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簞斛能含香
這一日天氣晴和。長亭二叔換了件新衣,抖整衣衫,步出翁府。他雖身量矮小,其貌不揚,然而心情卻好。他走在路上,但覺春風撲面,仿佛心中期盼,轉眼便能成真。
未幾穿過街巷,鉆進一條胡同,再走了兩步,便有處院落。隔墻撐出梧桐亭蓋,積了一地濃蔭。他左右瞧瞧無人,將那扇黑漆小門一推,門兒虛掩,四方院子不聞人語。二叔穿了院子,直入堂屋,挑了門簾兒,便見那西側廂房里,有個女子,背人面鏡,正在理妝。
二叔笑道:“今日天氣多好,怎么不出去轉轉。”那女子聽了,并不言語。二叔便走上前去,將下巴擱在她肩上,磨了一磨。那面銅鏡湛亮,映著他細眼塌鼻,容貌猥瑣。鏡中另一張臉,雖非國色,卻也清秀恬雅,卻不是別人,正是葳蕤。
葳蕤見他那臉,憑空伸入鏡子,心下厭恨。她將肩膀一甩,皺眉道:“明知道我腿腳不好,提什么出去走走。”二叔只當她撒嬌,伸手捏她下巴:“那有什么,雇個香車罷了。你可要我陪你?”葳蕤冷哼一聲:“你卻有空陪我?不怕你大侄女知曉?”
二叔往那鋪整的床上一歪,笑道:“事已成了大半,我且歇上一歇。”葳蕤回頭瞧他:“他倆要成親了?”二叔點了點頭:“我看那個捉妖的,卻被長亭迷得沒了魂。捉打狼妖罷了,卻也要耍個壁人之態。”便將他大哥如何許了長亭,那夜石太璞如何捉放狼妖之事說了。葳蕤聽了,臉上一片木然。二叔道:“你可是不愛聽這風流事?”葳蕤捏了把牙梳,理理鬢角,淡淡道:“他們風流,關我何事?石太璞待我如足下泥塵,翁長亭砸斷了我的腿,這仇若不報,何來天理?且讓他們風流一時,我卻要睜了眼瞧著,他們如何魂飛腸斷,恨不能自化飛煙。”
她語聲冰冷,一字一句說來,雖不見情緒,卻聽得二叔心里發寒。那一日在青丘,眾狐皆忙著看顧石太璞與長亭,唯有他暗伸援手,救了葳蕤。他初時不過見她標致,語生狎昵,誰知葳蕤卻當了真。她將以身相許,換了一件事,便是要致石太璞與長亭于萬劫不復之境。
這一事,雖與二叔心中所想差了些,卻也方向大致,他便順口應了。此時見葳蕤其恨入骨,倒不敢再說。葳蕤卻道:“你想的那法子極好,在他們新婚之夜,借了翁長亭的手,殺了石太璞,叫他臨死之前,嘗嘗錐心之痛。”她冷冷一笑,又道:“只是翁長亭,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她究竟是你侄女,你真下得了手?”
