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落花輕解意
長亭被那光網(wǎng)一撞,直向洞里摔去。洞里伸手不見五指,觸手之處盡皆陰冷滑膩。長亭回頭望去,黑暗延伸無盡,也不知究竟多深。耳中便聞翕忽之聲,初時微弱,漸而聚集,片時團(tuán)團(tuán)簇簇,仿佛漫天漫地,無處不在。長亭急運妖靈,掌心微顯瑩白之光,一照之下,大吃一驚,原來那遍地之上,皆是螞蟻。
長亭趕緊站起,抖摟衣裙。螞蟻見縫便鉆,她顧了這里,顧不了那里,一時便有幾只鉆進(jìn)衣裳,攀上手臂,落口便咬。長亭啊呀一聲,趕緊伸手去拍。
然而蟻群團(tuán)團(tuán)而上,嚙咬不止,初時只似針扎,漸漸那痛成片襲來,直叫人無法忍受。長亭向來不喜作態(tài),只是咬牙忍著,她借著掌心瑩光,瞧那螞蟻并不亂跑,只在她雙臂雙手,并著頭臉脖頸處下口,不由想到:“這可是那拔毒的法子。”一念及此,也不再抵抗,團(tuán)身坐在地上,由著那蟻群亂啃亂咬。
萬蟻噬身之痛,長亭此前只作耳聞,卻不想今日身當(dāng)其苦。她被鉆心疼痛逼得心志迷離,回想自與石太璞相識,生了多少波折,酸甜苦辣,也算遍嘗,當(dāng)真人妖殊途,上天屢作留難?恍惚之間,仿佛此身一剖為二,一個碌碌不休,一個靜靜觀望。
也不知過了許久,蟻群漸而退去。長亭勉運妖靈,細(xì)查雙臂,衣衫之下,密密麻麻,盡是蟻尸,她又怕又惡心,急忙滅了掌心瑩光,抱了膝頭團(tuán)緊身子。待到天色擦黑,那師弟送來晚飯,略略檢視長亭傷處,笑道:“姑娘忍了這幾日便好。”長亭說不出話,探望洞口,只見九尾大馬金刀,端坐于洞外石上,心下略安。
這一夜蟻群來了兩次,長亭只覺錐心刻骨,煎熬更甚。待蟻群散去,她勉力挪到洞口,倚在石壁之上,透了光網(wǎng)望去,叢叢枯枝,叉了一只微黃月亮。那月雖是圓的,從她這里瞧去,卻被枝杈暗影,撕扯的支離破碎。
這一處長亭苦度辰光,那一處石太璞坐臥不寧。師尊剛剛離去,問及他如何受傷,石太璞只字不敢提青丘,只說路遇熔石怪,不慎叫它所傷。師尊見他明明雨神鞭在手,身上傷處又仿佛燒灼,便存了幾分疑心。然而顧著他嗓子吃力,也并不詳詢,叮囑幾句便去了。師尊一去,石太璞當(dāng)下便要喚了師弟,叫九尾來問問,只是師父臉上閃過的疑念,卻又叫他躊躇。
山上人多,若有半絲風(fēng)聲傳到師父那里,可怎么好。他自小追隨師父,深知師尊心性,長亭一事,他絕不能接受。他雖與長亭有約,必以遵從師命為先,然而自終南而武當(dāng)再到青丘,如今捫心自問,暗暗想到:“若真有那日,再見不著她,當(dāng)真舍得嗎?”
