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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舊樓新垅兩依依


  碧潭端著托盤候在殿外,已經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卻還未見蘇公公出來叫人。她凍得連牙床都咯咯作響,額頭上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子。

  萬歲爺這幾日龍體不適,偏偏又趕上西北戰事吃緊,真真是內憂外患,脾氣格外地難以捉摸,昨兒個連平日里最受蘇公公夸獎的玲瓏也受了罰,聽說只是因為沒有及時換掉冷了的茶。如今誰不曉得這御前的差事是塊燙手山芋,每日堪堪是提著腦袋辦事。這不剛剛送進去的一碗鹿茸蓮子羹,也不知動了沒有。

  正想著,卻見門口的兩個小太監掀開了簾子,果然是蘇培盛從里面走了出來:“碧潭,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撤下來啊!”

  她慌忙應是,可在風口里站得久了,腿腳也被凍得不利索,沒想到剛一邁開步子,便打了個趔趄,一下子向前撲去,額頭重重地磕在一尺多高的朱漆門檻上,手中的托盤也飛進了殿里。

  四下里本是極安靜,只聽“砰”的一聲,在敞闊的殿里回響著。皇帝本在低頭全神貫注地批改奏折,被這突如其來的悶響驚動,筆鋒一抖,御用的朱墨在極好的宣紙上拉出一道刺目的朱紅印記。

  碧潭嚇得臉色煞白,連頭上的痛楚也顧不得,只是連忙爬起身跪在殿外,連連磕了幾個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蘇培盛已然一腳踹了出來,破口大罵道:“該死的東西!差事是當膩了!”

  碧潭嚇得瑟瑟發抖,兩手死命地摳著冰涼的青磚地板,胳膊卻像篩糠似的。眼前漸漸變得越來越暗,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痛楚變得越來越清晰,有什么東西從額頭上一直流下來,流到眼睛里,她也不敢去拭,一直滴落到青黑的地板上,“吧嗒”一聲,變成黑沉沉的顏色,原來是血。

  皇帝久久不發作,蘇培盛只好命人把碧潭先拖下去。皇帝卻擱下筆,厚重的簾幕竟被風吹得掀起了一角,只是一個小小的縫隙,卻能瞥見碧潭癱軟在地上,額頭上流著血,哭沒哭倒看不真切,她的臉色煞白,那一絲血跡就更顯得觸目驚心,好像剛剛宣紙上的那道朱批。他的心忽然一軟,說道:“算了,宣太醫吧。”

  皇帝的聲音雖小,但語氣里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蘇培盛自然是聽見了,驚詫之余便連忙讓人放開碧潭,差了兩名宮女扶了下去。

  門口的小順子見了不禁納悶:“師父,萬歲爺今兒個怎么不懲罰碧潭?”

  蘇培盛狠狠地在小順子的帽子上敲了一記,罵道:“糊涂東西!主子的事你也敢瞎猜!還不快把里面的東西收拾了!”

  小順子摸著腦袋連連應是,正要進到殿里去,卻見師父仰頭看著漫天的白雪,臉上多了幾分笑意,皺紋卻愈發的明顯起來。他忽然就覺得師父老了,沒有了平日里的戾氣,倒像一個慈祥的老人。只聽師父自言自語道:“也不看看今兒是什么日子?萬歲爺的心情怎么會不好?”

  小順子小心翼翼地從御桌上撤下空碗,皇帝今兒的心情果然格外好,一碗鹿茸蓮子粥用得干干凈凈。他從殿里退出來,見蘇培盛站在外面踱來踱去,便上前笑著說道:“師父果然厲害,萬歲爺今兒個心情舒爽,連胃口都比前幾日好得多。”

  蘇培盛笑道:“你少拍馬屁!比起你師傅我來,你可還差得遠呢!”

  正說著,只見三頂宮轎已從大門緩緩進來,蘇培盛一時按捺不住,高興地喊道:“回來了!回來了!”

  三頂轎子在養心殿門前的雪地上依次排開。

  云珠掀了簾子,扶清歡下來。弘時和弘晝也下了轎。

  蘇培盛幾步迎下階來,打了個千兒道:“格格您可回來了!老奴給三阿哥、五阿哥、六格格請安!”