二叔一笑:“長亭再好,也不能阻我成仙。我留了她,卻為了一事。”葳蕤冷冷瞧他。他便湊了上去,神秘道:“長亭情淚。”葳蕤皺眉:“什么東西?”二叔笑道:“此乃我族中秘事。長亭她娘盤桓青丘不歸,就為了守這秘密。那青丘魅果,尋常不能獲得,非要長亭情淚滋潤,方能得了。這件事,長亭她娘以為瞞得生緊,卻叫我計算了幾百年,終于打聽出來。”
他微微笑道:“只是我家長亭,尋常并不動情。天可憐見,卻送了個石太璞來。想來我這成仙,卻是上天有意。”葳蕤不屑道:“翁長亭整日假裝可憐,哭哭泣泣可是平常,哪里見她眼淚值錢。你別是給騙了罷。“二叔搖搖頭:“這你就不通了。尋常眼淚,如何喚作情淚?非要是為情所磨,痛得緊了,方才是情淚。”葳蕤道:“那日在青丘,眼見著石太璞差些兒粉身碎骨,也不見她情淚。”二叔道:“這事我也琢磨過。人言常道,無計悔多情。或是要悔了,才能流出情淚。”他若有所思,喃喃道:“便試這一遭,要她親手殺了石太璞,在那新婚之夜,大喜忽作大悲。我就不信,她滴不出情淚。”
桃花燈會過了,翁老爺卻又不提許親一事。石太璞不便論及,他應允長亭,只為哄她開心。每每想到相處有時,只想叫她諸事合意。他在這翁府住了幾日,周身不自在,便想回家收拾,暫且離了翁府。好在那竹林小屋,距長亭卻并不遠,亦能守著她度日。
他向長亭說要回家,長亭定要跟著。石太璞便攜了她同歸。到了小屋,掃祭墳頭,歸整內室,也忙得不亦樂乎。石太璞見他小時睡得土炕,已是破舊不堪,也不言語,獨自悶頭拆那坑。長亭見了,問道:“你要搬回來住嗎?”石太璞道:“整日住在你家,并不方便。”他忽爾回頭,然而瞧她一眼,也只笑笑。
石太璞轉過臉來,接著干活。他本想問問長亭,可愿意跟他住在這里。又想她爹爹不提成親一事,要她跟來,卻是不妥,便將話咽了。那一頭,長亭卻想:“他在我家住得挺好,為何要搬出來?或許成親一事,礙著他師父,答應的總是勉強。”
兩人各懷心思,也不說話,只手中忙碌。一時石太璞擺弄停當,瞧瞧日頭,說:“我去集上弄些吃的,你便在此等我,莫要亂跑。”長亭自與他定情,每每暫別,他總要叮囑莫要亂跑,心下不由好笑,便答應了。
她獨自無事,細細打量,見這屋子粗陋,想他縱然父母在側,過得也是寒苦。她找把小凳坐了,呆呆瞅著拆去土坑裸出的空地,心思如潮水,來了又去。他待她極好,她自然知道,然而隱隱憂愁,總是纏繞。仿佛苦慣了的人,忽然得了溫飽,又怕是美夢一場。
長亭坐了許久,回過神來,笑自己春日悲秋。她走到小院,遠遠看見石太璞,領了四個壯漢,抬了一物,施施然而來。他到了跟前,卻遞了只細麻繩扎好的瓷碗,笑道:“給你帶了碗面。這一家的面,很是好吃。”長亭接了,眼瞅著那四個漢子抬了張床,不由奇道:“你不睡繩子了?”
石太璞道:“若你來了,總要有地方歇息。”他丟下長亭,自顧去安置那床。長亭捧著碗站了,心里一絲甜意,揮之不去,暗想:“若這日子能長久,該是多好。”她見他忙碌安頓,脫了堂皇模樣,仿佛煙火男子,平凡之處更是動人。長亭心中忽起一念:“若是能脫了妖身,一朝登仙,那么他師父,可會許他這一世遂心?”轉念又嘆:“靈狐成仙,哪里這般容易,我修了千年,也不過只得了六尾。若有一日真正成仙,只怕他,早已,早已......"她不愿再想下去,拎了碗兒,踱進屋里。
石太璞已遣了四個漢子,自己將買來的新褥,平整鋪了。長亭站在一旁瞧著,不防他回過身來,摟了她腰,一把打橫抱起。長亭忙摟定他脖子,慌道:“做什么?”石太璞俯身將她放在床上,身子卻欺了上來,笑道:“你先試試。”忽然又道:“卻是少了頂帳子。”
長亭一笑:“明日我去集上買了。”又柔聲問:“你可有中意的樣子?”石太璞想了想:“在那莊子里養傷,那頂綠綢的不錯。”長亭點了點頭:“依你便是了。”石太璞見她柔順可人,一時情動,觸了觸她嘴唇,又覺香軟玲瓏,忍不住吻住不放。兩人正自纏綿,忽聽翁老爺在那院里叫道:“長亭,長亭,你給我出來。”
