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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總共十來艘船,十幾二十個男人,將他們團團包圍。

  這些男人有高有瘦,有胖有矮,面容并不兇狠,講話語氣卻囂張至極。

  "我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船壓到我們的魚苗了?"開口這人三十左右,黑黑壯壯,是這些人的領頭。

  李政背光,那些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見一道低沉的嗓音說:"稀奇,平江也養魚了。"

  "你少廢話!知不知道我們的魚苗多少錢,剛下的魚苗,三萬塊!"

  "是么?承包平江花了多少?"

  "你他媽少廢話!"領頭的不耐煩,"現在把錢賠了,我們也不計較,要不然,我們這十幾個兄弟也不是好欺負的!"

  李政慢慢踱到甲板邊,目光巡視這些人,視線最后落到領頭的臉上,問:"你新來的?"

  領頭的一愣,邊上的一個瘦高個"啊"了一聲,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這趟白來了,這人沒錢!"

  "什么?"

  夜間河上寂靜,那人沒太刻意壓低聲音,河上眾人都聽得到,連船艙內挨著窗戶的周焱也聽得一清二楚。

  瘦高個說:"這人有毛病,身上真的一分錢都不帶,還窮得叮當響,我們幾個之前攔過他兩回,半個子兒都沒撈到!"

  "放屁!"領頭的說,"這年頭誰出門不帶錢!跑船的還能沒錢?!"

  瘦高個說:"真的!"

  另外幾艘船上的人也說:"他真沒錢!"

  領頭的一指:"那個呢!"正指向老劉叔。

  老劉叔面色一緊,往后退了一步,半身藏在李政的影子后面。

  瘦高個嚷道:"哎,他有錢!我見過他!"

  領頭的立刻喊:"聽到沒有,趕緊賠錢!"

  老劉叔慌張道:"沒……我沒錢……"

  領頭的說:"你這么緊張干什么,我們又不是什么壞人黑社會,你壞了我們的營生,賠錢也是正常的,就算報警也說得過去。我們幾個也都是斯文人,現在好聲好氣跟你商量錢的事,你只要按我們的成本價賠完了事兒就了了,你要是不講理,那也別怪我們兄弟幾個不講理!"

  "我……我真沒錢……我還要養孩子,我……"

  領頭的將小船靠近,跨到了船上,另外幾個跟班也上了甲板。

  兩艘船,李政的船上站了四個人,這邊船上也站了四個人。

  領頭的昂著頭:"再他媽廢話,老子就把你踹下河了,賠錢,聽到沒有!"

  老劉叔焦急地看向李政。

  李政想了想:"老劉叔,去拿兩千,算是請兄弟幾個喝酒的。"

  老劉叔"誒誒"兩聲應了,立刻準備回屋里取錢。

  領頭的卻"呸"了聲,罵道:"我操|你媽的,你聾了?老子說三萬!兩千?你他媽打發叫花子呢!"

  李政笑著:"大家都是打工的,誰都不容易,兩千是請兄弟幾個的,就當交個朋友。"

  領頭的也笑了:"朋友多多益善的好啊,兄弟,那就賠三萬二吧,啊!"又指著對面的甲板,"你們幾個,去里面找找看,窮得叮當響?咱們才窮呢,這才一晚上,魚苗就死光了,只跟你們拿回本錢,算是好心了!"

  那幾個跟班立刻進了李政的船艙里,立時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聲音。

  領頭的拽住老劉叔的衣領,將他一摔,說:"你,進取拿錢!"又不屑地瞪向李政,"你個慫貨!"

  ***

  船艙內,欣欣怒氣沖沖:"他們是壞人!他們又欺負爸爸!"

  周焱拉著她的胳膊,安撫她:"欣欣別怕。"

  "我不怕!"欣欣紅著眼喊,"他們太壞了!"

  周焱拿出手機:"我來報警。"

  數字還沒按完,欣欣突然朝門口跑去,周焱一驚,連忙追上去:"欣欣!"

  這孩子卻跑得飛快,一下子就沖到了外面,大喊一聲:"你們這些壞人,不要欺負我爸爸,我殺了你們!"

