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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印記(上)


  堂中眾客的求符大戲依然進行得如火如荼。

  不過很快,眾人就都察覺到,胡炭對他們痛斥火術師三人惡行同時冒功自抬身份的言語并不感興趣,于是眾人把口風又再一改,喊出的話又變成初開始時那般雜亂無類,有人曉之以理有人動之以情,有人誘之以利,有人不走尋常路惑之以色,只是再沒人敢有半句威脅之言了,一瞬間各路正氣凜然豪俠又紛紛變身哀情各異的悲慘之人,不是娘老子纏綿病榻天年將盡,便是兄弟媳婦意外重傷行將不治。

  胡炭桌旁的兩把椅子都已經碎裂,無法再安坐,他笑吟吟的抱臂站在桌前,漫不經心的聽客人們左一言右一語的自我介紹和求告。

  “小胡公子,我這里實是十萬火急,若不然也不會大老遠跑來求你……”

  “小胡兄弟!小胡兄弟!我是明州**門的秦琦,你不認識我沒關系,我只想跟你求一張符救我兄弟,他被仇家重傷……”

  “胡公子,給我一張吧!我會記得你的恩德,日后有所差遣,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眾多聲音里,有一個女子的說話分外尖亢,蓋過了其余聲音:“胡公子!你的符咒繪制不易,咱們都知道,我也不白要你的!你開出個價來,金子銀子,珠寶首飾,還是甚么奇珍藥物,但凡所需,只要我手中有的,也不是不可商量。”

  眾人醒悟過來,紛紛附和:“就是就是!這符咒是個靈物,咱們來求符,自是不能空手討要,胡公子,你缺錢還是缺物,說個條件來,咱們以物易物,總不能叫你吃虧!”

  胡炭聽說,本待是照例不想理會的。不過卻被那女子話中的‘藥物’一詞提醒了,一轉念便想到未來幾年自己要和師傅學藝,各類花費耗用不貲。而柔兒姊姊與姑姑都是身體帶恙,所需的許多人參補養藥物更是花費巨大,須要早作準備才行,當時便又改了念頭。他早幾年過盡三餐不繼顛沛流離的日子,已經被窮怕了,深知積錢積糧預作綢繆的重要。師傅武功高明,卻也和姑姑一樣不擅經營生計,這一應錢糧事務自不能指靠他來解決,弟子服其勞,正該將這些后身之患都打點精細了?汕赡,眼下四方群豪都聚集過來向自己求符,他能理解這些刀頭舐血的漢子對療傷符咒無比渴望,若自己一味生硬拒絕,惜售定神符,怕是要引人生出暗恨和仇怨。不如趁此機會,高價賣出一些符咒,一來全了人情,二來師徒幾人也有日后飲食之資,豈不是兩全其美。

  只是這價格該如何定,卻是個問題。要價低了,將珍物賤賣,不知要賣出多少張才夠柔兒姊姊將來的湯藥花費,可是要價高了,卻又擔心這些江湖客負擔不起。

  思索片刻,心中已暗暗有了計較。耳中聽得眾人紛紛雜雜各陳苦楚,只盼能打動自己,便把雙掌一拍,脆聲道:“眾位!眾位!聽我一言。”

  眾人聽他要說話,忙都住了嘴,漸漸安靜下來。

  胡炭連拍幾下手,見眾人都屏了聲息,再無一聲叫喊,才說道:“眾位叔叔嬸嬸,師伯師叔!我先給大家賠禮啦!這幾天來,我在做事和言語上多有輕慢和不穩當之處,得罪眾位,還盼大家伙兒看在我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別跟我一般見識。”說著拱手做了個四方揖。

  底下人紛紛回話,都道:“小胡公子不用客氣。”“也沒甚么輕慢的,是咱們大伙兒來麻煩你你辦事,人數這么多,你一時顧不過來也是常情。”

  胡炭道:“承眾位前輩看重,對我畫的定神符如此信任肯定。說實話,這些天我一直在聽你們說話,也都知道你們的來意。只是很教人為難,因為一些緣故,定神符是不能敞開來畫的,不能滿足大伙兒的要求,我心里面也很覺得難過!