  還沒等弘時說什么,清歡便連忙親自扶了蘇培盛起來,開心地笑道:“蘇諳達,這么多年不見,您身子骨可還硬朗?”

  蘇培盛連眼眶都紅了,連連說道:“多謝格格記掛!老奴這把老骨頭可還硬朗得很呢!格格要是再想騎馬馬也沒問題!萬歲爺念叨了一天了,格格可算是平安回宮了!”

  “騎馬馬?”弘時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那是什么?”

  清歡只是笑:“這是秘密!”

  其實是她小時候剛進宮,皇阿瑪帶她住在養心殿,那時候她還小,總是想額娘,沒玩沒了地哭鬧。皇阿瑪沒轍了,就讓蘇培盛想辦法。她還記得當時蘇公公變著法兒地逗自己笑,一會子抓耳撓腮變成齊天大圣孫悟空,一會子舞刀弄槍變成唱京劇的大花臉,可她還是一個勁兒地哭。最后蘇公公愁眉苦臉地問她:“格格,您到底要什么?就算您要天上的月亮,奴才也想辦法給您摘下來。”而她坐在床上,抽抽搭搭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說道:“我要……我要騎馬馬!”最后皇阿瑪進了屋里,見到蘇培盛趴在地上,而她騎在他背上用拂塵當馬鞭抽在他身上,嘴里還不停地喊著“駕”。皇阿瑪見狀笑得前仰后合,直說這是他見過的最適合蘇公公的差事。從此以后只要她一哭,蘇公公就變成馬兒讓她騎,清歡覺得蘇公公還是很疼她的。

  蘇培盛在前面引路,三人上了漢白玉的石階,那白玉階上蓋了雪便極滑,弘時扶了清歡走在前面,趁機小聲地說道:“你可比我面子大多了。”

  清歡問道:“什么意思?”

  “蘇培盛是什么人啊?皇阿瑪面前的紅人,宮里誰見了他不巴結著?連我額娘每次見了他都總要禮讓三分呢!你倒好,他倒給你行起大禮來了!我今兒可算是開眼界了。”

  清歡聽了,皺了皺眉,倒也沒說什么。

  門口的太監早就跪下行了禮,掀開簾子,清歡只覺得龍涎香的氣味撲面而來,清新而甘冽。屋子里溫暖異常,她褪下斗篷交給云珠,和三阿哥、五阿哥一起隨了蘇公公進了書房。殿里本鋪了極厚的地毯,寸許長的玄色長毛,踏上去軟綿無聲。她的步子出奇地穩,睫毛上已隱隱結了霜花,也沒有用帕子去拭,只是一直低著頭,看著鞋上的花穗步步搖曳,款款生姿。

  她心里到底還存了幾分傷心。雖然皇帝做什么從不需要緣由,但她還是不明白,如果是為了懲罰自己當年抗旨,可他仍舊冊封了她,這些年賞賜的東西,也不比在宮里的少;可如果他實在疼愛自己,又為什么放自己于清云寺中四年,不許宮人探視?他僅僅只用了一紙詔書,就決定了自己四年來的一切。在清云寺的時候,她第一次懂了額娘曾經說過的話,她說:“進了那扇宮門,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人人都像是棋盤上的棋子,要怎么走,從來由不得棋子自個兒,只能眼睜睜地任由旁人擺布,到頭來千羈萬絆,生不如死。”額娘說這句話時那樣傷心失意的眼神,她一輩子都不會忘,只是這句話的意思,她那時才懂,原來她可敬可親的皇阿瑪就是那個執棋之人,而她,只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可憐巴巴的棋子罷了。

  清歡行至三阿哥和五阿哥之間方才站定,三人齊齊向皇帝叩頭:“兒臣參見皇阿瑪。”

  皇帝早命人收了桌上的奏折,只坐在紫檀木椅上,一手撫著木椅扶手上雕刻的龍首,一手捻著一串天然沉香木佛珠,渾圓的珠子,上面都有細細的紋路,他一顆一顆地慢慢摩挲著,仿佛是氣定神閑。

  “都起來吧。”