  人的爆發力無限大,即使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怒極時的沖勁,也能將一個成年男人撞落到河里。

  一個跟班"噗通"一聲,尖叫落水。

  欣欣收勢不穩,竟跟著對方一起落了水。

  從跑出船艙到落河,一切只有短短幾秒。

  "欣欣——"

  "欣欣——"

  李政說了聲:"我操|你媽!"一腳踹了過去,將領頭的掀翻在地。

  場面頓時失控,幾人圍毆過來,拳頭直沖李政,老劉叔跳下了河去救欣欣,周焱撲到甲板邊上,焦急地看著黑黝黝的水面。

  水里卻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那人似乎想爬上船,力大無窮,周焱驚叫,一下子就被對方拽下了河,那人卻借力爬上了甲板,氣喘吁吁,揉著突然抽筋的腿,顧不得被他拽下河的女人。

  墨綠色的河水,夜晚只剩下一片黑。

  周焱鼻腔進水,奮力撲騰,四肢卻越撲越沉,水從耳鼻嘴里擠進去,她沒有辦法求救,水面離她越來越遠,甲板上的打斗聲也越來越輕。

  她想到那一年父親突然離世。

  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周焱緩緩閉上雙眼,四肢在水中舒展漂浮。

  河面,水花濺起,黑暗中,一道影子徐徐而來,拉住周焱的衣領,帶著她游向光處。

  出了水面,濕淋淋的老劉叔幫著拉人上來。周焱雙眼緊閉,不知生死,那幫人再也無心戀戰求財,帶著一身傷,慌慌張張的上了自己的小船,快速消失不見。

  周焱躺在甲板上,長發披散,淺灰色的T恤浸水后變得貼身透明,衣下纖細的腰身和圓潤的胸部再也沒有了遮掩。

  這刻卻無人在意。

  老劉叔一臉緊張,被嚇到的欣欣不停抽泣著。

  那人卻面無表情,兩掌疊交,按在周焱的胸口,一下一下,想讓她心臟跳動起來,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貼上她的嘴唇,將空氣渡給她。沾著水的濕潤空氣一下又一下被人送進去,四瓣唇緊緊相貼,又松開,那人再按幾次她的胸口,然后又俯下頭貼上她的嘴唇,水珠滾落到眼睛里,連擦也來不及擦,如此反復,不知過了多久,地上的人突然嗆出了一口水。

  李政癱坐在地,平復呼吸,盯著地上那人看。過了會兒,他脫下濕答答的T恤,隨手扔到了甲板上,打橫抱起地上的人。

  跨著大步,步履穩健,身上不知是汗是水,隨著他的步伐,順著他的胸口緩緩滑落。

  頭頂月光盈盈,他跨到了對面的甲板上,將懷里的人送入臥室,放上床。

  月光溢進來,那破窗戶上的泥塊都被床上這人擦干凈了,沒開燈的房間,那人蒼白的小臉和濕漉漉的身體被照得清清楚楚。

  李政站了一會兒,折身去廁所端出了一個臉盆,臉盆里熱氣騰騰。他擰了毛巾,替床上的人擦臉擦脖子擦胳膊,然后扶起她,將她身上透明的T恤脫了下來,扔到地上,再脫了濕透的牛仔短褲。

  躺著的人半夢半醒,意識不清,只看見一具赤|裸的胸膛,上面附著水珠。

  站著的人將溫熱的毛巾貼上她的胸口、腹臍,再往下,將臟污的河水一一擦拭。

  一寸月光,一寸瑩白。寂夜中,似乎有什么在靜靜流瀉開來。

  擦完了,李政用毛巾毯將她裹住,打橫抱進里間臥室,放上床。回到廁所,沖了一個涼水澡,出來之后,他才把燈打開。

  下午干干凈凈的屋子,不過幾個小時,就成了一片狼藉。

  白費力,徒勞功,一切都沒有改變。

  李政無視地面,一頭躺到了床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他坐起來,下了地,走進里間,沒開燈,就著微弱的光線,探手摸了摸那人的額頭。

  感冒加落水,濕衣服脫得及時,可還是發燙了。

  李政去到邊上的船,敲了敲門。

  老劉叔已經睡下了,只是一直睡不著,門一開,他立刻問:"那孩子怎么樣了?"

  李政說:"她發燒了,我現在就開船,早點趕到碼頭,你呢?"

  "我天亮了再走,實在沒力氣了。

  李政點點頭,向對方拿了點冰塊,回到自己船上,給那人敷上,就立刻進了駕駛艙,過了三個小時,回去休息了一會兒,摸了下那幾件小衣服,已經差不多干了,他又進了里間臥室,摸黑給床上的人穿回去。

  難免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他心無雜念,很快就好了。

  船開開停停,直到天光大亮,周焱才清醒過來,閉眼適應了一會兒刺眼的陽光,她才再次睜開眼。

  腦子從一片空白,到注入一點一點的畫面,足足用了她半個鐘頭。

  周焱撐起身體,頭痛欲裂,連臉上肌肉都在酸疼,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強自休息了片刻,她才能下地,去廚房泡了兩杯鹽開水喝下,又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力氣回到了身體里,她才出了門,慢慢走向駕駛艙。

  李政把著方向盤,叼著一根煙。

  他對煙不上心,沒有癮頭,可有可無,不過煙倒是能讓人提神。

  他正要換檔,余光突然瞥見門外的一道影子,手上稍稍停了一下,才握緊檔位,掰了下去。

  門開了,他說:"醒了?"

