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半有私語
狼妖跑得沒影,石太璞才拾起那瓶子。藥粉已用得盡了,然而淡淡苦辛,夾了一絲甜香,余味猶在。這藥粉用了終南山上無良草,炮制煩瑣,他豈能分辯不出。石太璞忽然想到,莫非長亭相救小妖,為得卻是這藥粉?
他不敢再想下去,緊緊握了瓶子,回身便走。葳蕤在身后扯嗓子喚他。她越是喚得熱切,他越是心中煩燥,腳下越發(fā)快了,只覺心里窩了團(tuán)火,若非狠命壓抑,剎時便要噴薄而出。
轉(zhuǎn)眼出了那巷子,市集繁華聲浪,撲面而至。放眼瞧去,人頭攢動,川流如河。石太璞卻只覺眼前迷蒙,樓臺錦衣,皆浸在朦朧之中。唯獨(dú)手心一處冰涼,卻是那只小瓶,實(shí)實(shí)在在,不曾虛妄。他心中疑念,便如深水浮藻,飄搖不定。
長亭長亭,身當(dāng)此時,石太璞百念俱幻,唯有這兩個字,縈繞不去。穿過街市,又進(jìn)了那條清冷僻巷。半柱香之前,他在這里抱她吻她,替她擦了眼淚,他已看淡狼妖之言,心下所想,卻是如何想個法兒,替她周全了青丘一事。
一念及此,只覺自己可笑。欺瞞師尊,枉顧同道,放下父母深仇,忘了人妖殊途,他一心一意,絲絲縷縷,全都拴在她身上。如若這猜疑坐實(shí),卻要如何自處?
他正無計可想,葳蕤卻跟了過來,跑得氣喘,仍是一疊聲叫著:“師哥,師哥,你等等我!”石太璞一腔郁念,剎時爆發(fā)。他忽然怒喝一聲:“住口!”聲音之大,非但驚得葳蕤閉了嘴,連他自己也嚇了一嚇。
他手中仍握了那鞭,此時將鞭梢沖著葳蕤虛虛一點(diǎn),道:“師尊囑我送你回師門,如今此事已了,你自此莫再糾纏。我終南門下向來不收女徒,這師哥師妹的,日后再別提起!”
葳蕤腦中飛轉(zhuǎn),細(xì)想點(diǎn)滴,自覺并無破綻。忍不住問道:“師哥,我可是做錯了什么?”石太璞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既要問,我便說明。剛剛在那林家園中,你如何咒罵長亭,一字一句,我聽得清楚。此事明明因你而起,為何盡數(shù)推在她身上?”
葳蕤一聽是這事,心下稍安。她扮了委屈模樣,道:“師哥,翁長亭再好,也是狐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妖孽害人,如何能變?”石太璞觸動心事,默然不言。葳蕤小心翼翼道:“師哥,你雖知我罵她,卻仍是回護(hù)于我。其實(shí)你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我可這樣想?”石太璞順了她的話,想起在那林家園中,撞著她倆起了齷蹉。他明里偏護(hù)葳蕤,心下牽掛長亭,擔(dān)心葳蕤惱羞,當(dāng)眾喝破長亭真身,現(xiàn)下正是道派會聚之時,只怕招惹麻煩無數(shù)。他那時仍是篤定,長亭惹得惱了,他再勉力哄勸便是,卻未料長亭氣極失態(tài),若不是九尾扯出定親一事,真不知如何收場。
“我若是這樣想的,卻還轉(zhuǎn)這些心思做什么!”他心里一酸,轉(zhuǎn)身慢慢向巷中走去。
葳蕤卻叫道:“師哥,你可別被翁長亭迷了心志啊!”話音剛落,只聽風(fēng)聲颯然,石太璞猛得轉(zhuǎn)過身來,手中長鞭,剎時便作秋水銀劍,直撲葳蕤面門,鞭身輕顫,差一點(diǎn)便撞上葳蕤鼻尖。葳蕤呆在當(dāng)?shù)兀宦犓f:“我已言盡于此,你再作滋擾,休怪我無情!”
