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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第三十五章:一沙一世界

  昔有佳人,皎皎如玉,美目盼兮,俄傾人國。

  歲已去兮,曷得其所?芃芃荒草,不見石碣;

  爰知勇士,赳赳莫御,據關橫槊,三軍氣奪。

  歲即去兮,曷尋其向?莽莽山阿,寂寂白骨。

  從古到今,曾有多少絕世紅顏?又有過多少英才良將?

  今安在?

  都成黃土了罷。天下人事,終是不能長久的,紅顏易老,壯士難仍,經過滔滔歲月沖刷,一切便都成了飛煙。昨日金甌玉盞陳案,今日卻成瓦礫曝荒山,一任從前驚才絕艷,到如今只能成冷僻傳言。

  而時間卻又過得飛快的,由不得人來把握。寒暑年年替換,花開花又落,雁去雁又回,山頭的野草青黃交替過幾次,少女姣好的容顏便生出滄桑了,忽數年,連鬢邊也結了白霜。這時誰又能記得她從前的艷名?勇士不消提,再英雄的人物,總有后來人的,三年五載,就有人搶過前輩之名成為當時風云。而往者,也漸漸從眾人記憶中淡去。

  歲月誠如流水,滔滔東逝永不回。天下人物紛紛,便都盡如近岸的落英,被白浪卷起,讓濁流吞沒,從此沉入河沙之中不復可見,細說下來,能夠在殘苛的歲月沖洗下長久不變的,也只有那日日升落的日月星群,以及巍峨挺立的高山了。

  淳化二年冬,距離雍熙四年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地震已經過去六年了。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算短,這時間未必足夠使小樹長參天,巨木化腐土,卻已能令一個垂髫稚子變成少年,能令病老變成墳塋里的枯骨。期間有人終,有人娶,有人成名,有人在眾人言論中消失。大事小事也說不完許多變化,只是世間人最善偷安,只要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不給人們帶來無法彌合的災難,大多數時候,人們是不會再想起它們的。因此上,此時南北各地,坊間街市,除過茶余飯后的談資大換特換之外,其余的景象與往年并無太大不同。

  時值臘月,寒風呼號。天空紛紛揚揚的落著雪,太行山南麓遠看去一片蒼茫。

  太行山位在晉翼地區,正處大宋國北端,濕氣寒氣原本就重,尤值這一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得厲害,自霜降以來,大雪便幾無停時,下了一場又一場,百里銀霜,滿山的樹木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住了。

  太行南端的王屋一帶,也是同一番景象,重云遮蔽了天光,鵝毛般的大雪在烈風鼓吹之下高旋高落,挾著濃重的寒意卷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濟源縣,也被這冬寒影響,雖在白日,街上仍然冷清冷清的。只除了為生計所迫的游方之客,路面上幾乎看不見多少行人。

  時候還早,城東的通南花瓷店此時還沒有開張。一個盲眼的老者坐在店前雨檐下,正向過往行人求乞獻藝。那老者看來年紀很不小了,形容落拓,穿著一身泛光的粗布棉衣,到處露出絮口。一蓬疏亂的胡須上沾滿白雪,讓他看起來平白老了幾歲。石階很冷,老者凍得抖抖瑟瑟的,清涕不時地向下掉落。顯然,那一身單薄破舊的襖子并不能助他御寒。聽見前方巷里倏忽傳來鸞鈴聲響,馬蹄疾行踏雪,老人顧不上寒冷,匆忙調了調琴弦,張口唱道:

  “風波擾擾,海內茫茫。

  天如重蓋遮云上,地成堅壁火煎忙。

  造化鼓陰陽,眾生相積炭,萬物是銅丸。

  千古黎民同一難,哀怨只向紅塵看,鐘鼎寒閭共悲歡。”

  這歌訣曲調甚悲,伴著剛硬短促的琴音,聽來尤其凄涼。一時鄰近經過的行人盡被所感,齊都把目光投到了這里。

  那老者似也知道自己這歌訣會引人注意。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輪匝幾下,彈出幾聲急音,又復唱:

  “憂何急急,樂何姍姍。

  百計始將饑寒斷,白發卻把青絲換。

  病來眼昏黃,愁重鬢成霜,老邁嘆凄涼。

  身萍寄世多隨亂,天災罔測最難防。千金求取終不還。”

  這第二節的詞曲比第一節更要不堪,直指人悲,琴聲又繁復清瘦,令人頓生凄愴之感。兩個路人聽得心旌哀哀欲倒,不敢再聞,掉頭匆匆離去。

  “爹爹,這個老公公唱歌好可憐。”‘嚓嚓嚓嚓’的馬蹄踏雪聲馳出巷外,在前方數丈處驟然停住了,一個女孩兒如此說道,聲音清脆,話里滿含同情,聽來年紀不過八九歲。

  “哈哈,好啊,”后面的兩匹馬也隨之止住了,一個渾厚的男聲帶著笑意答道,“我的女兒小小年紀就知道體恤貧困,心懷慈悲,到底不枉我清澈湖居的名聲。”

  “老爺!你又夸她!”另一個女聲嗔怪道,“出一趟門,你就夸幾十遍!小小孩兒哪禁得起這么多夸獎,別把她贊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男聲呵呵大笑,連聲道:“是,是,夫人教訓的是。以后我不夸她了。”停了一停,又道:“這樣的大雪天還出來賣藝,也是個辛苦之人。碧箐,你想給他銀子就給吧,這歌聽來還有點意思。”

  那女孩兒喜道:“謝謝爹爹。”說完,悉索掏摸零錢,片刻后,聽見“哧哧哧哧”的破風聲響,幾粒碎銀子劃空而來,齊落在瞽目老者面前的瓷碗上,只‘當啷’的作了一響。這女孩兒似乎身有武藝,隔遠投錢,竟然毫發不差。

  盲者扣住了琴,微微頓首,道:“謝姑娘恩賞,謝大爺恩賞,謝夫人恩賞。只盼老天保佑善人,三位一生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那女孩嘻嘻一笑,道:“謝謝你啦!你也平安。”男子也大笑,道:“借你吉言!咱們走吧!”揮鞭聲響起,三匹馬振韁起蹄,‘咯咯’的踏遠去了。

  “……爹爹,外公……賀壽……人多么?”隔著兩條巷子,盲者還隱約聽見那女孩兒如此問道。“當然多……你外公……厲害……天下英雄……”答話的是那女孩兒的娘,話里掩不住自傲。

  綿綿密密的落雪聲,簌簌入耳,終于掩蓋了周圍的聲息,老者摸索著將銀子收入懷中了,扣琴呆想了片刻,才又重新勾弦,唱出下一節:

  “日始營營,夜復役役。

  心機猶計細參詳,青鈿黯淡羨金環。

  穿荊期綾緞,居草慕華堂,朝夕索枯腸。

  待計身后非心愿,由來百年無人算,但見眼前便恣狂。”

  歌聲琴聲,到這一節又有變化,隱含了悲憫和責怪,錚錚縱縱的勾弦聲直如萬千鐵馬入河,滔滔不息。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剛從穿風空巷跑來,抖瑟瑟的縮在墻角,還沒來得及回暖,便讓凄涼的琴歌唱得心酸不已,低頭唾了一口,罵道:“倒霉天氣!倒霉瞎子!”倉促就要離開,哪知一陣大風從旁邊穿街而過,揚起大片雪塵,把前路都遮得看不清了。

  乞丐不敢當風受寒,悻悻站了一會,實在無法忍受,便問老者:“瞎子!停一停!停一停!你唱的這是什么破歌!要死不活的,讓人倒牙。”

  瞎子見問,便又把琴住了,微微稽首道:“尊官見問,這歌名叫《亂世銅爐》,曲調果是有些悲涼,只是里面頗有些警世之言,善聽者聽來或會有所得益。”