終南赤蟻,喜甜喜毒,最愛吸吮被無良草毒氣侵損的肌理。往日山中制藥,略有中毒表癥,立時捉了赤蟻來啃咬,再將它拍死,加藥研成了粉,擦在患處,便能阻了毒性入骨。身上擦了藥再去處置毒草,瀝出的藥汁便有一脈甜香隱隱。石太璞在山下莊子,嗅這藥草中少此一味,便知長亭不通制術(shù),一味啞忍,直弄得如此。
窗上襯了棉紙,石太璞瞧不見月亮,只覺著淡淡暈黃,流連窗格。他想長亭此時,正受那奇痛熬煎,自己卻無能為力。這廂房距后山石洞,走來不過片時,可這短短一途,卻是舉步維艱。他仿佛看見,長亭背他而坐,冬日泉涼徹骨,身上酸痛難當(dāng),仍自勉力漂瀝毒草。石太璞悠悠一嘆,暗想:“你何不送我上山,豈非各自安好。”
他卻不知,長亭最怕送他上山。若被他師尊瞧出馬腳,依著石太璞冷硬性子,必要踐了當(dāng)日約諾。如此一來,雖未死別,卻要生離,終究落得天涯永隔。只是人也好,狐也罷,都是血肉化作,眼瞧著無良草毒性蔓延,長亭也自驚惶。如今孤身一人,在這陰冷洞子里,受萬蟻嚙咬,痛到極處,心下不由隱隱想到:“為了他,受這些磨折,當(dāng)真值得嗎?”
熬了七天,鼓在長亭皮膚下的水液盡皆流出。初時無色粘稠,漸作淡綠,又轉(zhuǎn)濃黃,最后點點片片,盡是鮮血。第八日上,那師弟自來撤了光網(wǎng),卻先將一只包裹送進(jìn)洞來,轉(zhuǎn)身退出,揚聲道:“姑娘,七日之期已到,你且出來吧。”
長亭聽了,只想一步跨出這洞子,可又猶豫。她在這里廝磨七天,衣衫敗爛,狼狽不堪,絕不肯輕易示人。她想了一想,打開那包裹,里面卻是一件灰棉斗篷。山門寒素,不見錦裘,想來這是石太璞素日之物。她將那斗篷摟在懷里,在臉上偎了一偎,心想:“每臨一事,必是從心而為,又何曾想過值與不值。”
她穿了斗篷,收拾包裹,洞中陰暗,摸著仿佛還有個瓷缽,一封書信,并著一只長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密密。她收拾停當(dāng),罩了兜帽,慢慢走出洞來,打眼便瞧見九尾,裹了床棉被坐在石上,一臉鄭重,緊盯著洞口,心下又是一暖。
九尾見了她,伸手便去揭她兜帽,長亭急忙躲了,心里急道:“九尾處處惹著風(fēng)流債,可我瞧他這心思,卻不如那個呆子。”九尾自小當(dāng)她妹子,外面的應(yīng)酬功夫,自然轉(zhuǎn)不到她身上。見她急躲,方才會意,一笑道:“罷了罷了,受了這幾日的苦,快些回家去吧。”
他倆謝別那師弟,出了山門,回到莊子。長亭打開那包裹,展了書信,卻是叮囑她敷藥調(diào)理,附了張發(fā)散清涼的方子。那瓷缽之中,滿盛暗紅膏體,甜香撲鼻,倒不讓她討厭。長亭再將那密實包布拆了,直捋了數(shù)尺之長,那布才抽得盡了,里面裹著一物,卻是一枚銀箭。
石太璞身邊□□,在青丘毀了。即便日后再造,亦不曾伴了他們過往,如此一來,這枚銀箭格外珍貴。長亭展眉一笑,眼眶又是一熱。
山下那處莊子,卻是九尾連哄帶嚇,又破費些財物,從一個財主手里勻來住些時日。長亭堅持不肯離去,他亦無法。族長帶了眾狐散去,九尾雖是陪著,卻五日里有三日不見蹤影,偌大一個宅子,卻只長亭一個住著。