他在集上亂逛,直走到月上西樓,方才回山。轉(zhuǎn)眼便要入冬,夜風(fēng)凜寒,偶有鸮鳥哀啼,石太璞信步向前,不妨卻到了武當(dāng)習(xí)練功法之地。月色微明,只見一團(tuán)模糊影子,也不知是人是獸,蜷在演練臺的石階之上。
石太璞摸摸腰間□□,悄悄走上,隱在石塔之后。那影子微微一動,舒展開來,他這才看出,原是階上坐了一人,抱臂于膝,埋首其間。此時展開身形,隱約修頸纖腰,側(cè)影玲瓏,正是長亭。
石太璞不言不動,想瞧她要做何事。長亭卻仰了臉兒,只瞧著夜空發(fā)呆。過了一會,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物,在指間盤弄,細(xì)細(xì)撫擦,仿佛極是珍愛。她將那東西握在手心瞧著,喃喃道:“我若死了,你可會傷心?”一時卻又搖頭:“我并不想你傷心。只是一族有難,身皆赴死,我豈能獨(dú)生?”她嘆了口氣,喃喃道:“世間難得雙全法,我這時才懂你心意。”
石太璞聽了,只覺她此時柔軟溫和,心間不禁柔情飄拂。可聽她那話,仿佛說給自己,仿佛又不是。他細(xì)細(xì)回想,并不曾有一事一物相贈長亭,便是山間野花,也不曾為她摘過一枝半朵,那她此時盤弄摸挲的,究竟何物?他心下好奇,卻是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石太璞瞧得入神,卻不知月影輕移,不覺繞到他身后,只將他的影子拉長了,盡數(shù)投在青磚地上。他微微一動,那影子也隨之微動。長亭打眼瞧見,將那東西攥在手心,站起身來,喝道:“誰在那里!”
石太璞見她識破,無法可想,只得慢慢走了出來。長亭瞧了是他,卻盈盈一笑,道:“你幾時來的,怎么躲在后面?”石太璞一顆心,便似丟在那茫茫大海中一般,搖晃起伏,也不知做何道理。他勉強(qiáng)道:“夜里寒涼,你在這做什么,不冷嗎?”
長亭聽他這話,便與之前無異,心下毫無察覺,只是笑而不答。石太璞越是瞧她靈秀脫塵,越是心下痛如刀絞。他忽然苦笑道:“我今日得了一物,給你瞧瞧。”他拉過她手掌,將那只小瓶摸出,輕輕放在她手心。
長亭見了,面色卻是如常,低聲道:“你都知道啦。”石太璞聽了這話,仿佛腦中一根緊弦,錚得一聲斷了。他萬萬想不到,她竟這般輕巧巧認(rèn)了。他適才方有一念,只盼著此事另有隱情,只想聽她解釋分說,不管她強(qiáng)辨也好,哭泣也罷,只要她肯說一句,哪怕她說她一時糊涂,石太璞都情愿就此不提。
可她就這么認(rèn)了。一絲抱歉也沒有,一絲慌張也不見。石太璞一陣心酸,道:“你為了這藥粉,卻是絞盡心智,居然想出假作相救小妖的手段!葳蕤今日說的不錯,狐妖惑人,當(dāng)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長亭一愣,她只道石太璞已知葳蕤挑弄,卻不懂他如何說出這話。石太璞見她盯著自己,一雙妙目顧盼流轉(zhuǎn),眼中仍是情意深重。他一時恨極,挖苦道:“我真正服了你,到了這個時候,卻還能扮得情意綿綿。”長亭皺眉道:“你怎么啦,說的是什么?我如何扮作......"
她腦子忽然轟得一聲,脫口道:“你疑心我,騙了藥粉給狼妖治傷?”石太璞:“難道不是嗎?”長亭驚怒之下,竟無言以答。石太璞瞧她臉色發(fā)白,模樣可憐,卻又立時提醒自己:“莫再著了她的道兒。”他冷哼一聲,一把握住長亭藏在裙邊的那只手,用力拖了出來:“你夜深不歸,在這里念想的,究竟是誰!”
長亭聽了,只把那手一掙,石太璞瞧她不肯相示,更是急怒,一時不顧,只捉住她的手,用力掰扯。長亭強(qiáng)不過他,眼淚卻滴了出來,他終究掰開她掌心,月色清冷,照得分明,她手心微閃寒光,躺了一枚銀箭,他的銀箭。
石太璞便似被一記閃電,從頭劈到腳,傻問道:“我這銀箭,卻如何在你這。”長亭抽開手去,連退數(shù)步,離得遠(yuǎn)了,方才擦了臉上的淚。她心間透涼,語調(diào)卻平穩(wěn),瞧著他一字一句,說了葳蕤在那屋后竹林,如何以銀箭相迫;說了爹爹趕來相救,這銀箭如何落在她身上隨她回家;說了那藥瓶兒,她如何給了狼妖,又如何換著狼妖道出葳蕤設(shè)計。
她說的簡短,多一字平添也無。未幾語盡,石太璞當(dāng)真成了塊石頭。他心中一番愧疚,萬千言語,卻只嘴笨說不出。良久喚道:“長亭!”便要去牽她的手。長亭急忙向后再退了退:“今日九尾林府設(shè)計,取了那凌霄丹,你當(dāng)他何用?”石太璞瞧她岔開,只是搖了搖頭。長亭想到九尾,心下傷感,微微哽咽道:“他要用了那丹兒,與熔石怪同歸于盡。”
石太璞心有所感,不由說:“我瞧他平日浮浪,不料卻有這般心胸。”長亭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們青丘,自然都是浮浪之徒。”石太璞趕忙又朝她走近幾步,柔聲道:“我一時不察,錯怪了你,你別生氣可好?”長亭再往后退,躲開他去,道:“我族中之事,為了免你為難,從不曾央你幫忙。九尾與我自小一處長大,我如今眼睜睜瞧他......"她再說不下去,只怕自己不爭氣,當(dāng)著他哭出來。
長亭將臉一偏,道:“你走吧。”石太璞一愣:“我去哪里?”長亭冷冷道:“我如今沒心思跟你盤算這些,你去尋你那師妹,我瞧你們才是志趣相投。”石太璞急道:“卻依著你,別的不論,可你們明日,是奪不了那鞭子的......"