  乞丐道:“什么銅爐鐵爐,不好聽!我站這一會都讓你唱難受了!你想掙錢,干么不唱些《十八摸》《眉兒翠》的,或者《燈霄會》《月鴛盟》,這些歌還好聽,好歹有人高興了出錢周濟你。”

  老者搖搖頭,答道:“老頭兒年紀大了,唱不得這些。況且現今這些歌也太多,人人都在酒樓里聽過,才子佳人,財官兩旺……這些曲子自是對人胃口,只是現世終非妄曲,豈可教人一味沉溺?老頭兒此曲不求人人愛聽,只盼有一二人聽了或有所感,改掉浮躁之氣便有功德。”

  乞丐道:“人家愛浮躁,愛沉溺又干你甚么事?你只管唱曲求財,唱他們愛聽的便了,哪來這許多酸酸調調的!無不無聊?”

  老者嘆息:“風氣之成,事關人人。只為了滿足聽者不勞獲利之欲,狂妄癡想之心,而為貪婪風氣推波助瀾,老漢不敢為。見利失義,豈不愧對良心?”

  “良心!良心!”乞丐嗤嗤冷笑,把頭掉到一邊去了。老瞎子固執又無知,他到這時已不欲與之辯駁,只是風雪依然極大,不敢動身。當下沉默了一會,才道:“說良心么?良心值多少錢一斤?你良心如此之多,也沒見你吃上可口飯菜,身上添一件光鮮衣裳。現天下不講良心的多了去了,你自己講又有何用處?沒的自己耽誤口食!”

  老漢正色道:“濁浪滔天,須有清流。知恥知義原是一個人立身之本。去除掉良心,人與禽獸何異?惡邪不講良心,難道普通人便也跟著喪失清明么?”

  乞丐哼了一聲,咕噥了一句:“普通人喪失清明的,那還少么?”

  這話說得很低,那盲目老者卻未聽見,仍在說話:“你我都存于青天下,算來也有濡沫之緣,相濟之德。倘若每一個人都不講良心,見惡助惡,見善欺善,則天下危矣!且不說人人助紂為虐危害如何了,只需大多數人臨事時選擇明哲保身,見奸邪而不敢怒,遇不公而不敢鳴,終有一日會自食其果。屆時惡賊無人干預,便敢光天行搶劫,路人噤聲。難者求救于廣庭,而行者只當不聞,試問如此之世,豈非道德淪喪之日?萬民齊哀之時?!”

  乞丐嘆了口氣,無話可說。時當亂世,人人自危,天下間奸邪猖狂,正道頹廢,又何止于老漢所說的那些不足之事?老瞎子耳目閉塞,想來也不知道那些夫妻出賣,手足相殘的慘惡。只不過,這老頭兒能夠安守貧困珍視良心,還有可敬之處,是以不愿惡言相向,只悻悻說道:“你道理多,我也不跟你辯了。良言相勸,你不聽便罷,要唱就唱吧,可別把自己給餓死了,那時甚么正義良心說來都沒有用。”

  老者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告罪,勾動絲弦,又唱:

  “誰又知!天下名利終虛幻,高權巨富豈久長!

  見可見,朱蟒玉笏延高紀?聞嘗聞,豪奢隔世用余錢?

  夢后醒黃粱!

  生不離死,興不離亡,算權勢張天,曾換壽命多一晌?