  眾人道:“小胡公子,你倒說說,到底是有甚么為難之處,大伙兒給你參詳參詳,或者能想出辦法也說不定!

  胡炭搖頭道:“你們幫不上忙。是這樣的,我畫的定神符能有這樣療效,其實跟我自己關系不大,是我一位長輩用轉嫁之法,調用她的靈氣來增強符力,每一張定神符用出去,都會對她有很大的損耗,所以,我雖然很愿意給眾位師叔師伯幫忙,卻也不能畫出太多,以免害了她。”

  “轉嫁之法?那是什么門道?”眾人面面相覷,對這樣的手段當真是聞所未聞。只不過想一想又釋然了,人家既能畫出定神符這樣的天下奇符,那么再多會一樣神奇功法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之事。至少這個原因比先前的猜測更讓人容易接受一些,胡炭小小年紀,歲未足十,便是打娘胎里開始練功,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年功力,若是這么個黃口小兒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畫出定神符,就實在太教人灰心了,讓人頓生自己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的挫敗之感。

  只不過,知道是這個原因,卻對眾人現下的境況沒有半點助益,看來大家伙想要求得符咒的愿望更要增加許多難度了。

  沉默了片刻,卻又有人疑問道:“小胡兄弟,你既這么說,大伙兒也都能理解,可是你上次在趙家莊一下子交出去二百多張,數量可也不小啊,對你那位長輩的影響大么?她現在不打緊吧?”他提問得小心翼翼,然而言外之意眾人都聽出來了,果然許多人便想道:“對哇!他在趙家莊一次就交出二百多張定神符,不也沒害死他那位長輩么?想來二百張也還在那人的承受范圍內,既如此,便再畫上二百張估計也無妨!毕氲酱斯,眾人眼中都亮了起來。

  胡炭暗暗郁悶,他就知道,這件事情必定要被人拿出來做文章。只怪他當初輕狂無知,對定神符的珍異了解不深,把珍珠當成瓦礫使了。好在他對此早有對策,嘆息一聲,擰眉說道:“我那位長輩現在損失了幾十年功力,還負了傷,我對她懸心得很,你說影響大不大?”這用的便是偷梁換柱的法子了,話是半點沒摻假,單嫣在與瘋禪師交戰中就負了傷的,臨去邢州前還傳了幾十年修為給他,損耗何等巨大!只是這損耗到底和趙家莊的二百張符咒有沒有必然聯系,那就聽由別人去猜想了,反正胡炭沒有明說,也不怕有人來查證。

  這一下,滿堂眾人都無話可說。雖然有人覺得胡炭的話里疑點甚多,比如明知會令長輩損失幾十年修為,他在趙家莊何以那般輕易就交出二百張符咒?而那位長輩居然問也不問,聽憑一個小娃娃將自己的畢生功力拿去送人情,這是何等的敗家和把命不當命,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可是這些懷疑卻不好再追問下去,眾人到底是來向胡炭求符的,而不是專程來質疑他。再問下去,真把這靠山強硬的小娃娃惹毛了,雞飛蛋打,那又何苦來哉。

  眾人交頭接耳,低低議論,末了,才又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兄弟,那你這符咒,是打算怎么辦?還能畫給咱們么?”胡炭剛才只說他不能畫出太多,卻沒說再也不能畫了,這其中差別眾人還是能聽得出來的。顯然他那位長輩命硬得很,雖然飽受摧殘,損了幾十年修為還負著傷,放在常人身上已算死得底透的損耗了,卻還能耗而不歿,損而彌堅,更有余命繼續供胡炭支用,實乃人間大猛士,絕世巨狠人,令人景仰。他們自不知道,這番腹誹其實與事實并無半點出入,只不過沒人能夠想到胡炭口中的長輩是只有千年之壽的妖怪而已。

  胡炭對這個疑問做了鼓舞人心的回答:“是的,我還能再畫一些定神符,只是數量不會太多了,大家都知道我的為難處。我是見到在座有這么多長者對我付以信任,千里迢迢趕來求助,既惶恐又慚愧,實在不想看到大家都失望而歸,說不得,也只好對那位長輩再不孝一次。”

  眾人熱烈喝彩,都道:“小胡公子仗義!”

