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隔葉黃鸝空好音
宴席結(jié)束,宮女撤下碗盞,盛上果盤茶點。平臺下早就搭起了戲臺子,一丈多高的戲臺邊緣每隔幾尺便安放一只巨型燭臺,每只燭臺上都燃著手臂粗細(xì)的牛脂巨燭,外面扣上赤紅色的絞宮紗罩,竟將戲臺照得如同白晝,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極為喜慶。
皇帝素來不喜聽?wèi)颍K培盛便將曲目單子呈給皇太后過目。皇太后本與皇后聊得甚歡,便只一擺手,蘇培盛便心領(lǐng)神會地退下了。若無特別點的曲目,戲班子就按規(guī)矩演起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承應(yīng)戲。所謂承應(yīng)戲,就是宮中按節(jié)令演唱的劇目,又稱節(jié)令承應(yīng)戲。第一出便是《文氏家慶》,畫著夸張的大花臉、穿著水袖長襟的戲子在臺上賣力地表演著明文徵明家五世同堂,元旦家宴,共享天倫之樂的祥和畫面。
清歡四下里望望,見皇帝正扭頭跟太后說著什么,許是前線剛剛傳來的捷報,讓太后笑得合不盈嘴,幾位年紀(jì)幼小的阿哥世子在場中歡快地嬉鬧,眾人一面品嘗著皇帝賞賜的美酒,一面品評著臺上的戲文,倒真真是子孫滿堂,天倫之樂,她覺得這出戲倒也唱得應(yīng)情應(yīng)景。
可她不愛聽?wèi)颍踔烈豢吹綉蚺_子,就忍不住渾身發(fā)抖。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樣痛那樣痛的過去。也許皇上是真的傷心,西園子的那座戲臺也已經(jīng)廢棄,可只是坐在這里聽?wèi)颍嘤X得是對自己的凌遲,仿佛是額娘站在戲臺上那縱身一躍的畫面又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盡管在那一瞬間有人用手擋住了她的眼睛,她才沒有看到那樣血淋淋的畫面,可她仍舊是難過。
每次聽?wèi)颍倳谛睦锬叵耄耗菢痈叩膽蚺_,額娘竟也能自己爬上去。每次想到額娘,她總會想起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仿佛她真的還活著,真的是像四哥說的那樣,她在空中變成了雪花,隨風(fēng)飛到關(guān)外去了。
這樣的謊話,她倒寧愿信,寧愿這樣自欺欺人一輩子。
晨鈺因著身子不便,弘時便先送她回去了。清歡一人坐在那里,跟旁人倒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低著頭一直把玩著腕上戴著的一只金鑲玉手鐲,正兀自出神。
忽地有人從背后拍了她一掌,她被唬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回頭一看,借著戲臺上投來的光,才隱隱看到是弘歷,他的一雙眼睛在黑暗里亮閃閃的,倒像是兩顆星星。他從斜前方走過來,她竟然沒有發(fā)覺。她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見眾人都全神貫注于戲臺上,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這個小角落,便才松了口氣道:“你來做什么?仔細(xì)被人瞧見。”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我?guī)愠鋈ァ!闭f完,便不由分說握了她的手腕,兩個人毛手毛腳地閃進(jìn)了黑暗中。
乾清宮西面就是一座花園,園子雖小,可卻極為精致,借著瑩白的月光,可以看到蜿蜒的石板小徑,石徑兩旁種滿了郁郁蔥蔥的常青樹,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頭頂?shù)囊箍眨鹿夥路鹨坏览瑥娜~片的間隙中投下一小片一小片斑斑駁駁的影子,隨風(fēng)晃動,似一地的星子閃閃爍爍。
清歡平日里甚少來這邊,漫步月光下,倒覺得有那么幾分雅致。兩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風(fēng)吹得有點涼,弘歷解開頸前的如意雙絳,脫下銀色的狐毛披風(fēng)披到清歡肩上,細(xì)心地親手系上那金色的絳帶。
因著離得近,清歡只輕輕嗅了嗅,便聞到他衣袖間粘上的一點淡薄的酒氣,攜帶著一點點蘭花的香氣,倒極為好聞。
可她偏偏故意捂著嘴嗔道:“喝了多少酒?熏死人了。”
弘歷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袖,低聲笑道:“我還沒喝醉,倒把你熏醉了。”
清歡抿嘴一笑,回頭望了望,見樹葉掩襯下,乾清宮就是一片燈海,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婉轉(zhuǎn)清麗的曲子,聽得不太清楚,飄渺得仿佛隔著一層霧,反倒襯得四下里極靜,像另一重世界。
“就知道你不愛聽?wèi)颉!?br />
清歡聽弘歷這樣說,倒是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小的時候他只高出她半個頭來,如今站在一起,清歡卻只有仰視才能看清他的臉。見他正瞧著自己,于是笑道:“怎么,想讓我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弘歷笑道:“那倒不敢。可你真要謝我,我也不介意。”
清歡倒是認(rèn)了真,欠身福了一福,依舊笑靨如花:“多謝四爺,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弘歷一面扶她起身,一面笑道:“我想請姑娘陪我月下散步,姑娘可否愿意?”