  算盡機關,耗了韶光,只辛苦一場,畢竟空手見無常。”

  罷了,把琴曲調到中音,那歌調忽然變得空遠起來。便如滿江急雨,倏忽間煙水全收,月色重在中天明放。

  “不變惟有青青山,山外高崗,崗上斜陽。

  澹泊明月入寒江,江花照岸,岸隱蒼蒼。”

  歌聲琴音,在街巷里遠遠蕩了開去,裊裊不絕。邊上那乞丐聽得不耐煩,又著實被寒冷凍得難受,見風勢略小了些,便跺腳說道:“老頭,我不跟你搶這避風地兒!你繼續唱這酸歌吧,我走啦!”聽見不遠處茶肆牙板幫幫響得急切,有人說書,又有茶客歡聲起哄,便想趁人興高,過去蹭些殘炙冷羹。

  此時天剛入辰牌,許多店鋪尚未開張,這家茶館的生意卻甚是興隆,一大早上,已有許多客人光顧。望里看去,熱茶水汽煙騰騰的,堂里十余桌幾乎快要坐滿了。茶博士提著大銅壺在過道上快速奔走,挨桌添水,一迭聲的喊話。乞丐勾著腰踅到門口,正看見書案前那說書先生把檀板一合,高聲說話:“……雨下得更大,密集的雨點就象箭石一般從天上落下,砸得人好不疼痛!人人澆得跟落湯雞一樣,行走更慢。眾人心中叫苦,可是時局容不得喘息,且戰且進,漸漸深入到樹林里面去了,妖怪的攻勢也變得愈來愈急,天上飛著,樹上爬著,地面上還不時鉆出幾隊,也不知幾千幾萬。將士們浴血拼殺,以一當十,鐵甲下的汗衣全都被血水染紅了。精銳的虎翼營到這時也頗有損傷,這般苦苦爭殺,望林中又前進了數里,來到石良峰下,仰頭已可看見雙劍峽的高坡了,距離妖亂最烈的翔村不過四十里。統領前鋒部隊的莫將軍聽見不斷傳來傷亡情況,好生煩惱,正斟酌要不要派人到帥營請求援軍,忽聽馬前一迭聲的急報,探子來稟,前頭又發現了怪異之事!萬千火急,須作定奪!”

  “咚!”的一聲鼓響,伴說的小童不失時機地在此時敲上一鼓,聽得緊張的眾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抖。這說書先生口舌便給,極善調動懸念氣氛,一部《雍紀平妖傳》說的千回百轉,聽眾的心弦一次次的被繃緊。

  “好家伙!又發現了什么事?!”茶客中有人緊張的問,“難道……難道……前面竟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一頭兩頭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茶客中另一人撇嘴,道:“虎翼營是京畿守衛軍中最厲害的部隊,精兵良將,跟皇上出生入死打過無數仗的,妖怪見得多了,又何懼它們?何況,還有那么些英雄好漢隨軍,等閑妖怪是成不了什么事的,照我看,大伙兒定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眾人議論不休,還在猜測,那邊說書先生已經飲完茶水,把板子在案上敲了一記,說道:“有道是‘樹欲停時風尤烈,人心盼晴天又雪!’聽完探子稟告,連一向老成持重的莫將軍,都忍不住變了顏色!各位看官,可知道前頭部隊發現了什么?”

  “快說!快說!發現了什么?!”眾人都催道。

  “探子報回,在前面的山澗頗有怪異,溪水沸騰,腥氣滿天,他在山溪邊上,發現了十余座詭異的尸堆!”

  “啊!尸堆!?”聽眾們盡都駭然而呼,這個包袱果然駭人之極。聽那說書先生往下說道:“探子騎的快馬,爬上高處哨探,居然在前頭七里處一道溪澗邊發現了十幾座巨大尸堆,從遠看去,正有數不清的妖怪藏在中間,萬頭攢動,高聲怪叫,也不知正在做甚么詭異圖謀。那軍探看到如此緊急情況,焉敢再遲宕半步?當即掉轉馬頭回來稟報,莫將軍聽完傳信,面上須臾數變,片刻作了決定,讓傳令官喝令前軍原地止步,結成陣法,人人加持防護法術嚴陣以待。同時派出法術高強的俠客急向帥營通報求援。”

  “莫不是……大伙兒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妖怪的老窩里去了?這可了不得!”茶客中有人說。

  說書先生沒有應答,沉著臉續說:“照莫將軍的想法,這些妖怪定是發覺我大宋勇士驍勇善戰,難以抵擋,所以在背地里暗使陰謀詭計。妖怪眾多,法力又厲害,可不得不防。”

  “哪知派去的令官才走了不過一柱香工夫,妖怪們便已開始行動了。先時,前軍的數百匹良馬不知何故,竟然驚惶躁動,任人怎么拉都拉不住。連莫將軍胯下的追云逐電黃龍駒,也都鎮靜不下來,不住驚跳。眾人還未明所以,突然間只聽見‘隆隆’的驚雷之聲,滔滔滾來,便似千顆焦雷炸在頭頂上一般!”