  “小胡公子,有你這句話,咱們提山派就承你的情了。你做事光明磊落,教人信服,不管今日咱們能不能得到符咒,提山派上下都沒有怨言,認你是個好漢!北娙硕加X此人馬屁拍得漂亮,既夸了胡炭,又提了門派名號,最后還以哀兵之姿似退實進,一舉而三得,果然犀利。

  九歲的好漢?哼哼哼,真不要臉。

  有人說:“小胡公子放心,咱們都不是不知短長之人,這事情本就是我們在為難你,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咱們絕無二話!

  胡炭假意躊躇道:“眾位都知道這符咒畫出來代價很大,我手上也不是很多了,可是在座卻有這么多人,我沒辦法照顧到每個人的要求,這個……”

  大伙兒到這時,哪還有不醒覺的道理,先前那個提議用錢物購買的響亮女聲又是聲蓋余眾,接口說道:“小胡公子!定神符救人危難,效驗珍奇,已可列屬靈物,而自古靈物非大德大賢不敢據有。但咱們眼下聚了幾百號人,誰也不認識誰,也沒法比出誰更賢達來。既如此,就只能各憑誠心來換取靈符了,誰愿意為符咒付出代價,付出多高代價,便可證見其誠心。你但只說個章程來,金銀寶物,還是甚么條件,大伙兒自會各憑能力行事。”眾人都在暗中大罵,這娘們話說得漂亮,說到底還不是想要用錢來購買?她幾次三番的這般提議,想來是身家豐厚,不在乎花錢,所以才敢如此聲粗氣壯?墒钦浀慕宋锬挠心敲炊嘤噱X來敗,眾人取財之道并不多,大多都只過著堪足衣食的日子,真要比拼錢袋子血戰,那勝了也是剜心肉醫眼瘡,得失難言。

  胡炭哪管這些,聽到了想聽的話,便把掌一拍,說道:“好!那就這么辦!”他從懷中取出今日才畫的所有符咒,高舉起來,道:“我這里還有最后二十二張定神符,總共就這么多了,再多也沒有。就依剛才那位大娘的提議,用來和眾位交易。每次交易一張符,我說個價錢,誰愿意購買就上前來,一手交錢一手交符,錢貨兩訖,各不相欺!

  “好!這才爽快!”

  “我買!我買!多少錢!”

  “小胡兄弟,你開價吧!”

  這交易的信息一出,底下之人頓時都激動起來,所有人都翻囊搜袋,將金銀拿到手中。后方人潮洶涌,所有覺得離胡炭太遠的人都拼命向前方沖擠,符咒數量有限,賣掉一張是一張,若是不能及早占住地利,到時候可就搶不過人家了。其中有一人腦筋甚活,眼見著群客躋躋蹌蹌,實難在人潮中搶到前頭去,便靈機一動,從后面抄了一桌一凳,兩手舉高起來,大聲吆喝:“大伙兒都讓讓,讓讓!沒看到胡公子都沒座兒了么!給條道兒讓我送過去!币贿呥向胡炭大呼:“小胡兄弟,這是你的桌子凳子!我給你送來了!你稍待一會!北娙酥坏浪呛可磉吔,紛紛讓路,果真讓他順利走到胡炭身邊,殷勤的放下了。然后站定在胡炭身邊,再也不移一步。

  胡炭向那漢子示意感謝,那漢子所求原也只是搶個就近位置,好能方便買符而已,當下倒不多事,嘻嘻一笑,安靜的等待胡炭開賣。胡炭從二十多張符咒中抽出一張,道:“第一張!二百兩銀子!”