清歡道:“小女子遵命。”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向園子深處走去。清歡總覺得今天晚上走路有些費勁,想了片刻才發(fā)覺是吃了太多東西,于是便道:“正好剛剛吃得太飽了,出來走走也好消食。”
“唔,我知道,剛剛有芙蓉糕嘛。”弘歷看她拍了拍自己肚子,那樣子倒可愛的像個小孩子,于是便故作一臉認(rèn)真地說:“剛剛我回頭看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吃芙蓉糕。你呀真不應(yīng)該屬兔,倒應(yīng)該屬……小肥豬!”
清歡皺了皺眉,覺得這句話好像有些耳熟,突然記起他那次背自己上山的時候就說她像只小肥豬。清歡薄怒微嗔:“你才是小肥豬。倒是你,好好的戲文不看,總轉(zhuǎn)過來瞧我做什么?”
一句話說完,她就有些后悔。幸好弘歷根本就不在意,只是笑著說:“我猜你一定是在想宮里的芙蓉糕哪有仙炙軒的好吃,怎么樣,要不要我?guī)愠鰧m去吃?”
這個提議對于清歡來說實在是太誘人,她一臉興奮地正要點頭,忽然就想起他這幾日剛剛拿到了皇阿瑪親賜的令牌,可以隨意出入宮門,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便一臉犯愁:“去倒是想去,可我要怎么出宮啊?”
“是啊,要怎么辦呢……”弘歷一手撫著下巴自言自語,裝作認(rèn)真思考的樣子,見清歡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便實在忍不住笑道:“傻丫頭,四年前我都有法子把你弄出去,如今就更不用擔(dān)心了。”
話雖如此,可四年前畢竟她還小,身量未足,只是一個小毛丫頭。他當(dāng)時只扮作是四阿哥身邊的侍衛(wèi),出宮辦差。清歡還記得,那日他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身侍衛(wèi)裝束,穿著明黃色的對襟短褂,頭戴紅絨結(jié)頂帽,腰間掛著佩刀,披著一件又大又沉的黑色大氅,他的肩膀太過單薄,衣服有些不合身,整個人就好像是裝在一個厚厚的套子里,看得她“咯咯”直笑。后來她就藏在他的披風(fēng)里,那時候她瘦瘦小小,他騎在馬上,她只管鉆進(jìn)他懷里,用厚重的大氅一圍,壓根兒就看不見。她還記得到了午門的時候,守門侍衛(wèi)攔住他們問話,她藏在披風(fēng)里嚇得瑟瑟發(fā)抖,連大氣也不敢出。連他也覺得了,默默地隔著大氅輕輕地?fù)е5鹊绞绦l(wèi)終于放他們出宮后,他打馬一溜小跑,一直跑到了北大街。她卻覺得仿佛有一種劫后重生的喜悅,連宮外的空氣亦變得格外清新。
清歡瞧著弘歷,道:“可我如今可藏不了了。”
弘歷上下打量她一番,笑著說道:“嗯,也是。大不了讓你扮成小路子,跟在我身邊。”
“小路子?”清歡覺著有些窘,好歹她也是堂堂大清國聰明絕頂、才貌雙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六格格,怎么能讓她扮成一個小太監(jiān)呢?這要是傳出去她還不得成了紫禁城里天大的笑話。但一想到美味的芙蓉糕,她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便勉強點了點頭:“只要能出去,扮成誰都可以。”
弘歷笑著說:“也是,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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