  “只在頃刻,天地全變了!風也大張大作,雨也驟然暴烈,那雨夾著指頭大的雹子,從天上傾落,就象五湖大洋之水兜頭滾下一般,讓人睜開眼睛都難!頭頂的大片樹枝樹葉,都被急雨打碎了,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軍士們看到這異象,都忍不住恐慌起來。四處張望,總是看不到這奇異的源頭是什么。莫將軍見軍心浮動,便讓法師給眾人又加隔水術,同時收縮陣型,防止妖怪分路偷襲。哪知一令未畢,整個山峰都搖晃起來了,人人耳中都聽見了千軍萬馬沖鋒的動靜。”

  “隨軍除妖的好漢中,有一個項山派的弟子,名叫羅鼎異,目力最能及遠,當時遵了將軍命令,飛上樹頭,探目遙望,當望向雙劍峽時,你道他看到了什么?!”

  “鏜!”的一聲鑼響,滿堂皆靜,啜飲茶水聲,咀嚼聲,呼吸聲,在一瞬間突然都聽不到了。人人屏息不動,齊齊望向了說書先生。

  “雙劍峽的瀑布之口,此刻白浪滔天!蓄了十余天的山洪崩發了!立壁千尺,從高處沖下,何等駭人!所經之處,無論是百年大樹,還是千斤巨巖,都被瞬間沖倒!更可畏的是,滾滾水浪之中,竟然還有數不清的巨大妖怪,面目猙獰,高逾數人。原來卻是妖怪布陣引動了水眼,召喚出無數水行獸,數不知幾何,跟著萬頃巨浪,此刻正急速向前鋒部隊吞沒過來!”

  “啊!這下完了!”眾人嘩然。

  “高山洪流,速度何其之快!眾人此時待想退卻,哪里還能夠?!更何況這么多的洪水,躲到哪里都來不及了,莫說離得近的前鋒部隊,便是后面數十里的帥營,只怕用不了多久,都要被這洪水和怪物淹沒掉。”

  “莫將軍情知今時之境,已經無可挽回。只待閉目等死,哪知大國神眷,這運道自然與別個不同,便在千鈞一發之際,天上降下英雄!眾人忽然感覺不到雨滴了,呼呼的風聲雖然遠比先前劇烈,卻一絲也吹不到人身上。大伙兒看見頭頂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了,忍不住心下奇怪,抬頭上望時,卻見四下里白云烏云猛烈翻騰,金光閃爍之處,一條巨長巨粗的龐然大物露出崢嶸頭角,一只眼睛比十匹馬還大,身上的鱗甲一片便有數百尺寬窄,張口只一吸,漫天暴雨便倒卷,盡入口中,霎時風云齊動。”

  “青龍!青龍!”茶客中有人興奮的叫嚷起來,“一定是青龍!青龍士大俠也來了!啊哈哈哈!他老人家竟然也到了!”

  “不錯!正是青龍士大俠!”說書先生震聲喝道,一板擊中木案,發出清脆之聲,他的聲音也變快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此刻滾滾洪流已經迫在眉間,再晚得片刻,便要吞沒我萬千軍將,青龍士駕御著坐騎一經飛下,立即令其張開巨口吞食風雨,便在水流沖到近前百丈之時,只聽“嘩”的一聲巨響,白霧遮天蔽日!青龍從口中噴出大團冰息,觸水立地成墻,硬生生攔住了巨洪。這些冰塊寒冷異常,那些洪水遇到冰墻,瞬間也被凍結,便這樣越積越厚,在眾軍將面前筑起了一道數十人高的堤壩,保住了眾人性命。”

  “當真好險!”眾人都呼了一口氣。

  “哈,青龍士大俠既然到場,大局已定!”

