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裸足林中行
翁家辦喜事,熱鬧了一天,市集無人不知。夜深人靜,想來洞房花好,翁府門外,清冷月色之下,獨立著葳蕤。她等在這門口,要眼瞧著府上高懸紅彩,化作白奠。翁家老二得意洋洋,向她取笑石太璞與長亭越禮,反叫他撿了便宜。葳蕤聽了,酸痛入骨。她眼中是翁老二口沫橫飛,心里是石太璞榻上迷情,恨不能一刀結(jié)果了老狐貍。
她忽然想,若是石太璞死了,她活著有何趣味。恨著他,仿若一事未了,也是個盼頭。此時瞧著翁府朱門,深知事難挽回,她的恨走到了盡頭,反倒有些空落。
春夜意暖,她仍裹了斗篷,周遭月色,寒浸浸直侵肺腑。翁府朱門,良久悄靜,不知他此時何為。擁她入懷,柔情相顧,或者癲狂謔浪,纏綿無休。她冷冷一笑,青丘之后,她參得透了,哭喊作態(tài),此技雕蟲,刀光雪亮,方能致命遂心。
她木然盯著夜色樓臺,不意卻有身影,順了粉墻黑瓦,一呼嚕滾下,重重砸落在地。葳蕤一驚,退步隱在草木之后。那身影撲臥良久,掙扎而起,并不辨方向,只知遠離翁府,胡亂踉蹌。葳蕤心中一動,此時此境,除了他,再不會有別人。她展了斗篷,拖著跛腳,奮力跟去。
石太璞疼如釘板纏身,每行一步,便似刀尖在腹中惡剜。他嘴邊黑紅混了殷漬,也不知是中毒所嘔,還是咬破了唇齒殘留。惶然轉(zhuǎn)進山林,萬千心意,皆化飛煙,唯有一念,便是死,也莫死在長亭身畔。
喜服之紅,仿佛昨日遙夢,緇衣苦素,方是今朝實境。他刻意脫了鞋,絕意斷了情。這時足下夜露猶寒,尖石如刃,然而切割之苦,此時只作輕撓。他當她溫順體貼,她卻陰損盤算。師命難違,這四字于他重愈千金,在她只是負心托辭。她爹要魅果,二叔要登仙,她要他長伴身側(cè)。這一座翁府,宛若陰曹,只恨不能將他周身上下,盤剝干凈。
又一波絞痛漫涌,石太璞痛得難忍,他倚了樹,只覺身下糙礪,可比那翁家高床,叫他心安。他無力相抗,由著疼痛翻動,未幾煩惡猛然涌上,翻身扶了樹便嘔,黑血成片噴出,直打得草葉啪啦啦作響。這個身子他再控制不得,栽在泥塵之上,意識漸次退場,蒙蒙暈白,彌漫而來,他并不知這是哪里,未知埋骨之處,竟如此凄涼。
他身受斷情之痛,只愿就此罷局,但求來世,再莫遇上長亭。他眼睫閃動,將要閉目之際,朦朧瞧著半截身影,歪歪斜斜,慢慢晃了過來。
葳蕤到了身邊,石太璞已然暈迷。她從斗蓬中探出手來,觸他鼻息猶存,心里瞬時轉(zhuǎn)了無數(shù)念頭。他那日在田鼠精去后,曾問她為何不將長亭之事稟明終南,便像流星一耀。她這一段悔得腸青,捏了這一張好牌,如何傻得不用,非要自作聰明,以為智計無雙。
落定了主意,她伸手輕撫他面頰:“我舍不得你死,我想看著你,生不如死。”她咯咯一笑,讓人毛骨皆悚。她俯下身來,在他唇上吻了一吻,伸一指輕抹嘴角沾染血色,聲音柔軟,像是從來深情:“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了。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我偏生喜歡,看著你不情愿。”
長亭并不知石太璞落在葳蕤手中。洞房花燭,轉(zhuǎn)眼煙消云散,好似種種甜蜜,不過春夢無痕。她瞧著那雙被他丟棄的鞋,忽爾翻身往外跑,她二叔一把扯住了,道:“你去哪里?”長亭猛然掙開:“他這樣子,一個人在外可怎么處,我要去找他。”
二叔一把掏她回來,問道:“你可是要紅亭去配了藥?”長亭雙目無神,恍惚道:“你如何知道?”二叔嘆道:“我那日遇了紅亭,瞧了那方子,怕她姑娘家不便,便替你跑了趟藥鋪。你且給我說實話,那方子從何而來?“長亭只急著要去尋石太璞,脫口便道:“我從青丘聽來的。”二叔立作痛悔之色:“傻丫頭,咱們青丘的藥法,如何用在他身上?那些狐兒怕受情傷,下得都是猛藥,有幾個顧念別個的?”