她并不打探石太璞消息,只怕驚擾他師門。每日習(xí)練功法,整頓園子,流連灶室,卻也打發(fā)得充實。光陰彈指,轉(zhuǎn)眼凜冬消退,春意初萌。長亭月下修法,眼見釋出狐尾,藍(lán)彩更盛,不由黯然,心知這雪狐八成是修不成了。她望月遙思,回想與石太璞分別那日,種種親密廝纏,又覺心中甜蜜。她向來輕笑紅塵,如今身涉其中,方知凡塵滾滾,一得一舍,一禍一福,步步相依。
自那日起,她再修心術(shù),卻覺進(jìn)益非常。往日滯澀之處,今時瞧來,卻圓轉(zhuǎn)裕如。修仙一道,虛實有數(shù),長亭于此卻有些慧根,盡日糾纏瑣碎,莫說為仙,只做靈狐,也要煩惱不盡。
那莊子后面,有個山坡,遍植山梨。長亭性喜素潔,很愛梨花恬白似雪。她無事之時,便常常留連那山坡,松土加肥,沐根捉蟲。這一陣春風(fēng)幾度,那日清晨,她再去梨園,只見萬樹皆放花千朵,遠(yuǎn)遠(yuǎn)瞧著,卻似一片白云半落人間,走了進(jìn)去,輕蕊飛揚,恍如雪落無邊。
長亭心下欣喜,不免勾留多時。一時微微有汗,她便撿了塊大石坐了歇息。忽然見那梨花深處,慢慢踱來一人,卻是個老嫗,顫微微拄著只拐棍。她挪到長亭跟前,笑道:“姑娘,今日梨蕊競放,好看不曾?”長亭見她長相慈祥,言語溫和,也有好感,微笑道:“很是漂亮。”
老嫗在她身邊坐下,張眼打量她一二,又道:“姑娘雖是天仙樣貌,眉間帶些愁思,可有不解的心思?”長亭聽了,微微搖頭,并不言語。老嫗又道:“當(dāng)此妙齡,想來不過是些□□,老婆子卻樂意開解一二。”她見長亭仍是不答,又問道:“可是遇上了負(fù)心人?”長亭笑道:“那卻不曾。”老嫗笑道:“若是如此,當(dāng)真極好。姑娘每日照看梨園,細(xì)致周道,如此心地良善,須當(dāng)善報。如若日后有了什么難解之事,老婆子卻愿意相助。”
長亭細(xì)細(xì)瞧她,老嫗雖身腰佝僂,滿頭銀發(fā),可那張面孔,卻是雪白嫩滑,一絲皺紋也無。若不是那雙眼睛渾濁,確系年老之人,長亭直要疑心她是年輕姑娘假扮。老嫗笑道:“姑娘且莫疑心,老婆子不過多管閑事罷了。”
長亭沉吟不語。老嫗見了,從懷里摸出個寶藍(lán)錦囊,放在長亭手中,笑道:“姑娘既是不愿詳述,那么老婆子憑著經(jīng)驗,送與姑娘些萬用良方。如若仍不適用,姑娘只需再來此梨園,老婆子必來相見。”她說罷起身,拄了那拐,沖著長亭微微一笑:“姑娘記著,再好的東西,也有失去的一天。世事如此,莫苦了自己。”說罷點了點頭,忽而一陣風(fēng)過,就此消失不見。
長亭心知她是林木所化,手中錦囊,做得也極精致。長亭拆開,里面一顆蠟丸,另一張素箋。長亭展開一看,上面提了首打油詩,那意思是如何拴住男子心腸。長亭瞧著好玩,忍不住唇間抿起笑意。
忽而一只手倏得伸來,將那箋子一提,輕巧巧打長亭手里抽了去。長亭一驚抬頭,卻見他站在面前,換了件素白春衫,襯著梨花漫天,更顯得挺拔俊朗。他手里捏著那張紙,皺著眉頭瞧著,長亭心下狂喜,不由歡聲叫道:“你傷好啦!”石太璞卻道:“躲在這里,想什么心思。”長亭奪了那紙,向錦囊里胡亂一塞,笑道:“剛剛一個婆婆給的,好奇看一看罷。”站起身道:“你如何找到這里?”