  “青龍士真乃神人也!大宋國有此好漢,真是蒼生之福。”

  滿堂之中聲音歡悅,每個人都對青龍士心聲景仰。贊頌之聲不絕于耳。

  稍片刻,客中卻又有人發出疑問:“等等!不對!事還沒完呢!水是擋住了,那些水行獸怎么辦?不是說還有成千上萬怪物跟在水中的么?到哪里去了?”

  說書先生哈哈一笑,道:“還是這位客官仔細!正如前言所說,洪水之中,還有無數的吞水妖怪,眾人可知道,這些水獸是萬年壓在深淵之中的,憋得久了,自然兇殘,而且生性最喜歡血氣。它們被召動出來,豈肯不殺一人便無功而返?跟著水流顛簸過一會,立即回頭,爬上青龍筑起的冰墻,黑壓壓累成一排,看著墻下數萬英雄,口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都流成一道小洪水了,眨眼就要撲下來咬殺。”

  “啊?這可怎么辦?”茶客們又忍不住緊張。水行獸那么巨大,又是數量眾多,單憑一條青龍能夠對付他們么?青龍士大俠聞名天下,自然法術高強,只不過人力有時而窮,遇到這般局面,料想也不好對付。

  說書先生解開了他們的疑惑:“若是面對它們的是旁人,那結局如何可真不好說,只可惜,他們遇見了青龍士,天下一等一的好漢,人間不世出的英雄。一條青龍曠絕古今,他老人家一人之力,可抵千軍萬馬,雖然怪獸兇惡,又怎容他們逞兇?”

  “便在妖獸們紛紛撲下來的當口,青龍尾巴一甩,眾人只見當空一道黑云籠罩下來,寒氣逼人,雷電轟鳴,數不清的閃電從天空劈落,那些站在冰墻上的,飛身下來的怪物,一瞬間就被擊成了飛灰!”

  “好青龍!”堂上采聲雷動。

  “要知道,龍生于水,挾風乘云,這閃電霹雷最是拿手的,這些水底的妖怪碰到祖宗了,哪還有個不倒霉的道理?”

  “只是妖性不通人性,絕不畏死,死了一撥,又上來一撥,千千萬萬,也說不完那許多,青龍殺得興起,長吟一聲,張口又噴出一大片冰錐。眾位尊官,這道吐息有分教,道是:‘龍王天降退狂瀾,一怒削平石良山!’一排尖利的冰刺吹過去,妖怪們怎能當面其威?叫都來不及叫,迎鋒立斃。這冰錐余勢不絕,直沖出去,齊齊切中了石良峰山頭,將立了千萬年的四座石峰盡數切斷到洪水之中……”

  “啊!原來是這典故!”客人中有人跳起來,雙目閃光,面上激動得通紅,“前年我去過石良山,那山頭果然是被削得平平的,原來卻是青龍士大俠的杰作!”

  有人證實故事,這下眾人都騷動起來了,議論聲嗡嗡不絕,莫不交口贊譽青龍士法力無邊。內中卻有一人搖頭嘆息,等到左近聲息少歇,聽他說道:“先生!你這故事是從哪里學來的?這杜撰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罷?我聽過雍熙四年朝廷出兵平妖的經過,怎么跟你說的是兩樣?”

  “啊?兩樣?”客中有人驚奇,問他:“難道咱們聽的都是假的么?你聽說的是怎么樣的?”