  “謝皇阿瑪。”三人謝恩起身。

  殿中被院里的積雪反襯,更顯得光亮,倒讓人有種屋外正陽光明媚的錯覺。皇帝許久不說話,清歡雖只穿著鵝黃色的袍子,極其淡雅,可皇帝依然覺得刺目,仿佛是心中最不可觸及的傷疤。他知道那是她最愛的顏色,像是早春第一朵迎春花盛開的驚喜,又像是初秋楓葉漸漸變黃的期冀,可他竟漸漸地怕了那個顏色,命人除了宮里所有的迎春和紅楓,原以為能忘記。可過了這么久,他竟忘了最最致命的東西,清歡是越長越像她了,活生生地就在他眼前,仿佛生生又把他拖下無間煉獄。

  殿里靜得只能聽到西洋鐘表的鐘擺聲,清歡覺得古怪,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看皇阿瑪,見他正瞧著自己,就又忙低下了頭。

  皇帝的聲音終于響起:“回來了?”

  雖然沒說是誰,但清歡知道一定是在問她。聽不出任何語氣,皇阿瑪永遠是那副冷冷的腔調,就憑剛剛他對自己怒目而視的樣子,清歡就知道這一關一定沒有這么容易過,渾身的力氣已經泄了一半,蔫蔫兒地答道:“是。”

  清歡對皇帝說話一直是這副腔調,從不加“回皇阿瑪”,倒像是一對尋常人家的父女,皇上聽著反而舒心,倒也隨她去了。

  如今她這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模樣,皇帝倒覺得好笑,負手踱下來,他身量極高,清歡只覺得眼前被一團黑影遮住,她低著頭,只能看到他靴上細細密密的光珠,被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

  皇帝忽然笑著對旁人說道:“瞧瞧她,真像極了三阿哥小時候背不出書來,朕不許他用膳時的模樣。”

  眾人自然都樂了,弘時忙拱手作揖道:“讓皇阿瑪說笑了。”

  清歡忙用帕子掩了嘴,心中的大石頭也總算落下。這四年仿佛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她還在回味著,而皇阿瑪這邊似乎早就揭過去了。

  皇帝命人賜了座,又吩咐蘇培盛道:“今天的鹿茸蓮子羹做得不錯,賞幾碗讓他們也嘗嘗。”

  行了半日,這會子皇阿瑪一說鹿茸蓮子羹,清歡倒真覺得餓了。她原想著帶些仙炙軒的芙蓉糕,可剛剛經過南門街的時候她還睡著。

  皇帝召見了吳嬤嬤和云珠,吳嬤嬤是六格格身邊的總管事,而云珠又是領頭宮女。皇帝問了清歡這四年來的飲食起居、日常活動,吳嬤嬤當然只揀了好的說,比如她每日拜佛上香為國祈福,每周去佛堂誦經三次,每月抄錄經文兩卷……聽得三阿哥在一旁瞠目結舌,直不相信地瞪著清歡。皇帝卻頻頻點頭,頒給她們好些賞賜。

  片刻工夫蘇培盛就已經帶了御膳房的宮女進來了,他做事果真討喜,不僅上了熱騰騰的鹿茸蓮子羹,而且還配著八道開胃的京城醬菜和清歡最喜歡的芙蓉糕,清歡只覺得肚子咕咕直叫。皇帝本不餓,但也陪著幾個孩兒一同其樂融融地用餐。

  清歡一碗粥還沒用完,就有內官掀了簾子進來,打了個千道:“回萬歲爺,張廷玉、李衛、田文鏡求見,已經在殿外候著了。”

  皇帝扔下玉箸,打在精致的白瓷吃碟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其他三人皆停了下來,不敢再動。皇帝接了蘇培盛呈上來的帕子,揩了揩嘴,便扔進托盤里:“這幫老東西,讓朕連頓家常飯也吃不得!”

