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韶嫣一路上聽秦會講了不少關于這個無名的傳聞。他是夷族和大成的混血，被丟棄在沁嗒木戈壁上，由戈壁上的母狼銜回窩與小狼崽一同養大，等到人將他帶出狼窩時，已經十三歲了。接手沙蛇幫之后十分得人心，雖未能讓戈壁各部合并，但也稱得上是西疆邊境上的一位大人物。他沒有名字，旁人為了稱呼他，才喚做一聲無名。

　　那夜在玄云城與九韶嫣打進泥潭的人正是他，想不到幾日而已，他竟能回到戈壁再卷席邯城。

　　是個厲害的家伙。

　　沒等她細想，冷不防的腿風已經突掃而來。九韶嫣領教過他那雙腿的力道，閃身一避，反而有和他試試腿力的興趣。長皇女直長的腿屈膝阻架住無名，極快的抬小腿直踹在他腰腹，不想他竟毫無感覺般的劈掌砸下來。九韶嫣閃其鋒芒，退后半步。無名豈止如此容易打發的，拳肘相輔的凌厲讓九韶嫣躲閃不斷。無名似乎打的并不如之前游刃有余，因為他雙眼緊盯，不敢有絲毫松散疏忽。

　　九韶嫣突然撤身一退，緊接著旋身劈腿，劈撞在無名雙臂格擋之上，力道之恐怖竟讓無名雙膝微彎。

　　這是當日與云木一戰的情景再現，也是九韶嫣得以逃命的關鍵招式。她如今再次用來不禁更加得心應手，而且其中的力道只有無名才知道的可怕。她一腿劈下，無名雙臂都隱約下沉，然后她轉瞬再一腿，接連的速度眨眼，力道只增不減。懸空旋劈的威力全憑腰肢的柔韌，這一式是九韶嫣危機之間自創而出，由此可見她腰肢柔韌度已經達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無名雙膝已經彎曲到了臨界，九韶嫣最后一腿讓他徹底敗下去。雙臂的擊痛麻木，他狼眸一抬，正撞見九韶嫣月眸下看。

　　“玄云宗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獸，怎樣，我們一起干他們？”素色纖長的手掌攤伸在他眼前，九韶嫣側頭打了個口哨。“跟我結盟，沙蛇幫五年之內絕不斷糧。”

　　五年？

　　開什么玩笑！

　　沙蛇幫兩千余人的漢子說起來不多可養起來不簡單。秦歡淺為何看準無名會占據邯城？那是因為除了邯城，旁余小鎮根本負擔不起這兩千人的長期駐留。在他們看來，九韶嫣如今不過是靠盜取玄云宗煙倉有那么一筆錢財，用來養一養幾百人的乞幫和貧民還說得過去，可要再負擔一個沙蛇幫簡直是癡人說夢。

　　可即便如此，當無名看見她的眼睛，竟無法選擇不相信。她是種胸有成竹的氣勢，還帶著些常人難及的氣魄。

　　“忘記打招呼了。”九韶嫣抽出刃，抬手猛然擲出，九螭長刃撞插在幾步外的突兀屋頂之上。本就岌岌可危的房屋傾倒著塌滑，長刃在風中微微晃動。

　　“看見了！”遠處一直藏在墻頭的鐵木由爬起身，沖她這里揮動著手臂。“準備妥當，干嗎？干他們啊！”

　　一側的秦會按下他，站起身。緊接著整個墻頭上站起了近百個身影，箭簇的寒光穿過風，清晰的入了無名的眼。

　　九韶嫣彎眸哈哈，“抱歉抱歉啊，我的幫派不小心占了墻頭，拿箭來裝裝大，沒事吧？”

　　去你大爺的！

　　陳真摩挲鼻梁。腹誹道，感情她沖出來和無名干架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她的人找到乞幫趁機占據最有利的墻頭。那她早到了吧？看著他和李奕被追——噢，狠心的女人！

　　無名立刻抬手拍過她的掌間，冷靜道：“成交。”

　　能改變他現今被動局面的機會太珍貴了，轉瞬即逝的機遇更是不多，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里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顯然，他對更加直接的九韶嫣并無惡感。