  “前鋒部隊殺妖經過石良山,遇到連日暴雨,山洪崩發,這是事實。只是什么行水獸怪物什么的,都是胡說。”

  “沒有怪獸?那山頭被削平了是怎么回事?!我可是親見的!”先前說去過石良山的那漢子卻不同意了,跳出來漲著臉辯駁,“山頭被齊齊削去一整塊,平平整整的,跟一面鏡子一般……這定是法術造成的后果,若沒有怪物,誰會無聊去砍山頭玩?”

  “是啊!”眾人都應和,“誰會沒事耗費偌大法力做無聊之事。”

  那人道:“我沒說削平山頭不是真的,當時山洪暴發,形勢危殆,有人將山頭蕩平了,落下土石阻住水路,挽救了前鋒部隊。我聽說事后莫將軍將此事上報朝廷,要給那位英雄封賞的……”

  “什么英雄?不是青龍士么?”有人又問。

  “不是青龍士。”

  “你這才是胡說!”旁邊有人笑他,“青龍士大俠真真正正是到過現場的。《雍熙英雄傳》我聽了不下十出,內中三個典故最精彩,一個是‘全一雷幫主義氣舍良徒’,一個是‘劉振麾大俠月夜策英雄’還有一個,便是這‘青龍士彈指退群妖’,你說不是青龍士做的?可有來歷?”

  那人搖頭道:“我是聽當時在場的一位好漢說的,這便是來歷。青龍士法力高強,超出你我想象,若說他能讓青龍吹平石良山頭,這毫無疑問,自然可以辦到。只是,當時平妖之時,青龍士卻沒在現場,那時青龍士大俠還在南方呢。射冰退洪水,冰箭削平石峰的,其實另有他人。”

  “胡說八道!天下除了青龍士,還誰能有這樣厲害法術?”

  “你們不信也罷,那人叫葉臺,便是江湖上稱作排云弓的,煉器師里面的絕頂之人。”

  “不然!不然!”臺上那說書先生聽他說完這段,大搖其頭,連連敲擊手中檀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葉臺其人我也知道,他本名不叫葉臺,而是耶律臺……”

  “耶律臺?那不是契丹名字么?”客中有人驚叫道。

  “說的可不是么!”說書先生道,“這耶律臺正是契丹人!混跡到我大宋國中,改名叫葉臺了。這些年是闖出一些名聲,嘿!不過是不是浪得虛名,那可不好說。咱們先論這一件事吧,我也不說別的,大伙兒想啊,契丹狗賊狼子野心,兇狠殘暴,亡我大宋之心不死。怎么可能在危機時刻援手幫助咱們的軍將?只這一條,就可證明葉臺退洪水之說不可信。”停了一停,又重重哼了一下,傲然道:“更何況,除我大宋千年傳承,法術積淀深厚,其余的什么契丹回鶻,黑汗吐蕃,這些蠻荒夷狄之地,又能有甚么象樣功夫?又怎能生出象青龍士大俠這樣的厲害人物來?窮山惡水出刁民,他們的叛賊亂黨倒是生得極多。”

  “先生此言大大有理!”客人們聽了這大漲志氣的一番話,都哈哈大笑,“窮山惡水的地方,從來便只能生出刁蠻之民,他們能有什么厲害人物!”

  “也不能這么說,”先前辯駁那人說話,“契丹人果然窮兇惡極,不過并非人人如此,里面還是有好人……”他一句話沒說完,猛聽頭頂上方“嗡!”的一聲巨震,似乎兩個巨大沉重的東西猛烈碰撞,空氣傳來了不尋常的波蕩,眾人一時呼吸停窒,耳中便似被一陣熱潮沖襲一般,熱辣辣的難受。還未明所以,二樓上面忽然有人發出尖利的怪笑,如黃鐘大呂同時震鳴,樓板被這一震,簌簌便向下落灰。

