以抵擋，便順從了裴涯的意思。
半個時辰過后，裴淵換了一身新衣從后屋繞回房間。
屋內(nèi)燭火明滅，跳躍閃爍，裴淵一進(jìn)去就瞧見裴涯正坐在圈椅里，手上捏著鑰匙。他連忙走上前，欲從裴涯手中奪過鑰匙，“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
裴涯輕巧一躲，就避開了裴淵，他站起身來靠后一步，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掐住的鑰匙，“二哥不將實(shí)情說與我，我今夜就不走。”
“小涯，別鬧。”
裴涯不服，辯白道，“二哥你還將我看成孩子嗎？我只比二哥小了四歲，又親歷家中劇變。自父兄過世后，裴氏親故皆冷眼觀望你我。我早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跟在你和大哥身后只會抹鼻涕的小弟了！”
句句如錘，擊在裴淵的心上。他自知，他早已將裴涯看成了能扛事的男人，否則他也不會在過去屢次勸裴涯入朝謀事。可是，有些事情，他自己承受起來都有如萬石壓身，萬蟻噬心。他又如何能讓裴涯也陷入這樣掙扎痛苦的境地？
見裴淵陷入沉默，裴涯竟重重跪了下來，“二哥，父兄去后，你就是家中的長兄。我少不更事時，沒能向父親盡孝，長兄為父，懇求二哥給我機(jī)會，讓我為你盡心盡力吧！”
裴淵心痛難當(dāng)，他扶起裴涯之時，眸中已是熱淚翻滾，“小涯，不是我想瞞你，只是這事情牽扯太多。”裴淵從裴涯手中拿過鑰匙，握于掌心，“連我自己也未想清，我不想讓你卷進(jìn)來……”
看著裴淵復(fù)雜難言的神情，裴涯舍不得再繼續(xù)為難他，轉(zhuǎn)而提議道：“二哥，你有心事，不若我們喝酒，大醉一場如何？”
夜已過半，小廝送上來的幾個酒壇已經(jīng)空了大半。
裴涯扶著酒壺，趴在案上，已經(jīng)開始迷糊，鑰匙的事更是拋諸腦后，“二哥，你知——不知道，小時候我有多——羨慕你跟大哥——你們倆總是形影不離，同吃同住，我——就像個多余的——”
裴淵不聲不響地為自己添了一杯酒，仰頭盡數(shù)吞入腹中。與裴涯不同，他不喜飲酒卻很擅飲酒，到現(xiàn)在思路還十分清醒。
“大哥跟你，一個善武一個善文，只有我——成天就知道附庸風(fēng)雅——也難怪父親更偏愛你們——”裴涯半夢半醒，越說越多，心門打開了，便再難合上。也好將平日不敢說的話，借著酒勁都說出來。
“可嘆天妒英才，大哥年紀(jì)輕輕，戰(zhàn)功赫赫，卻……”裴涯突然停了下來，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才繼續(xù)道，“不過大哥還是遂了初心了，大丈夫——馬革裹尸，也能青史留名了——”
裴淵聽到此處，顫抖的手已經(jīng)握不住酒杯。他極力自控，轉(zhuǎn)眼間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良久都未開口的他，突然苦笑，“馬革裹尸……青史留名……”
酒能消愁，可在他這里，喝再多的酒都仿佛無濟(jì)于事。
迎回父兄靈柩，歸京下葬的那天，裴淵站在已然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兩位至親面前，那種透骨噬心的悲慟，都敵不過此刻半分。
一腔熱血錯灑，一片初心誤負(fù)，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冤屈、更痛苦的事么？
不知不覺間，裴涯已經(jīng)伏案睡著，裴淵見他醉得沉，才緩緩?fù)侣叮靶⊙模感值拇蟪穑胰蘸蠖〞嬖V你。現(xiàn)如今你還年少氣盛，得知真相后必會按捺不住，而我們根基未穩(wěn)，萬不能輕舉妄動。皇帝得知太子進(jìn)了至密間后，第一個懷疑的就會是我，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等這一劫平安度過……”
長兄如父，是啊，他為了保護(hù)裴涯不受傷害，硬是將父兄慘死的真相深埋心中。
他好孤獨(dú)，只能獨(dú)受其苦。亦好無奈，因?yàn)楹仍俣嗟木疲搽y醉。
裴涯睡得愈發(fā)沉了，均勻的呼吸漸響，裴淵便幫他褪去靴履，將他扶上了床榻。
他自己則收拾好案上凌亂不堪的酒壇酒壺，而后默默掩上門，去了冰冷的偏房獨(dú)睡。
次日辰時，暖陽半懸，荀歡才從香甜的夢中醒來。
她先是瞅了瞅自己的雙手，不錯不錯，紅腫都已散去，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
再一轉(zhuǎn)頭，竟見蘇衍已經(jīng)坐在了榻邊，正笑瞇瞇地望著她，“阿翊總算醒了，該起來了。”
荀歡閉上眼睛，不理睬他，“父皇說了，準(zhǔn)我這幾日不用讀書，我才不怕你。”
蘇衍依舊耐心十足，“誰說微臣要勉強(qiáng)殿下讀書了？皇上命燒廚房備了不少可口的早點(diǎn)，我只是想著，殿下肯定想吃。”
哇，原來生病一場會得到這么多優(yōu)待，作為一個吃貨，荀歡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她火速洗漱了一番，就巴巴地坐在案臺邊，等著宮人端早點(diǎn)上來。
“若是師傅也在，就好了。”荀歡落寞了片刻，思念起裴淵。不行不行，這才是跟裴淵分開的第二天，她就這么落寞，等到一個月過后，還不得抑郁了？
她已經(jīng)打算好了，等裴淵歸來的時候，她要搖身一變，讓太子成為宮中暖男！嘻嘻裴淵，任你有什么冰山般的心事，本太子都要將你捂出水！
在食盤上擺好了幾樣早點(diǎn)后，裴淵又特意備了一壺溫茶，尋思著給裴涯送去，清清神。昨晚偏房里真是冷，他翻來覆去也沒睡好。一會兒等裴涯醒來吃過早飯了，他打算再睡會。
踱至自己的房門跟前，他先是叩了三聲，而后再推門進(jìn)去。
余光中瞥見裴涯還趴在床上，裴淵不免心頭一暖，這弟弟，喜愛喝酒卻不勝酒力，從前不知多少次都是這么醉醺醺睡到晌午。
他擱下食盤，關(guān)心著走上前去瞧了瞧裴涯的情況。
裴涯雙眼緊閉，臉色和唇色竟十分蒼白。裴淵微驚，試探著喚了聲，“小涯？”
無動于衷的裴涯，面目冰冷僵硬得像是沒有了生氣。
下一刻，裴淵突然瞥見床榻的邊緣竟有兩滴暗紅色的血跡。
裴涯？周身竄過一陣寒意，他顫抖著伸出已經(jīng)冰涼的手，將覆在裴涯身上的棉被掀了開去。
棉被下，蜿蜒著的是滿床暗紅，一眼望去怵目驚心。
不……不會的……裴淵望著弟弟胸口處肉眼可辨的傷口，震驚痛苦得幾欲死去——
“裴涯！裴涯……我的弟弟……”他忍不住篩糠似的抖，洶涌的淚奪眶而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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