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間消無計
他放了手，她便跑了，像只兔子，眨眼沒了蹤影。他有些好笑，雙手交疊腦后，還臥于繩。他收斂心神，流轉(zhuǎn)真氣，身子輕如片羽，隨繩輕蕩風(fēng)中。如此悠然，卻似兒時秋千，心間一種歡樂，是忽拉吹散的蒲公英，絨絨乘風(fēng)，四散逍遙。
長亭那雙眼睛，秋波盈盈，顧盼閃爍，也不知多少心思，終日里溢于言表。石太璞想來有趣，雖閉著眼睛，臉上卻汪了笑。他忽爾自覺，定了心神，暗想：“早日替她周全了狼妖，免得流連時光，多生事端。傳到師尊那里，卻有些不好交待。”他計意篤定，恬然睡去，并不知長亭躲在一旁瞧了，偏生他那坦臥靜眠，渾然無計的模樣，真讓她又氣又惱。
石太璞在翁府布了結(jié)界。長亭見他掏出五色小石，步行丈了五行方位，小心起陣，作勢應(yīng)法，一片淡藍(lán)光網(wǎng)忽得沖天而起，卻似被風(fēng)吹得散了，消失在藍(lán)天深處。長亭修為略高，還不覺怎地，站在她身側(cè)的小丫頭已是有些把持不定。長亭支她一事，容她跑了，她心里掛記紅亭，勉強道：“石大哥功力高強，真讓人大開眼界。”石太璞還未答話，長亭又道：“我手上還有些瑣事，先告辭了。”說罷轉(zhuǎn)臉便溜了。石太璞瞧著她背影，暗想這并不是她的風(fēng)格。
紅亭果然不支，妖靈四散，遠(yuǎn)遠(yuǎn)便已招搖。長亭進(jìn)了她房門，只聽二叔道：“她請這捉妖的，可是要你的命？當(dāng)真可憐，真身都要逼了出來！”等到長亭現(xiàn)身，他卻又不說了。長亭不愿爭執(zhí)，握了紅亭手腕，催動妖靈相幫。翁老爺匆匆而來，用一領(lǐng)腥紅斗篷，兜頭照住紅亭，道：“這斗篷能蓋了妖靈，這幾日捉妖師未走，你便不許脫了斗篷。”紅亭氣道：“這天一日熱似一日，裹著這個，可是要悶殺。”翁老爺?shù)溃骸皭灇⒁脖冉心亲窖拇蛩烙芯龋 倍辶竦溃骸澳闱胰桃蝗蹋饶憬憬闼妥哌@捉妖的，咱們就熬出頭啦！”
長亭聽他們口口聲聲，仿佛自己的錯處，心下不樂。此際屋門又是咣得一響，長亭一瞧，卻是石太璞一步跨了進(jìn)來。翁老爺見了，臉色當(dāng)下一沉：“這是我府中閨閣，你如何這般亂闖？”石太璞皺眉道：“這里適才好大妖氣。”長亭忙道：“我一直在這屋里，并不曾見了妖物。”她眼睛一轉(zhuǎn)，又道：“我妹妹自小體弱，胎中不足，這幾日受狼妖滋擾，又犯了病，咱們正忙碌呢，真的不曾見妖。”石太璞見只有他們四人在屋，妖風(fēng)又已消隱，只得罷了。
日頭大了，庭院有些熱，石太璞見那一道抄手游廊下閑設(shè)座椅，便走去坐了。游廊設(shè)了竹簾，用得時日久了，油汪汪的黃。他探手撫了一下，卻并不冰涼。想起家中小屋，屋后竹林，碧翠的竹，每到夏日，透心涼爽。他爹砍了竹子，她娘便釬了皮，編些籃子篾兒，送到集市換錢。石太璞想起這些，只覺那樣的日子誘人，并不用這一身本領(lǐng)，卻依然綿綿生香。
長亭追了出來，見他坐在游廊下發(fā)怔，面色難得的柔和。她不知他想起了何事，只覺他冷硬之下，心地亦有柔軟。她忽然不愿打擾，轉(zhuǎn)身回房。
這一夜既望，月如銀盤。石太璞坐在兩樹之下，瞧那月亮。因著枝影翩躚，他眼中月亮并不圓滿，渾缺一處，猶有翠影依依。月色朗朗，卻奪星光，石太璞心中道聲可惜。他不喜歡這咄咄月色，反覺星光遍野，此明彼晦，讓人心神寧定。
忽而一股妖氣，綿綿而來。因著無風(fēng)，妖氣便似冷霧，凝作一團(tuán)。待得石太璞發(fā)覺，已作濃郁。他不及細(xì)想，騰身而起，直奔妖霧散來之處。后院開闊，月光鋪了一地，踏足而入，如履銀波。周遭一應(yīng)景物，盡皆纖毫畢現(xiàn)。便在這須臾之間，那股妖風(fēng)，忽又消彌無形，仿如泥牛入海，悄墜無聲。