  這個報價頓時給所有正在興頭上的客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先前還摩拳擦掌想要向前擠去的人都慢下了動作。二百兩銀子,對普通人來說,已經是一筆極大的數目。一個五口之家,節儉一點過日子,一年下來也就不到二十兩銀子的花費,二百兩銀子,夠五人十年之用了。術界中人能力雖然強過普羅之眾,不至餓死,但無門無派的江湖客,吃的也多是行鏢護院之類辛苦飯,少有產業,何況花用也大,一年下來能攢個幾十兩已算不錯。

  “二百兩銀子一張?價格這么高?”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茫然。聚到這飯莊中的客人大多是獨來獨往的行客,他們消息靈通,無牽無掛能說走就走,所以行動往往比其他人迅捷,但論起錢財,卻遠遠比不上大家子弟和門派中人,好多人手里攥著的銀錢也不過是幾十近百兩,這還是他們經年的積蓄了。

  其實胡炭并不是信口要價,他這幾年出入于富豪之家,眼界漸高,所賣的符咒都是幾十上百兩一張,貴的更是賣過一百多,那還是在未知符咒對單嫣有損害的時候。定神符能祛百病,除惡疾,生效又快,幾有起死回生的功能,人家看療效給錢,自是爽快異常,他也早習慣了符咒的高價,F在還知道這符咒是要耗用單嫣生命修為的,無法再大量繪制,當然不肯賤價出售。

  不過他這么想是有他的道理,眾人和他立場不同,所顧慮卻也很現實,定神符是好東西,這個大伙兒都知道,可是這么高昂的價格,有幾個人能負擔得起呢?難不成為了買一張符咒,讓一家老小接下來幾年都喝西北風?于是一時間,原本嘈雜無比的廳堂中又變得安靜了下來。

  就連那身家豐厚的女子也覺得這個價格有些高了,先前她聽見那白面漢子愿意給出二十兩一張的酬勞,雖然未免有欺負胡炭故意壓低價格的嫌疑,但以此為憑據,她覺得自己將價格翻上四五番,已經足見誠意了,但那也不過是八十兩到一百兩一張的花費。胡炭開出二百兩一張,這就大大超出了她的原本預期,因此在見到其余眾人的反應后,也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

  然后,這一瞬間的猶豫就壞了事,很快演變成遺恨。

  不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定神符的珍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般的錢囊羞澀為孔方所難的,就在眾人面面相顧,被價錢擊打得脾氣全無的時候,偏有一個聲音逆流而上,又驚又喜的叫道:“啊哈!二百兩銀子?!才二百兩銀子??!!哈哈哈哈哈!我買!我買!我買了!哈哈哈哈!”話中的意外和狂喜之情,雖只聞聲不見人,卻幾欲撲面……不,幾欲砸面而來,滿堂數百眾無人感覺不到。說話間,一個面色青白的少年欣喜若狂的從人群一角急躥出來,急不可耐的向胡炭方向飛撲過去,雙頰赤紅,兩目放光,幾乎連片刻工夫都不愿耽擱,連推帶撞的,把所有擋路的人都給頂開了,看樣子是恨不得第一時間就撲上來將定神符搶奪到手中。

  “這人對定神符喜愛到如此程度!”這是眾人腦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這少年當真有錢!”這是第二個念頭。

  “這小子腦子不太好使?”這是少數人的第三個念頭。沒辦法,這少年表現得實在太過狂熱,如狼奔腐肉,如蠅撲糞堆,興奮得有點不堪形容,讓人難以不往這個方面去想。

  胡炭一眼就認出,這癆病鬼一般的少年,正是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的勞老爺。老妖怪不知出于什么顧慮,還是抽了哪根筋,用化形術將自己換成一副酒色過度的二世祖模樣,躲在人群里偷窺,大異于先前的形象。若是一直不說話,胡炭一時還難以將他認出。可是一聽到他說話的口氣,那簡直就像是大蛤蟆從蝌蚪堆里虎躍而出一般,瞬間光芒四射,鮮明耀眼無比。

  在滿堂數百人中,對定神符的功效了解最深的無疑就是勞老爺。單嫣是夕照山的醫官,勞老爺親沐藥澤已久,豈不知這符咒的珍貴,一張符就是一條命。∑家財無數,最不缺的就是金黃銀白,胡炭愿意將定神符賣錢,于他而言無異于有人拿珍珠到他家江邊換水,再對胃口也沒有了。

  “我買了!我買了!這是我的!”勞老爺一疊聲的歡喜大叫,說話間已經飛快從袋里取出二錠金子,人還在半路就隔遠“當!”的投到胡炭身后的桌上,顯然是要先造成貨錢已付只等交割的事實,防止有人反應過來和他爭奪。