  清歡卻在旁笑了笑:“皇阿瑪越發像小孩子了,如今倒還鬧起了脾氣。”她扭頭對蘇培盛說道,“蘇諳達,你去告訴那三位大人,讓他們好歹等著,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許耽擱皇阿瑪進餐啊。”

  清歡將那“天大的事”壓得極重,聽也知道是在激將,蘇培盛倒是愣了愣,只這片刻,皇帝卻笑出了聲:“你這個小東西!”清歡本就挨著皇帝坐,不偏不倚正被皇帝用手敲在了額頭上,“連你皇阿瑪都敢算計。”

  “天大的事情也沒有國事重要!”皇帝似乎是喟嘆了一聲,從桌旁站了起來,吩咐蘇培盛:“你好生派人送六格格回去。今兒個朕特許,六格格可直接回儲秀宮歇著,不必向六宮請安了。”

  清歡謝了恩,與弘時、弘晝一道出來,候在殿外的那幾位大臣皆請了安才進了殿里。弘時雖住在宮外府邸,可離宮門下鑰的時間還遠,便隨了清歡一同回儲秀宮向齊妃請安。弘晝年紀尚輕,還未冊妃,所以仍居阿哥所,與他們不同路,于是便先離開了。

  弘時倒仍舊惦記著剛剛吳嬤嬤說的話,便半信半疑地問:“剛剛吳嬤嬤說的話是真的嗎?”

  清歡雙手籠著一只白色的裘皮暖筒,信誓旦旦地說:“當然是真的,這可是欺君之罪,她哪敢胡說?”可扭頭看到三阿哥仍舊一臉懷疑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嗤”地一笑,露出一口米齒來,她故意壓低了聲線,“那我就告訴你,她說的的確都是真的,可還有一部分她沒說。”

  “哪一部分?”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撕壞過寺里的經書,砍倒了院里一棵極為珍貴的菩提樹,捉弄過沒有頭發的小尼姑,除此之外,我還鬧過無數次失蹤,用供奉香火的青燈點了炮仗玩……我把對付皇阿瑪那套全拿出來對付清云寺那群姑子了,你說,這些事吳嬤嬤可敢告訴皇阿瑪?”

  弘時頓了頓方才哈哈大笑起來。

  一行宮女奉了茶盤從回廊上款款而來,見了他們二人便立即行禮。弘時這才想起從剛剛回來到現在一直沒瞧見碧潭。早晨出發前他來跟皇阿瑪請安,遠遠地就看到她立在回廊下,雖然只是個側影,但他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也不知立了多久,臉頰蒼白得就仿佛回廊上的大理石磚,沒有一絲血色。

  宮女繞過他們二人徑直往殿中去了,弘時突然叫住領頭的宮女問道:“今兒個不是碧潭姑娘當值嗎?怎么不見她?”

  幾個宮女面面相覷,清歡見了忙說:“齊妃娘娘喜歡碧潭姑娘繡的花樣子,三阿哥就想問問姑娘,什么時候有時間好去儲秀宮一趟。”

  領頭宮女聽清歡說話如此客氣,便立即欠了欠身道:“格格莫不是抬舉了,只要齊妃娘娘喜歡,奴婢們定當竭盡全力。只是……”她略一躊躇,才緩緩說道:“碧潭姑娘今兒個當差時摔了一跤,磕到了頭,恐怕沒法兒伺候娘娘了。”

  弘時只覺得“嗡”地一下,似乎所有的血都沖進了腦袋里,也不管是否失禮,忙焦急地問道:“磕到了頭?很嚴重嗎?”

  領頭宮女見他這樣子,不免有些詫異,回道:“回三阿哥,不甚嚴重,皇上已經命人宣了太醫,稍微休息幾日碧潭定會無事。”

  弘時只覺得臘月里的北風直“嗖嗖”地往人耳里鉆,那宮女說的話他怎么也聽不清楚,仿佛隔著霧。他想起她剛進宮的那年,他巴巴兒地派了身邊的小太監四處打聽,才知道她在前西四所當差。那日他下學早,就去她當差的地方尋,遠遠地就瞧見她跪在廊下,雖只是一個單薄的側影,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問了經過的小宮女,才知道她犯了規矩,被嬤嬤罰跪呢。他知道不能上前去,只能遠遠地看著,她跪了半日,他也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站了半日,害得他房里的一眾宮女太監全都跟著受了罰。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只想著陪她一起受罷了。她小時候被他用蛐蛐兒嚇到都會哭,如今卻在宮里被人這樣欺負,而他卻只能看著。磕破了頭,不知道碧潭有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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