  “中原之人,狂妄,自大,坐井,青蛙,可笑!可笑!”這一句話說得生硬非常,便似有人嘴里含著堅硬木條呼喊一般,偏生尖利高亢,刺人耳膜。

  堂下聲息盡被這一聲笑壓制下去了,人人面色蒼白,驚愕抬頭上望,卻見朝北的一間廂房,門口的青布卷簾無風自翻卷,怪笑聲正是從里傳來。

  兩個人出現在了廂房門口。一高一矮,全身白色,每人手里捏著一個白玉茶杯。

  眾人先前聽到說話聲尖硬異常,又兼嘲笑中原人,心中已有懷疑了,此刻照面,更是認定無疑。這二人都是三十上下年紀,眼深鼻聳,鬢角連胡,蓬蓬的下垂到前胸。身上作同樣裝扮,寬大的白布帽,正前綴著綠玉壁,身著雪狐皮裘,前胸掛滿了松綠石,寶玉瑪瑙等珠串。瞧模樣,也不知是哪一國來的富商胡人,到茶店落腳飲食的。

  兩個人冷眼睥睨大堂,也不說話,片刻,那個子略矮的漢子鼻中哼出一聲,手一揮,身后的布簾子登時高鼓,“嘶!”的撕脫出來,飄飄蕩蕩,直向一樓墜落。

  圍坐茶桌的幾個客人不曉得對方要用什么手段,眼見布簾當頭罩來,齊聲驚呼,忙不迭的趕緊跑離了,待得跑到安全位置再看,卻也沒發現再有什么驚人的變化。

  “這是什么意思?”眾人驚疑不定,互相用眼神探詢。正奇怪間,忽然有人驚呼:“啊!簾子!簾子!”近百雙眼投去一看,登時人人勃然色變,那橫蓋在茶桌上的布簾子,剎那間如同被鬼魅之手揉動一般,顏色瞬息數變,原本深藍色的布面,忽然便褪成了灰白,接著皺縮變成黯黑,整齊的邊緣,漸漸蝕出細小的孔洞。

  “嗡”的一響,堂中突兀的卷起旋風,那布簾子當時便被吹得揚起細灰,頃刻碎成了萬千布片。原來只在這片刻工夫,這布簾便象經歷了數十年歲月一般,竟然枯腐了!

  “好可怕的法術……這兩人……究竟是什么來歷?!”堂下每個人的心,都被震駭填滿了,不自覺的都收起了聲息,驚恐的望向兩人。有膽小了,已經顧不得茶水,悄然逃出門去。只是這兩個胡人卻不再有所動作了,目不斜視,從容的步下樓梯,然后頭也不顧,那臉頰瘦削的漢子向后拋出一小錠金錁子,正正落在柜臺算盤之上。

  “這是茶錢,不用找了。”丟下冷冷的這一句話,兩人便踏出門去,沒入風雪之中。

  大堂中一時安靜,沒人敢說話,只聽后房大茶鍋哧哧的蒸氣聲響。靜默了好半晌,還是那說書先生開口先說的話,“哈哈,哈哈,這兩個西域胡人……嗯……法術是不錯的……”話說完,見堂中眾人還是沒有回過神來,仍頻頻向店門張望,那先生眉頭一皺,重重咳嗽一聲,把檀板一拍,道:“只不過,西番蠻夷,學的東西到底上不了臺面。他們也只能走這樣邪異不入流的路子了,比起我大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法術,卻又差得遠!不用提青龍士他老人家,單拿出我中原任何一個門派,門徒過百人的,教授的法術便是這手三腳貓所遠遠不及。”

  這說書先生極會煽動人心,語氣語調,無不以漲人志氣為目的。只是這次,拍掌應和他的人就少得多了,只因受過先前一次驚嚇,眾人的熱情已經大大下降。而那些常年在外見多識廣的行客,或是對武功法術知道一二的,更是對他的話撇嘴以對。

  人間所傳法術,水,火,雷,金,土。而適才兩個胡人施展的法術,顯然不是這五大類中的任何一項。而且與巫祝之術,豢獸養禽,煉器鍛兵等更有明顯差別。如此奇特的法術,如何能用三腳貓來形容?這說書先生不知其中奧妙,信口胡說,實在淺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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