石太璞一驚松手,長亭脫身便跑了出去。卻聽她爹爹氣急敗壞:“你瞧瞧你,還沒過門,這可是讓人笑話!”石太璞聽了,真正無措,又不想出去,又不得不出去。他寧定心神,想:“被他訓幾句嘛,忍了便罷。”
誰知他一出來,翁老爺大發其火,指點斥責,只說他帶壞了長亭。石太璞被他說的臉上掛不住,一聲不響,拔腳便走。翁老爺指著他背影氣道:“你瞧瞧他,可有一點想作親的意思?”長亭聽了,也不知從何勸起,皺眉不答。
石太璞獨自亂走,一時意氣,暗道:“她若沒這個父親,該是多好!”心中轉念:“長亭可曾也這樣想過。我若沒有師父,該是多好?”他暗自設想,若讓他沒有師父,斷斷不可。推已及人,長亭又如何舍得下她爹爹。
石太璞悠悠一嘆,此時方才想到,若抱了師命不放,實會讓長亭委屈。然而師父養護之恩閃現,他又實難決斷。一時思緒紛紛,只覺比當初接受她時還要作難。忽然又記起九尾之言:“我也不知如何,方是為長亭打算。”他心里一動:“我如今這樣,可是真正為她打算?人妖殊途,說來是道理,實則觀念入心。并非我終南山如此,她家中亦有此念。”他沉吟有時,暗道:“我終究不能陪她終世,不如放開手罷,由她自在修行,或能遇上同族良伴。”
他早生了此志不渝的念頭,即便與長亭分離,也只想獨了此生。可一想到長亭攜了他人相伴天涯,心下難免不樂。怏怏行走,信步到了市集。此時桃花燈會散去,橋邊榕樹還歸真容,與尋常無異。石太璞遙遙相憶,那晚上一場人間歡樂,回味猶在。天理要滅了人欲,卻攔不住人心貪歡,只要那凡世溫暖。
他逛到天色向晚,找了那家面鋪,要了碗陽春面,比齊筷子等著。一時面送了上來,石太璞向那碗中一撈,卻見面下臥了只荷包蛋,溏心隱隱,正是他喜歡的樣子。除了蛋,碗里還有一片掌心大小的牛肉,捶得極薄,掛在箸間,香味已是繚繞。
石太璞心想:“可是賣面的婆婆聽錯了,上的卻不是陽春面。”他懶得理論,暗想照章給錢便是。他小時母親敦導嚴密,吃飯時必要細嚼慢咽,方能不傷身壞脾。石太璞養成習慣,雖是行走江湖,每臨用飯,仍是斯文有致。他挑了那面,正要入口,身邊卻坐了一人。
石太璞見是那賣面的婆婆,微感詫異。婆婆卻笑道:“正是飯點,一起吃,一起吃。”一面卻端了碗吃面。石太璞雖覺奇怪,也不好多言。他嘗了那面,滋味卻與之前不同。那婆婆忽然湊了來,將碗中一枚荷包蛋,夾了給他,笑道:“這溏心的蛋,你喜歡吃的。”
石太璞嘆了一聲,欲再吃面,卻又停箸。終究忍不住,歪過臉來,道:“翁大小姐,我真不知,你還有幻形的本領。”那婆婆一愣:“你如何瞧出了?”石太璞無奈:“這世上,除了師父與你,誰還關心我愛吃什么?”
他話一出口,適才猶疑之事又上心頭。長亭雖化作老婦形貌,可眼中殷切,卻讓他開不了口。石太璞長嘆一聲,擱碗起身,一人向那街頭踱去。長亭見了,一時心急,妖靈輕揚,剎時定了時間。她向石太璞奔去,行動間脫去老婦形貌,到了他身邊,牽了他手站定,方才還復時間。
石太璞猛然見長亭倚在身側,醒悟她作了法術。他暗暗想道:“她與我相識日久,從不曾弄過小巧。此前我一再疑心,她有多少法子,讓我身心難脫。可她待我,總是最笨的招式,寧可跟我慪氣,也不愿我勉從心意。”想到這一層,由不得握緊了長亭的手,這各自安好的念頭,更是提也不愿再提。
長亭見他不再氣惱,笑生雙頰,卻不多話。兩人牽了手,慢慢匯在人群之中,這一時的安穩靜好,只覺心滿意足。
走不過幾步,忽然身后有人趕來叫道:“大小姐,大小姐,可等等罷!”長亭回頭去望,卻是府中丫頭,她趕到跟前,喘息不寧,急道:“老爺四處找你們呢,說是商議大小姐成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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