　　終于可以舒出口氣。

　　陳真半支起身，靠在空洞邊沿上，對藏在里邊的李奕道：“出來了，出來透個氣。”他長吁一口氣，扶上肩骨痛苦道：“這家伙當真不念鄰居情，打的如此之恨。少姑娘再來晚些，老子的肩骨就斷了。”

　　剛在這一片的廢墟中只能見那兩人的迅疾交手，打的陳真都要忍不住叫好。李奕滿頭滿臉的灰塵，蹲在廢墟洞前出奇的沒吱聲，盯著九韶嫣的出手若有所思。

　　“你也發覺了？”陳真側頭，“少姑娘似乎要比離開邯城更快了。想來和云木那一戰得到的好處不少。”

　　李奕輕哼，“那是她師父的功勞，云木只算是個墊腳石，有什么了不起。”

　　“你認得她師父？”

　　“認得。”李奕砸砸嘴，“就好了！要是認得還能讓她做區區的新老大？區區怎么知道她師父是誰。你這么問就是你知道了？”

　　“我要是知道還用留在這里？老大不早把我調到他身邊去。”說到這他頗為委屈，“說起來老子雖然不如胖子能打，但聰明嘛！誰知道怎么就留下我來看守這里，也沒給老子調動北海沿境人馬的調轉令，所以我們才會遇上沙蛇幫唐突之間狼狽如此。”

　　“蕭野不錯。”李奕突然一句莫名其妙，讓陳真一時間摸不清頭腦。沒等他開口問，九韶嫣已經走過來。李奕一抹灰塵，就要撲過去，被長皇女按住腦袋一陣□□。

　　“臭丫頭你就這么孝敬區區的！走開！臭丫頭煩……”

　　“閉嘴，說好的重建區呢？竟然被個小鬼追的亂跑，你真是我英明神武的奕叔啊？”

　　“……區區是厚愛晚輩！你懂什么！”

　　“我說……”

　　“說什么！”兩人回頭，陳真哭喪著臉道：“誰他娘的來扶老子一把！”

　　“……”

　　王太山處理麻煩事務的能力相當了得，僅僅一夜的功夫，重建區被炸毀的地方已經被收拾干凈，馬上可以再次重建。九韶嫣清點了一次乞幫人手和剩余的金銖，當夜城墻上劃分兩段，沙蛇一半，乞幫一半。至于夜梟幫，很遺憾，他們在沙蛇幫進城時就跑干凈了，留下了大片地段的鋪子讓李奕迅速掛了少言的名頭。

　　沙蛇幫悍名已久，云黛都無可奈何，不怪黃安帶著夜梟幫避退出邯城。誰能知道九韶嫣會真的拉攏無名？秦歡淺還等著坐收漁翁之利，這下可要落空了。

　　九韶嫣自有理由。

　　按照她的意思，應該是和李奕里應外合，在拿下邯城的同時徹底封死沙蛇幫的退路，以糧缺的困境讓沙蛇幫被迫歸順。可是接到李奕信箋時她改變了主意。

　　為什么？

　　因為李奕不贊成。

　　李奕的信箋上只有兩個字，速回，九韶嫣在看到時立即明白了他隱晦的意思。一個速字，說明李奕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個回字，說明李奕是讓她用回來的方式進城，而不是用進攻或謀算的方式進城。就李奕來說，緊要關頭他的每一個字都用的很有深意。為什么不是“速攻”、“合擊”、“里應”，這些帶有和沙蛇幫強干的詞語？而僅僅是個“速回”。九韶嫣和他相處不算久，但她了解李奕。

　　更相信李奕。

　　“你看上這小子了？”九韶嫣換了干凈的湖色外衫，在重建區的望樓上喝著隨身帶著的銀酒壺里的酒。

　　嗯……還是阿野沽的酒。

　　“區區的確看上他了。”李奕也換了干凈的袍子，站在一側遠眺。“倒是你，小看他了。”

　　“真子認為他有大將之風，你也這么看？”

　　“非也。”

　　九韶嫣默了一瞬，笑道：“我明白了。”

　　李奕嘟囔了幾句，在刺眼的晨光中揉了把碎發。昨夜徹夜構圖的疲倦讓這個男人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他不耐煩的敲著望樓的木欄。