  胡炭有些發懵,他是失算了,倒忘了人群里還有這么一只愛定神符成癖又不把錢當錢的敗家妖怪。早上他帶著師傅和姑姑去射鹿臺游玩,左找右找也沒看到勞老爺的影子,問了管家也是語焉不詳,只道他忌憚師傅又躲遠去了呢,誰想到這會兒又出現在這里,還在這個當口跳出來買符。

  只不知剛才那三個惡人興風作浪的時候,這老妖怪有沒有藏在人堆里,因何沒有出面。

  不用想了,有勞老爺參與,這次售賣怕是沒可能正常進行了,大概要往詭異的方向發展,胡炭幾乎可以預想到剩下的定神符會以什么方式進行交易。

  果然,心不甘情不愿的和眉開眼笑的勞老爺交割過第一張符咒過后,胡炭無奈舉起第二張符咒,剛說道:“第二張,二百兩……”勞老爺馬上截口搶答:“我的!我買!”然后二話不說,將兩錠大金又‘當!’的扔到桌上,一把搶過胡炭手上的符咒,狂笑著飛快收入囊中,然后兩眼炯炯放光,鼻翼翕張,興奮難抑的等著胡炭叫賣第三張。

  到這時,眾豪客們終于也察覺到不對了。勞老爺表現得實在太過激動,而且大有一鼓作氣將定神符全盤掃光的架勢,按他這種買法,只怕賣到最后一張都沒余人的份兒了。這癆病鬼少年錢多人傻興致高,實是眾人大敵。而且他們從勞老爺那掩飾不住的狂喜情緒中,也再次認識到了定神符的珍貴,自己不識貨不要緊,現在另有識貨之人現身說法了,這就由不得他們不緊張起來。

  于是在胡炭舉起第三張符咒的時候,底下人群里開始有了躁動,一些積有余財的客人已經決意要爭買下來,定神符就剩下二十張,現在想要求符的人卻有近三百人之多,僧眾粥少,再加上個橫空出現的白癡二世祖,這情勢已經變得極為嚴峻,誰知再過一會兒還會發生什么……再出現一個白癡二世祖?奶奶的!那還了得!這種想法連有都不能有!這種生物殺傷力實在太大,有一只就夠人吃不消了,再多一只天都會塌下來的。為免夜長夢多,還是趁早下手才是正理。定神符治傷神速,這在趙家莊時已得驗證,雖然治蠱之效未如人意,但江湖中人,遇到傷情的時候遠比中蠱多得多,倒霉的時候,遇到仇家追殺,一名重傷的門派長輩,或是實力強勁的同伴好友能否盡快復原,很可能就是反敗為勝的關鍵,那可是關系到好幾條性命的存亡,這等重大意義,又豈是區區二百兩銀子所能相比的。

  “第三張,二百兩……”

  “我!”

  “我買!”

  “我要了!”人群中同時舉起幾十只握著金銀的手掌,同時拼命向前擠去,先前那猶豫而錯過機會的女子也是尖聲高叫:“我買了!”然而‘當!’的一聲,金銀落桌,胡炭舉著的一只手倏然而空,拿著的定神符已經不見蹤影了。不用懷疑,又是癆病鬼少年先下手為強,仗著和胡炭離身近,第一時間扔錢搶奪了。

  這下子,所有人看向勞老爺的目光都不善起來,有心買符的人心中擔憂又更深了一層。

  胡炭無可奈何,看著勞老爺,和他商量道:“這位老爺,”他刻意咬重“老爺”二字,提醒勞免自己已經識破他的身份,若不然,一個瘦雞似的少年誰會稱他老爺!澳阋呀涃I走那么多了,買再多用處也不大,留幾張給其他人成不成?”勞某人前前后后已經在他這里刮走二十多張,數量相當可觀,用來貼遍全身都足夠了,也不知他哪來那么大的癮頭。胡炭這次賣符可不單純是為了換銀錢,還想要送點人情給大伙兒,以備日后江湖行路時好相見。勞老爺這么打橫插一杠子,肆無忌憚的包攬全購,可就打亂了他的計劃。

  眾人激憤應和:“就是。∧阋敲炊喔墒裁!拿家里去裱房子么?錢多又怎樣!”