一而再，再而三，這妖風(fēng)靈異，更激起石太璞疑心。他在那思索勾留，卻急壞了暗處的長亭。適才紅亭任性，脫了護(hù)體斗篷，紅亭修為尚淺，耐不住妖靈四溢，引來這個冤家。如此下去，只怕狼妖未除，她姐妹先叫他正法當(dāng)場。石太璞那石頭性子，鋼鐵心腸，絕不會回護(hù)自己，更別說紅亭。長亭咬了唇暗下決心，忽而轉(zhuǎn)出亭閣，盈盈款款，步入那月色之中。
石太璞不防她忽然出來，心想她足下倒是輕靈，自己竟疏忽不察。長亭或是剛出臥房，雪綢長裙，肩上披了月白小衫，妝容約略凌亂，反有幾分嫵媚慵懶之色，比了白日爽潔態(tài)度，添了些誘人風(fēng)致。石太璞心里微動，眼神飄搖，便不說話。
長亭笑道：“石大哥可是有事？”石太璞道：“適才有股妖氣沖出，我來瞧瞧。”長亭環(huán)顧一遭，問：“可有異常？”石太璞微微搖頭：“倒是不曾發(fā)覺。”長亭點點頭：“石大哥盡心盡責(zé)，長亭感激不盡。”石太璞皺眉道：“我瞧你這府里，并不太平。”
言方出口，一陣風(fēng)過，長亭肩上小衫，忽而輕墮。仿佛春日鈴蘭，墜下枝頭，無聲無息，留香依依。朗月銀輝，長亭立于其下，雪綢素潔，襯她膚如銀，顏似玉。石太璞瞧她修頸渾肩，伶俐嬌美的模樣，下意識躲開目光。長亭溫言道：“夜深人靜，還請石大哥早些歇息。”
石太璞下意識彎腰，拾了委落于地的小衫。似絹似綢，只覺入手輕軟，微有芳熏。他將小衫遞上，說：“你也早些休息。”長亭緩緩接過小衫，一雙妙目一眨不眨只盯著他。石太璞微微躲閃的目光，讓她心神輕蕩，他終究有些情緒，有些喜怒，有些羞窘，總好過頑石一片，任君敲打。
接連幾日忙碌，施術(shù)結(jié)界，追妖尋蹤，石太璞卻又放下心緒。竟日相處，仍是那冷淡態(tài)度，多說一句便要不耐煩，多問一聲便自不理睬，長亭卻也無奈。
她背地里努力做鞋，只是女紅一途，她向來不精。針黹糾結(jié)，真正是惱殺了人。她一面奮力做鞋，一面暗恨自己無聊，便是要謝他憐他，只去集市買雙上好的便是，只怕比這做的，卻還適穿些。
但她又舍不得，舍不得什么，可念不可說。他終有一日要離去，天涯路遠(yuǎn)，即便不能相陪，讓這雙鞋兒追隨左右，也是好的。
又過幾日，石太璞清晨醒來，躍下繩床，卻見一雙新鞋，端端正正擱在樹下。他細(xì)細(xì)瞧那鞋子，布料尋常，針腳粗壯，著實算不上精工細(xì)作。他倒覺有趣，換下舊履，新鞋正合他尺寸。想起那日她偷偷量她雙足，被自己捉了現(xiàn)行，她那手扣在自己手里，指甲猶自緊緊掐著絲繩，原來那是她的丈量成果，左右不肯放手。
她那幾分傻氣，幾分嬌憨，幾分愛逞能，幾分能示弱，幾分.....他卻于此時，想起月夜偶遇，那時的她，卻沒了這許多性情，只是一個女子，周身上下，無一處不誘人遐思。石太璞定了定心神，穿那新鞋走了幾步，嘟了嘴，想：“卻也不錯。”
長亭早躲在一邊，瞧了好久。見他面色霽和，還穿了新鞋，便有了幾分底氣，立時笑盈盈踱出，手里捧一小小瓷罐，遞了上去，一雙眼笑作月牙，討好道：“這膏藥，給你擦腳上的傷。”
石太璞心中一片頑冰，皆被她化作融融春水。他極喜愛她這乖巧模樣，柔順態(tài)度。瞧她閉口不提自己腳上的鞋，體貼周到，更讓人心生憐愛。他去接那膏藥，不經(jīng)意觸到她手指，她卻吃痛一縮，他這才瞧出，那蔥管纖指，紅腫破損，看著便痛。
石太璞握住長亭的手，長亭卻慌著要抽。她越是要抽走，他越是握得緊些，她終究示了弱，乖乖由他握著，卻聽他在耳邊低言：“來這里。”她心里砰得一跳，面紅過耳。由著他牽著自己，坐于那石階之上。
盛夏將至，風(fēng)影雙搖，他的素袍鋪垂于地，她的白裙輕委如溪。此一番人間美色，不過情動幾許。石太璞于那淺語輕笑之間，微不可察一絲隱憂，那隱憂卻也甜蜜，說來只是，無計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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