長亭一聽此言,心下慌亂:“難道真的是我,親手害了他?”二叔道:“所幸這方子并非毒劑,他雖一時損了身子,不至于殞命。只是他對你,對咱們翁家的這一番誤會,怕是再難澄清了。”長亭心間宛受重擊,喉頭微甜,一口鮮血便嘔了出來。
她二叔見了,暗急道:“哭啊,哭啊,你倒是哭啊,吐血管什么用!”長亭搖了搖頭:“他便是恨我,也得讓他好得了再恨。我此時斷不能丟他一人在外面。”她掙了二叔要走,她二叔心下忽起煩燥,猛祭妖靈,重重一掌擊在她后腦,長亭頓時失去知覺,軟倒在地。
二叔瞧著,冷哼一聲:“只要叫你們再無相見之日,只要叫你天天受磨折之痛,我就不信,你哭不出來。”
石太璞醒來之時,卻是個深夜。他張口便喚長亭。然而這一聲輕吟,并沒人聽見。他睡在熟悉的床上,并無錦被如云,也無芳澤幽浮,身上的棉被用得久了,透著陰涼。桌上一燈如豆,照著素墻凈室,他很快就知道,這是終南山。
回憶洶涌如獸,將他從頭刷到了腳,他微微側(cè)臉,卻躲無可躲。大喜之前,他唯一隱憂,就是這師命難違。她一向若無其事,從不曾抱怨糾纏。他只當她體貼,萬萬料不道她定了招式。他睜著眼睛,只將墨夜看到魚白,屋外輕起人聲。再推門之人,絕不會是她。
屋門仍是開了,咿呀一聲,有人進來,腳步微跛。石太璞看她端了銅盆,擱在桌上,絞了帕子,轉(zhuǎn)身走來。她并不知他醒了,猛然瞧他睜眼,不由略退了一退,很快就微微一笑:“你終于醒了。”
石太璞皺了眉頭,問葳蕤:“你怎么在這?”葳蕤不答,在他身邊坐了,用那帕子給他擦臉。石太璞側(cè)身躲了,目光幽幽,看她如同看著惡狼。葳蕤冷冷一笑:“你不用這樣。若不是我聽翁家老二說了長亭設計,又怎么會連夜趕去翁府,湊巧兒救了你,送回師門?若是論起,我如今是你救命恩人。”
石太璞此時極怕聽見長亭,身子不由一縮。葳蕤見了,露齒一笑:“你沒想到吧,她央著她妹妹去配得藥,卻偏讓翁老二撞著了。”她搖了搖頭,嘖嘖連聲:“真看不出,翁長亭心計深沉,讓人嘆服。她居然要她妹妹去配這淫藥,只要留你在身邊,日日陪了她尋歡作樂。”
石太璞低吼一聲:“住口!”葳蕤咯咯輕笑:“不愛聽嗎?”她伸手去摸他的臉,石太璞一把甩開了。她并不在意,笑道:“自輕自賤的是你自己,可沒人逼你。”她從從容容站起,道:“你師父一會便來,他會告訴你的一個好消息,補償了你的......”她忽然俯身,緊緊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洞房花燭。”
早課結(jié)束之后,他師父來了。石太璞情知躲不過,掙扎下床,跪在地上。他師父卻不說話,過了良久,長聲一嘆:“你那滿身的妖氣,我居然一再不察。這一事,過錯在我。”石太璞眼眶一熱,伏身于地,低低道:“師父......“
師父扶他手臂:“起來吧。那毒雖不深,卻也傷身。”石太璞不肯。師父嘆道:“你也莫怪那狐妖。人妖殊途,本是上天劃下的道道,誰也脫身不去。她諸般設計,出于本性,萬古江山,你見過哪個不為自身打算?”石太璞道:“我辜負師恩,無顏再留于師門,求師父責罰。”師父聽了,卻不樂意:“我費盡心血,將你拉扯成這般,就為個狐妖,便要你掃地出門嗎?親者痛,仇者快,你莫再提。”