  勞老爺翻了翻眼皮,哼道:“我多買自有我的道理,反正你們也不識貨,買回去干嘛?拿珍珠喂狗,沒的暴殄天物,有意思么?”話說得難聽,滿場所有不識貨之人頓時都成了吞珠之狗,還是空有吞珠之欲而尚不得遂志之狗,霎時間無分男女老幼,人人對他怒目而視。

  胡炭也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警告道:“別搗亂,你買得夠多了,剩下的你先別買了!”然后抽出第四張,眼睛故意不看勞老爺,越過他的頭頂向外看去:“第四張定神符,誰要買……”

  “我……”

  “我買……”

  出聲最快的人也最多喊出兩個字,那尖亢女子甚至剛踮著腳尖雀躍了一下,胡炭手上的定神符又已不翼而飛。勞老爺得意洋洋環視全場,取出一顆寶珠高舉過頂,然后丟到桌子上:“我買了,這是合浦海珠!算價一千兩,剩下的我都用珍珠換,一顆珍珠換一張!”

  氣焰何等囂張!態度何等猖獗!這仗財欺人的小人嘴臉是何等令人發指!

  這下子連堵在后方擠不進前圈的人都生出了殺人之心,近百雙眼珠子都紅了。這王八蛋多買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包圓兒,借勢抬價將價錢抬高到五倍,這不是徹底斷掉所有人的念想么?這種為富不仁、仗財欺人的敗類,最好的下場就是剁碎了喂狗。

  “王八蛋!”已經有人忍不住大罵起來。

  更多的人目噴怒火,咬牙切齒的瞪著他,暗中詛咒和低罵者不知其數。勞老爺只一個舉動就榮登萬眾公敵之位。

  一個離得近的錦袍中年人怒氣沖沖,狠狠的搡了勞老爺一把,喝道:“小子!別有幾個臭錢就不知所謂!識相點,別要惹禍上身!”

  勞老爺更是不打二話,‘嘭!’的一下將氣息盡數外放,澎湃的勁氣如同巨潮劈岸,一**的向外擴散出去,將堂內的燈籠花架都激得劇烈搖晃起來,瓦葉嘩嘩震響,氣勢竟然比先前那控火術師還要強上幾分。那錦袍漢子連同身后幾人頓時立足不穩,蹬蹬蹬后退幾步,滿臉駭然之色。

  “怎么?!買不過想要動手么?!好哇,那就來試試!”勞老爺惡狠狠的回身說道,他此刻正在化形狀態,不怕被人認出身份,當真是無所顧忌,為了兩張定神符,他連覺明者老混蛋都敢直面打交道,更何況這些爬蟲!一張符就是一條勞老爺的命,今日誰敢阻止他買符,就是他的生死仇敵!不共戴天!

  眾人都大驚失色:“******!怎么這里還藏著一個!”

  今日真是撞鬼了,高手都不值錢的往外冒,跟雨后小蘑菇似的。這看起來像個短命鬼的小子,骨無三兩重,唇色發青眼眶黢黑,居然也是個大高手!明明烏眼雞一樣,怎么也會修有這么深厚的功力?

  勞老爺惡形惡狀,護食之態人所共見,哪還有先前謹慎多禮的富家老爺模樣。胡炭在心里感嘆,果然道貌岸然都是不可輕信的,當利益足夠大時,道學先生大概也會斯文掃地,吃相相當難看。

  不過這一來他就要頭疼了,胡炭發現自己低估了勞老爺對定神符的執念。這只妖怪壓根兒就不聽他的警告,也不知是憂患之念比其他人重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對定神符的喜好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見符如命,比田野里最會藏冬糧的耗子還能攢家當。

  眼見勞老爺還在耀武揚威的恐嚇眾人,而先前還放言說路見不平將要教訓控火師三人的眾位豪杰又全體不小心再晚邁出那關鍵的半步,人人目光游移,不是看著房頂就是看墻壁,沒誰敢直盯著發惡的妖怪看。胡炭見情形不對,趕緊一把抓住勞老爺的胳膊,把他拉扯過來,低聲喝道:“別耍橫!我師父可看著你呢!”

