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她是世祖爺的皇長女,又是蒙古王妃,身份自然尊貴。清歡遠遠瞧見馬車旁侍從侍女眾星拱月圍著一人,穿著赤色緙絲彩繪袷袍,雍容華貴,像極了她出嫁那日,一時只覺認不出。
她下了攆,霽月只靜靜地候在那里,仿佛早就料到她會來。
兩人互相福了一福,倒是霽月先開口,淺淺一笑:“六妹別來無恙。”她一笑時嘴角現出一對小小的梨渦,那模樣真是像極了齊妃。
清歡愣了愣,從小到大,她并不知道霽月臉上有梨渦,大概是以前她每次見她,不是氣呼呼,就是兇巴巴。
她連忙回禮:“五姐一切安好。”
離近看,才發現她變得更多,可具體是哪里卻又說不清楚。
兩人一路從宮門出去,卻并不上馬車,所有的扈叢都只默默地跟在后面。
“五姐,姐夫待你可好?”
霽月倒沒想到清歡會如此問,稱呼得如此親切,她只覺得心口微暖,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是悵然,“他待我,自然是極好的。”
清歡見她臉頰微紅,露出從前不曾見過的嫻靜神態,便笑道:“是我糊涂了,單看這些隨扈的蒙古侍衛,便知道姐夫有多放心不下你。”
“他那是怕我回來受委屈罷了。”
其實她的身份看上去雖然尊貴,可畢竟三哥生前的罪名已經坐實,多少是連累了她。如今新帝登基,江山易主,星德王子替她考慮得甚為周全,清歡倒也覺得有一絲欣慰。
“你呢?你以后可有何打算?”
清歡搖搖頭,回頭凝望夕陽盡染的皇城,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可沒有五姐的好福氣。他是不會放過我的。”
霽月笑道:“這還是我從前認識的六妹嗎?”
“從前……”清歡恍惚地笑笑,她出嫁以前,也不過才一年,而自己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一生那樣漫長。從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是啊,從前你斷不會說這樣的話。你總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對著我又沒大沒小……”
清歡聽到她奚落自己,轉過頭來瞪她,兩人卻是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可以前那么長的時光,她們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一起散步,說話,如同一對真正的姐妹一般。
“六妹,從前,是我對不住你。”霽月忽然話鋒一轉,凝視著清歡,眼里閃過一道亮光,“我聽說額娘臨終前是你一直陪著她,她可有說什么?”
清歡這才想起當初先帝為保皇家顏面,只是對外宣稱齊妃病逝,而霽月也并不知她的真正死因。齊妃臨終前的場景是斷斷不能告訴她的,她用力握了握手,尖利的指甲一直陷進掌心里,于是微微一笑:“娘娘走得安詳,只是一直記掛著你。”
霽月眼底泛起潮氣,忍了許久才終于忍住,無力地說道:“謝謝你,六妹。我到今日才明白你當初的痛苦,才明白為什么皇阿瑪就是不讓你去看你額娘,如今落在我自個兒頭上,我卻是連儲秀宮都不敢回的。不回去就好像額娘和哥哥都在,都還好好兒的一樣。”她苦笑了一下,拉過清歡的手,說道,“過去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妹妹可千萬不要怪我。”
清歡聽霽月這樣說,就好像聽到另一個自己在說話,原來心里的那些話被另一個人這樣說出來,竟是那樣的難過,那么多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她都不敢想。
“姐姐這是說哪里的話,不管是齊妃娘娘,三哥或是你,都是我的家人。”
“只可惜,哥哥出事的時候我并不在京城。”
清歡想起為了給三哥求情,齊妃幽禁,而自己又結結實實地挨了幾十杖,只說道:“幸好你不在,以你的性子,必不會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也相信哥哥謀逆?”
清歡環顧四周,擯退左右,壓低聲音說道:“三哥關在宗人府時,我曾偷偷去過,他確實有過殺人之心,可卻并沒有下令行動,他定是被人陷害。”
霽月似乎并不詫異,只是冷靜地問道:“我早就猜到這一點了。不過,你懷疑是誰?”
“五。”清歡只低低說了個數字。
霽月先是一愣,隨即大笑道:“五弟?你是說五弟?我從小跟他一起長大,他有多大能耐我比誰都清楚,他要是能算計得了哥哥,現在又怎么還只是個貝勒?哥哥倒了,你覺得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清歡身上一凜,只覺得一顆心如墜冰窟,只是拼命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不會想要我的命。不會的。”
霽月輕輕嘆了口氣,“你怎么還是這么傻?”忽然覺得心疼,不忍再說下去,“他自幼聰明絕頂,看書過目成誦,又得圣祖爺的寵愛,說實話,他能坐上這個位子,我一點兒都不覺著意外。只是,就算他的手是干凈的,那他背后的那個人呢?”
“背后……你是說……皇額娘?”
霽月冷笑道:“熹妃素來八面玲瓏,從前年妃專寵,額娘兇悍,而皇后體弱多病,向來睜只眼閉只眼,可熹妃卻能如此默默無聞地平安誕下兩位皇子,你以為,她是不爭不搶、毫無心機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一提起往事,霽月只覺心緒難平,一時口無遮攔,“都這么久了,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皇上為什么要娶富察家小姐而不是你?一個人若能舍棄最愛,那他的心該有多硬?但憑這一點,哥哥就比不過他。”
清歡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只覺得胸口一陣腥甜,只拼命咬著下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是想過,想過他為什么要娶傅瑩,他們自幼相識,甚至比自己還要早,也許是兩家早就有了的默契,他無法推脫,或者他也很喜歡傅瑩。可是,她也想過也許是因為富察氏的地位,可她寧愿不是,因為這個理由太過難堪。他把自己的婚姻作為他的政治工具,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可以利用,那他還有什么不能利用的。
霽月看她連唇色都變得青白,連忙溫柔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不過六妹你是大福大貴之人,自然不必擔心。你原不是這后宮之人,日后自然不會困在這牢籠里。只可惜我如今遠離京城,有心無力,無法幫你。”
從順貞門到神武門,清歡從未覺得這條路這么近,門口的侍從皆下跪請安。
扶霽月上車,清歡也跟她上去,不想卻被護衛攔住:“六格格無圣上手諭,恕奴才不能放格格出去。”
“你好大的膽子,我來送五姐,皇上是知道的,這青天白日,難道我還能跑了不成?”
那侍衛連忙跪下:“格格恕罪,皇上口諭,六格格不得出宮。奴才們只是奉旨辦事。”
霽月一聽,嘆了口氣,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難道六妹還能送我回蒙古不成?”
“也好,”清歡只能作罷,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六姐一路好走。”
“這一去,也不知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
“來日方長,五姐何苦說這樣的話?”
霽月回身凝望,夕陽西沉,像一只碩大無比的火紅宮燈,整座皇城仿佛浸在血海中。
“來日方長?”?霽月閉了閉眼,兩行熱淚終于忍不住滾滾落下,聲音顫抖著說道:,“我出嫁時額娘也曾這樣對我說,可是你看,可不就是一生一世嗎?”
有侍從呈上兩杯酒,霽月執起一杯:“六妹,我敬你。”仰頭一飲而盡。
清歡拿起另一杯:“從此山高路遠,五姐好自珍重。”一杯酒入口,只覺得辛辣無比。
清歡一直立在那里,目送馬車遠去,直到護衛的旌旗漸漸消失在視野,仍久久不愿離去。她想起小時候背過的一首詩,不禁低低吟出了聲:“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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