石太璞心里的難受,直如海濤翻騰。師父若責他打他罰他,他亦情愿領(lǐng)受,只是這一意回護,卻讓他消受不得。師父嘆了一聲,又道:“你這次僥幸,倒虧了葳蕤那孩子。我聽說她那腳傷,是叫狐妖算計了。好好一個姑娘,落得殘疾,咱們卻不能不負些責任。”
石太璞心里一驚,仰面道:“師尊!”師父擺了擺手:“她倒也懂事,允了我不將此事宣揚。如此你在道派,也能聲名不墮。”他嘆了一嘆:“我的衣缽,按著門規(guī),你是不能繼了。這倒無妨,我原本也想著,不要你一世過這清苦日子。既是如此,不如順水推舟,你娶了她罷。”
石太璞一時絕望,如墜冰窖,哀聲道:“師父!”他師父忽然嗽喘不止。石太璞趕忙爬起,撫了他背,問道:“這是怎么了?”他師父勉強抑住,搖了搖頭:“無妨,為你拔毒,損了些真元。”他抓住石太璞手臂:“我知道你不情愿。可為師這番打算,已是對你最好的周全。太璞,男兒在世,比之兒女情長,更重在立足之地。你已受狐妖算計,為師可見不得你再被道派唾棄,弄得一無所有啊。”
石太璞哽了嗓子,勉強道:“可是葳蕤她要挾師尊?”師父淡淡一笑:“并無分別。你師父也非受人要挾之輩。我允了她,說到底還是為了你。”石太璞扶了他師父手臂,緩緩跪下,只怨自己不曾死在那林子里。他想起長亭,恨得身子亂抖,暗暗咬牙:“也罷,你為了留住我,如此不擇手段。那么我便娶了別人,叫你往后千年,悔不當初!”
石太璞所中之毒,原也不深。只是翁老二陰損,只要叫他吃夠苦頭。養(yǎng)了些時日,他身子漸復,行動如常。峨眉山派人過了定禮,終南山絕不會叫石太璞親自操持,更襯了翁府那段日子不堪。他日日伴在師父身側(cè),得空便與師弟們較習法術(shù),只求不得閑,不必想起長亭。
然而葳蕤三五日便來滋擾。終南山皆知他倆大婚在即,每每葳蕤來找石太璞,眾弟子都會意躲了。周遭無人,葳蕤顯了原形,言語刻毒,一句話十個字倒有三個長亭。她撿那刻薄的說,挖苦石太璞與她有染,每每總要挑弄的他怒極,方才滿意而去。
石太璞至此極怕見她,然而心下的痛恨,卻只沖著長亭。有時葳蕤離去,他一人獨處,想到長亭,仿佛她又在眼前,亭亭而立,巧笑顧盼,卻伸出手來,直掏了他的心,慢慢擰得粉碎。他知道她做這些,并非負心,無非戀他太過。越是這般,他越是恨她,恨她毀了他們眼見即得的,靜好歲月。
這一日早課散了,石太璞伴在師父身側(cè),伺候他讀經(jīng)。如今終南山上,只有師父身邊,葳蕤不敢來擾,他因而越發(fā)不愿離去。屋里靜悄悄的,只聽書頁偶然翻動之聲,夏日將盛,窗外蟬聲唧唧,石太璞忽然想起,長亭替他做鞋的那個午后,也是這樣的天氣。了無聲息的院落,她那鬼祟模樣,被他捉住后滿面暈紅的嬌態(tài)。他微微一笑,仿佛又回到那時,握著她的手,看她一腔心思,傾泄無遺。
也不知怎地,他轉(zhuǎn)念便是竹林小屋的一晚。她驚慌嬌羞,在他懷里微微抖著身子,讓他恨不能傾盡全力。他全身電擊似的一麻,周身血液忽然被抽得空了,倒吸一口涼氣,看見自己仍然舍不得她,忘不了她。