  沒辦法了,只得再拿師傅的名頭來壓一壓。

  勞老爺吃了一驚,身子如遭蜂蜇般不自覺縮了一下,不管他怎么拔高自己的氣勢,發狠的將所有阻礙者劃為不共戴天之敵,覺明者這種非人生物還是需要給予一點兒敬意的,沒必要還是別去招惹了。他的目光閃爍不定,向苦榕幾人落座的方向心虛的掃去一眼,不滿的說道:“我沒冒犯他吧?”

  胡炭哼哼哼冷笑三聲,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我只是買幾張符而已!這他也要管?”

  “你這也叫買符?看看,你把大伙兒給氣成什么樣!”

  勞老爺滿懷不甘又無可奈何,面上便猶猶豫豫的顯出神氣來,覺明者固是可怕,先前那一掌打得他老命損掉三成呢,可是……定神符!這是簇雪的定神符!能救命的好寶貝!讓他就這么平白放過大買定神符的機會,這和拿刀子挖他身上的肉有什么兩樣!實在教人難以割舍……他還在權衡,盤算比較著冒犯覺明者需要承擔的風險和硬買定神符帶來的收益,到底哪個對自己更為有利。

  看見勞老爺呆在那里,又驚又疑,一雙烏青小眼里神色變幻,不時閃過詭異的精光,夾著一絲陰狠決然之色,顯然是將要下定決心鋌而走險了,然而這個意志似乎并不是太可靠,只堅持了片刻就又被憤懣和羞惱替代,反反復復的,天人交戰,一副吃了惡心東西又吐不出來的倒霉模樣,胡炭肚中暗笑,看來師傅幾天前那一掌真是沒留手,把勞老爺打得不輕,隔了這么多天依然余威猶存。

  不過折磨勞老爺不是小童的本意,見他陷入煎熬,胡炭便也不為己甚,安撫他道:“今天的符你先別買了,我師父不會怪你。你想要符咒還不簡單,等回去我們再說!彼@時已發覺到自己似乎走入歧路,有點舍近求遠了,放著個土財主勞老爺在這里,偏向外人求銀錢,何異于棄海湖不顧,反緣林木以求魚?他想要給姑姑和柔兒姊姊攢藥錢,還是得從敗家妖怪身上下手才對,這妖怪坐擁巨萬身家,視金銀為糞土,偏又對定神符鐘愛至極,不吝一擲千金,正是天下最難尋的上等主顧。

  勞老爺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聽出了胡炭話中的重點。有了這個話頭,何事不可商量?

  他只恐胡炭會反悔改口。這小子幾天來一毛不拔,慳吝無比,不惟一符不出,居然還圖謀回收先前送出的那十幾張,花樣百出,旁敲側擊的,早就讓勞老爺深感人世艱難。難得小骨頭現在良心大發許了口,良機不可失,這時哪還肯再在胡炭面前惹厭,行動立刻變得麻利無比,轉身朝著群客只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啊哈哈!得罪!得罪!大家伙可別要見怪,在下對定神符實是聞名已久,家中又有必買的理由,這才有些失態,現在買過幾張,大概已夠暫時用度了,剩下的就不跟你們搶了,你們買吧!”低頭鉆入人群,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兒。

  沒了勞老爺的搗亂,剩下的售賣就變得順利無比。胡炭也沒有提價,仍是二百兩銀子一張的往外出售,他知道這些人攢錢不易,站在燈下看去,簇簇人影,綢衫者稀。破蔽的斗笠,凌亂的發髻,黧黑的面孔上多見風霜痕跡,好多人骨節粗大,衣衫半舊,怎么看都像辛苦人。掙這些人的錢財,實在有悖他心中的任俠之道。