長亭冷冷一笑:“說來說去,你瞧不起的,還是我身為靈狐。”她說罷便走,石太璞一時結(jié)舌,只能瞧著她白裙飄飄,慢慢消失在夜色深處。
第二日論法大會開幕。山道兩側(cè),各派隨眾夾了瞧熱鬧的百姓,擠擠挨挨站了一片。九尾刻意打扮,穿件素白錦袍,胸前一朵如意云頭,也不知用了什么織繡,只瞧著瑩光舞動,仿佛一陣風(fēng)來,便要飄回天上一般。他攜了長亭,剛剛踏足山道,便聽人群爆起歡呼,九尾洋洋自得,長亭卻如芒在背。
再往前行,有武當(dāng)?shù)茏訑r道,不放閑人。九尾出示邀帖,攜了長亭進(jìn)去。人聲屏在其外,便覺山中寧靜。此處銀杏漸多,映著晴和天氣,瓦藍(lán)長空,偶經(jīng)凜風(fēng),便金燦燦晃得漂亮。長亭悄問九尾:“你如何識得那許多人?”九尾笑道:“豈不聞有錢能使鬼推磨?”長亭皺眉道:“你卻有心情弄這些。”九尾將手一攤:“本以為擂場設(shè)在熱鬧處,想著聲勢喧喧,也好混水摸魚。如此一來,卻化泡影。”
長亭問道:“我們可有幾成把握?”九尾苦笑一聲:“我是一成把握也沒有。”長亭嘆道:“那么,勉盡其心罷。”她轉(zhuǎn)念便想到石太璞處處相疑,背情負(fù)義,心下更是難受。
兩人每走百步,便有弟子接引。如此盤折而上,山路忽到盡頭。山中云霧上涌,繾綣纏綿成海。長亭憑空一眺,只覺胸襟一闊,碧空云海,真正了無盡頭。
云海之中,冉冉浮浮,隱約一方石臺。卻是無路可通,九尾挽了長亭,飛身躍上。那石臺之上,遍設(shè)座席,正中一處凸起,卻是擂場。長亭情知石太璞會來,卻不愿見他,只低了頭坐定。
忽爾一聲云牌脆響,全場鴉雀無聲。有道人緩步登擂,須發(fā)皆白,慈目和眉,卻是道派掌門。他站在正中,朗聲道:“諸位,道法自然,天理應(yīng)循。今日之會,先謝了諸位同道不遠(yuǎn)萬里,殷勤相赴。”他說罷作禮,舉座皆起身相還。一時罷了,掌門繼道:“弘法揚(yáng)道,匡正除惡,為普世蒼生,盡綿薄之力。依著規(guī)矩,武當(dāng)此次作東,要拿出些寶物,只是敝派粗陋,并無奇寶。老道便請了這條雨神鞭,權(quán)作今日打賞之用。“
他一揮手,便有六個小童,抬上一方朱漆木盤。木盤之上,盤了一條銀鞭,掌門提了鞭梢一展,那鞭子一聲清吟,仿佛長蛇凌空,猶自盤旋舞動。長亭瞧那鞭身通透,卻似聚水而成,流光溢彩,剎是奪目。
眾人稱羨聲中,掌門說道:“咱們道派,向來講究守拙,此次論法,亦不曾分得細(xì)致,唯有能者領(lǐng)受之,不知各位可有異議。”眾人自無他議。掌門又笑道:“卻有一事提醒,各門各派,只得一人上擂,若是輸了,再莫糾纏。”臺下聽了,也自同意。
掌門無話下臺。過不方時,又一聲云牌脆響,卻是論法開始。舉座悄靜,一片灼灼目光,都投在那正中石擂之上。長亭心中好奇,探身觀望,也想瞧瞧道派高徒的手段。卻聽耳邊一人笑道:“長亭姐姐,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露了狐貍尾巴嗎?”
(https://www.dzxsw.cc/book/40592/220083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