  "嗯……昨天晚上……"周焱想了想,問,"老劉叔和欣欣呢,有沒有事,怎么沒見到他們的船?"

  李政說:"你不如先顧好自己。"

  周焱說;"我發燒了。"

  "還算你沒燒糊涂。"

  過了會兒,周焱問:"報警了嗎?"

  李政吸了口煙:"報什么警?"

  "昨晚那些黑社會,不用報警?"

  "黑社會?"李政笑了,"那些是河霸。"

  "河霸?"

  "唔,都是附近的老百姓,一些游手好閑的混混,報警沒用,不是第一次了。"

  "噢……"周焱點點頭。

  周焱體力不濟,很快就回去了。

  昏昏沉沉的到了下午一兩點,她隱約聽見有人叫她,一會兒"喂",一會兒"周焱",她睜開眼,聽見立在床前的那人跟她說:"去醫院?"

  周焱摸了下自己的額頭,不是太燙,她心里有了數,說:"睡會兒就好了,不用去醫院。"

  李政"嗯"了聲,也不再管她,隨便煮了兩碗掛面,一碗給了她。

  周焱沒什么胃口,勉強吃了進去,吃完了,聽見李政說:"我出去一會兒,你睡著。"

  周焱點點頭。

  一睡就睡到天黑,她還是被個孩子的聲音叫醒的。

  "白姐姐!白姐姐!"

  周焱迷迷糊糊睜開眼:"欣欣?"

  "白姐姐,你生病啦!"

  "我好多了。"周焱看向完好無缺的小羊角辮,問,"你昨晚有沒有事,有沒有傷到哪里?"

  "沒有,我才不會有事!"欣欣挺胸抬頭地說,"我又不是不會游泳,就是一開始嗆了水,沒有反應過來。"

  周焱笑道:"沒事就好,你爸爸還下去撈你了,你爸爸呢,有沒有事?"

  欣欣搖頭:"沒有!"又點頭,"有……"

  周焱奇怪:"嗯?"

  欣欣氣呼呼地說:"昨天半夜,我們家被偷了!"

  原來昨天半天,人睡得正熟的時候,老劉叔突然被凳子倒地的聲音驚醒,起來一看,就看見一個男人沖了出去,他追出去的時候,對方已經上了一艘小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正是幾個小時前來勒索他們的河霸。

  門被搗破了事小,放在船上的現金丟了,那才是大事。

  船艙客廳里,老劉叔老淚縱橫:"欣欣她媽當時治病借了很多錢,結果人沒救活,家里欠下一屁股債,這點錢是我好不容易存下來的,欣欣明年就念小學了,這點錢不能丟啊!"

  李政坐他對面,問:"多少錢?"

  "四萬,足足四萬塊啊!"

  李政問:"報警了么?"

  老劉叔點頭:"報了,可是誰知道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連長什么樣我都說不清。"

  李政也不安慰,也不說上一句"錢沒了還能賺,身體氣壞了就什么都沒了",他只是陪著沉默一會兒,說:"順其自然吧……我明天走,也不好幫你。"

  老劉叔點點頭:"你忙你的,船期不能耽誤,我也明天走,明天等到下午看看有沒有消息,要不然也不能干等下去。"

  李政回到自己船里,那姑娘還沒睡,正捧著他的搪瓷杯喝開水。

  周焱嗆了口水,說:"你回來了?"

  "嗯……正好,你過來一下。"

  周焱跟進去。

  李政坐到了床上,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大約兩千來張,他抽出兩張錢,遞給周焱:"唔!"

  周焱看著錢,沒拿。

  李政說:"夠你回去的,要就要,過了明天就一分也別想拿了。"

  周焱終于伸出手,說:"我會還給舅公的。"

  "隨你。"李政道,"我明天走,今晚你可以再睡一晚。"

  兩人頭一次在同一個時間休息。

  周焱睡著了又醒來,斷斷續續咳嗽著,她盡量壓低聲音,把自己悶在被子里,折騰了許久,才睡實過去。

  外面的人向來日夜顛倒,晚上頭腦反而愈發清醒,一直都睡不著,后來索性就出去,架了梯子,爬上船艙屋頂乘涼了。

  無所事事躺到天蒙蒙亮,他看見船艙里走出來一個人,瘦瘦小小,背著個書包,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沒找到,她又進了屋里,沒多久就出來了,登上了碼頭。

  李政又躺了回去,看了會兒天,等到有點困了,才順著梯子下來,回到船艙。剛摸到搪瓷杯,他的手就頓了下,抽出壓在底下的字條,掃了兩眼,隨手扔了。

  中午,船只徐徐離港,沒入群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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