  眾人經過先前勞老爺出價千兩之事,知是胡炭在有意照顧,對小童暗暗感激。你一張我一張的,很快就買走了十余張定神符,幾個世家中人各有所獲,一些相識的江湖散客,也紛紛湊錢共買,各定下章程以決歸屬。除過他們,那最先提議以錢物換符的女子收獲最多,她一個人就弄到了三張,撒錢**所向無敵,她從胡炭手上只拿到了一張,未敷夠用,干脆又用三百兩一張和別人換到了兩張。經過勞老爺的那一番攪和,此時已沒人覺得三百兩一張的價格貴了。搶到的人歡天喜地,先前那高呼老婆子臥床將死的老頭,購到了一張,眉開眼笑的分眾而出,溜到門外后,立刻就轉手賣給別人,大賺百兩,然后又心滿意足的回到人群里,繼續舉手鼓噪。龍游莊的伍從之也到底遂了心愿,替他家莊主搶到一張。

  胡炭手中攥著的定神符越來越少,下面眾人或是歡呼或是嘆息,秩序井然,再沒有半點混亂。知道暗處正有個高人守著呢,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時候作惡生事?每一個被胡炭手指點到的出價者都是欣喜異常,疾步上前交付銀子,取過符咒,然后珍重萬千的將之貼肉收藏,而一時沒搶到的,或是低聲咒罵壞運氣,或是大聲嘆息,用滿懷欣羨的目光看著那些幸運兒,然后打疊起精神,繼續投入呼喊大軍,只盼下一個幸運兒就是自己。

  苦榕一桌到這時也飲食已畢,秦蘇被人群阻隔視線,看不見胡炭那邊的情況,但聽見胡炭一聲聲出價,人們踴躍呼應,你一言我一語的,雖雜卻不亂,便放下了擔憂,捧著茶杯慢慢啜飲?嚅沤o孫女喂過了湯水,那可憐的女孩兒又在他懷里沉沉睡去,雖然小臉上還是眉峰攢蹙,但經這幾日的定神符調治,她每日承受的疼痛已經大大減輕了,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天里幾次無聲哭痛,偏又力氣耗盡發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教人看著就心疼?嚅乓姷角闆r正在向好發展,也是老懷彌慰。

  耳中聽著胡炭高一聲低一聲,興致勃勃的叫賣符咒,苦榕在暗里微微點頭。經過這幾日相處觀察,他已大致看明白了這孩子的秉性。雖然幼失怙恃,倚靠著一個不甚明曉世務的秦蘇在江湖中摸爬滾打,苦寒砥礪,風雨浸身,但胡炭卻難得的未被染污天性,變得像久處底層朝不保夕的草芥小民那般恓惶卑微。也沒有沾染江湖浮蕩子弟常見的諸種惡習。此子出身雖寒微,卻身寄傲魂,絕不甘心居于人下,有如此性情,就不怕他在藝業上怠惰荒疏,可以預想,胡炭未來成就必不會低。而且這孩子心性靈活,頗富機變,絕不死板拘泥,這讓他未來的成長更多了一些難測的向好變化,雖然現在行事偶有一些胡鬧成分,又好玩好動不甚安分,然而九歲孩童,誰不如此呢!只要他現在心明是非,知曉善惡,再有個積極向上的態度,那就足夠了。剩下的些微不足,自有自己這個師傅來規正指引。

  “待得此間事了,就帶他回洪州學藝。”苦榕在心里想道,“這孩子性子有些跳脫,銳氣過盛,需得先磨一磨躁性,讓他寧定下來再授給武藝,若不然,只怕他心氣高性子浮,心思雜了,貪多卻學不到深處,那于他卻是無益。”正想著初期該怎么教導,授予哪些課目,忽然感知到飯莊院門外的異常,不由得心頭微動,轉頭向外,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飯莊正門此時還不斷有人進出,買到符咒者有生性謹慎的,知道身懷奇貨惹人邪思,為免生波折,不敢在店里再多呆,一買到符咒就立即出門遠去,一些求符無望的散客也三三兩兩離開,加之此時符咒將將賣完,想求符的人多半已進到店里了,一時間倒是出門者比進門者還多。

  就在兩個江湖客人交付銀錢取得符咒,匆匆忙忙離店而去過后不久,門簾掀動,一個身著灰色長襦的老者笑瞇瞇走入店內。

  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間,苦榕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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