石太璞牽了她手:“我去了那莊子,卻空無一人,四處亂走,恰巧看見你。”長亭目光一轉(zhuǎn),見他仍穿了那鞋,笑道:“果真是這鞋好,能帶你找著我。”石太璞點點頭:“這鞋子真正妙用,無法如何繞法,終究繞到你身邊。”長亭聽了,心里甜蜜,便微微倚在他身上,石太璞低聲道:“這里風(fēng)大,咱們回去罷。”
兩人牽了手,相偎相伴,繞出那山坡,一徑走回莊來。進(jìn)了院門,眼看著空落落冷清,石太璞便問:“恒娘哪里去了?”長亭道:“他們都回青丘啦。”穿過庭院,只見花木星羅,間或幾畸菜蔬,長得十分肥美。石太璞喃喃道:“不知你竟會種菜。”長亭一笑:“打發(fā)時光罷了。”
她牽著他回到屋里,反身掩了房門,卻見石太璞坐在床沿,沖她招手:“過來。”長亭走上前去,石太璞抱她在膝上坐了,伸手細(xì)細(xì)撫她面頰,道:“這漂亮樣子又回來了。那赤蟻咬得可痛?”長亭撇嘴道:“哪有不痛,你可要試試。”她伸手撥開他衣領(lǐng),又?jǐn)]起他袖子,見他傷雖好了,卻落了瘢痕,縱橫交錯,見之心驚。石太璞瞧她黯然,捏了捏她掌心。長亭勉強(qiáng)一笑,道:“所幸背心受力,否則這張臉,卻要毀了。”
長亭看定他眼睛,問:“你去青丘救我,卻不怕風(fēng)言風(fēng)語嗎?”石太璞一笑:“那個時候,哪里想這許多。”長亭點點頭,便把葳蕤之事又細(xì)細(xì)說了一遍。石太璞并不接言,長亭奇道:“你卻不恨她嗎?”石太璞搖搖頭:“她雖陰損,也不過為了些私情,我既無事,由她自生自滅罷了。”想想又摟緊長亭:“你可是恨她害你被螞蟻咬?”長亭點點頭:“我卻是恨她入骨。不只為螞蟻,為了那一日,我差點兒也活不成。”
石太璞在她臂上輕撫,卻又問道:“熔石怪究竟為了何事,竟拼了性命不顧。”長亭怔了怔,低聲道:“為了青丘魅果。他用強(qiáng)硬取,族中自然不讓。”石太璞道:“魅果是什么?有何效用?”長亭搖了搖頭:“我只知是青丘秘寶,世代守護(hù)。用處嘛,聽說能夠起死復(fù)生,樂而忘憂。”石太璞道:“起死復(fù)生我懂,樂而忘憂卻不明白。”長亭一笑:“我也是聽了來的,從不曾見過它真正效用。”
兩人唧唧噥噥,只覺著話說不盡。長亭忽然一掙,問道:“什么時辰了?你要不要吃飯。”說罷從他身上溜下,自去妝奩前照照鏡子,里面紅撲撲一張臉,堪比三月春桃。石太璞見她跑了,一面說著:“隨便吃些便好。”一面向那床上一躺。
長亭剛一開門,劈面瞧見九尾,蹲在園子里,捏根樹棍,正在捅株茄子,不由叫道:“你別動那個,回頭不結(jié)了。”九尾轉(zhuǎn)過臉來,眉開眼笑:“終于有時間理理我啦。”長亭斜他一眼,去了灶間,翻弄找補,挽袖做飯。
她新近學(xué)會些拿手項目,正想著讓石太璞嘗嘗,一心一意,專注手下。石太璞卻跟了進(jìn)來,歪著身子看了,道:“我養(yǎng)傷那些時日,可是你熬得粥?”長亭搖搖頭:“那卻不是,是恒娘熬得。”石太璞并不說話。長亭卻忽然道:“你瞧著恒娘,可是比我美些?”
石太璞隨口道:“春牡丹,秋海棠,有什么好比?”長亭聽了,并不說話。過了片刻,忽然哼了一聲。石太璞見她面色不悅,笑道:“你可知道這句傷人了?”長亭細(xì)細(xì)一想,心道:“他那石頭性子,也吃這些飛醋?”越想越是好笑,咬了唇忍著,身子仍是笑得亂抖。石太璞見了,抄起一根洗凈待切的綠蔥,向她頭上敲了一記。
一室融融,偏在此刻,那廚房門咣一聲開了,九尾一步跨入:“長亭,你,你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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