便在此時,忽有弟子扣門,喚道:“師尊!”師父漫應一聲,那弟子恭敬而入,稟道:“師尊,巡山師兄們圍了只狐妖,她口口聲聲,只說要見師尊!”石太璞便似被雨神鞭直抽進心里,臉騰得白了。他師父會意,卻并不看他,只說:“狐妖見我做什么,可是笑話?”他擺了擺手,頭也不抬:“你們按規(guī)矩辦了。”
石太璞低頭站著,一雙手捏得骨頭都要碎了。他恨她糾纏,又怕她被師弟所傷。他師父淡淡道:“你若著實放不下,就去看看,莫傷她性命罷了。”石太璞不敢動,他師父轉(zhuǎn)臉來:“去斷了情份,于你于她,都是好事。她日后若不作孽害人,為師也不傷她就是。”
石太璞領(lǐng)了師命,前去這一路腳下發(fā)飄。他已許久不曾見她,可他又極怕見她動情。有一件事,她或許不知道,那一夜他們跨了那條檻,石太璞便做了被趕出師門的準備。
可她等不得,露了本性。
石太璞趕到那里,十幾個白衣弟子已長劍森森,將長亭團團圍住。他見她近在眼前,卻忽然不敢上前,背靠了一棵樹,想到要親口說出絕情之話,不由閉了眼睛。林中忽然鳥雀乍起,嘈嘈聲中,便聽有人道:“你來做什么,是喝我的喜酒嗎?”
這聲音如同鬼魅,石太璞哪里聽不出來。他慌忙瞧去,只見葳蕤歪著步子,慢吞吞走到長亭近前,笑道:“我正要設法告訴你。”
那夜之后,長亭四處尋不到石太璞,心里擱不下,只得厚了面皮,找上終南山來。她不敢說尋石太璞,只說要找他師父,他如在山上安穩(wěn)便罷,如是在外遇危,也好叫他師父得知。
長亭卻不料見著葳蕤,聽她提及喜事,不知何意。葳蕤團團抱拳,朗聲道:“各位師兄,她雖是狐妖,卻救過我一命,與我有些交情。請各位給個面子,留她一條性命。”眾弟子面面相覷,一時難以決斷,葳蕤如今身份不同,他們倒不敢得罪。葳蕤笑向長亭:“我轉(zhuǎn)眼要同終南山大師兄成婚,若非如此,今日也難救你。”她又抱了一禮,道:“各位師兄,便饒了她這一次,日后再遇著她,小妹絕不插手。”
她后面那話,長亭一字也聽不見,只是問道:“大師兄是誰?”葳蕤笑道:“他叫石太璞,你聽說過嗎?”長亭本不想說話,卻聽見自己在問:“他要與你成親了?”葳蕤點頭笑道:“終南山與峨眉山結(jié)親,道派幸事,那一日想來熱鬧,只可惜你不便觀禮。”
長亭聽了,點了點頭,自言道:“那么想來,他也沒什么大礙了。”她轉(zhuǎn)身便走,那一眾弟子長劍哄然,直攔了過來,長亭便似不知一般,仍向前走,手臂哧得一聲,便撞上一柄利刃,血透白裙。她仍自顧前行,眾弟子見了,不便下了殺手,劍尖微縮,仍劃得她周身上下,鮮血淋漓,白裙之上,便如血桃朵朵,竟相綻放。
葳蕤直等她過了劍陣,方才笑道:“各位師兄,我已請了師尊的話,真正留她一命,與你們絕無干系。”眾弟子聽師尊放話,不由收了長劍。石太璞在那樹后,捏著樹干的手,直破了皮,滲出血來。
葳蕤隨著一眾師弟回山,路過那棵樹,側(cè)頭瞧著五個血印兒,她稱心一笑,舒暢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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