　　“邯城是個燙手的地方，就算有了沙蛇幫的結盟也不是你如今能完全獨占的，必須盡快吞掉伏虎幫的殘余。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架，商家的生意也不是那么輕易就好做的。給區區打起精神來，別再慢吞吞的浪費時間！”末了他下樓時頓了頓，回頭道：“——云木那個龜孫子會死嗎？”

　　“暫且不會。”

　　李奕嗤聲：“那就把玄云宗晾一邊去，要斗就斗到讓玄云宗痛哭流涕永遠站不起來，別再和他們不痛不癢的開玩笑。”他哼了幾聲不成調的曲，慢悠悠往下晃。

　　九韶嫣咽下酒水，瞇眼看到了望樓上所能及的最遠處。

　　孤寂的雁被雁群拋棄，哀鳴掙扎在蒼云間。踽踽獨行的苦楚正如她當年爬滾在泥濘里的夜，秋風蕭瑟的長空空曠，冬馬上就將到來，她該迎來自己在西疆第六個年頭。六年，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定要回帝都的決心。長皇女深深呼出口氣，對著長空和莽野輕輕道了句。

　　“我要回去了。”

　　西疆的少言，埋名太久了。

　　萬里之外的九重王宮寂靜無聲，風攜著梧桐葉卷襲過坐在九重臺階上的衣角。獨坐在這里良久的男人拾起落在膝頭的梧桐葉，久久不動。直窄口的長刀寂寞的插在他身側，他看著梧桐葉，耳際的垂下雪白的發。

　　恍惚中一聲輕嘆。

　　可惜九韶嫣聽不見。

　　她下望樓時王太山已經等候多時，見到她立即上前替她披了厚外罩，引著路快速道：“沙蛇幫已經入座了，少主這邊走。”

　　九韶嫣看他素藍色布衫既不搶眼又妥帖身份，不禁笑了笑。“見過阿德了？”

　　“誒，還敘了一宿的舊。”

　　王太山原本就是邯城王家的內院總管，阿德又是邯城王家的嫡親少爺，說起來還真是故人。

　　“老兄，若是有需要，不須猶豫。”

　　“這可沒有。如今跟了少主自然就一直跟下去，哪有再找易主的理？”王太山引著她轉了彎，繼續道：“少主可別趕咱，出了乞幫咱就是天大地大也無處可去了。”

　　他替九韶嫣推門，九韶嫣在他肩頭拍了拍，力道正好，嘉贊的意味不言而喻。王太山清了清嗓子，提聲道：“少主來了。”

　　門自中向兩側大開，堂中兩側依次排列下椅座。九韶嫣一側正位空等著她，自她往下依次是李奕及乞幫各隊首，末了還坐了個正咧牙的鐵木由。沙蛇幫一側……只有無名一個。

　　九韶嫣跨進門，對無名笑道：“好早。”

　　無名坐姿也是異常的有銳利感，直削的像是出鞘的利劍。他頷首，“早。”

　　九韶嫣一入座，王太山已經從李奕那里奉上了結盟紙頁。她翻閱一二，推給無名，誰料無名沉默一瞬，聲音冷靜。

　　“我看不懂。”

　　啊咧？

　　九韶嫣挑眉一笑，立刻翻手撕掉了紙頁，從桌上拿起了酒樽放在兩人之間。她攤開手掌道：“無礙。我聽聞戈壁不興筆墨那一套酸儒做派，今日就按戈壁的規矩來，如何？”

　　無名也不廢話，從腰側抽出匕首，劃破手指，滴血進酒。九韶嫣袖中短刃一落，也滴血進去。

　　“我承諾確保沙蛇幫的兄弟五年之內絕不斷糧，確保貴幫必要時的絕對自由，確保貴幫絕不被劃分進乞幫。沁嗒木神在上，我少言絕無半句玩笑。”

　　“那你需要我們做什么？”

　　“我要貴幫鎮守邯城及方圓五里內所有的地盤，三日內掃清其余一切勢力，在乞幫需要之時，擔任送糧草一事。”

　　無名瞳孔一縮，九韶嫣幾乎要以為他猜到什么，不想他狼眸一熱，果決道：“我答應。”

　　九韶嫣仰頭喝了半樽血酒，無名緊接著飲盡余下。她舔了舔唇角的血腥味，正經道：“若背盟約，必遭兄弟切骨之懲。”

　　要出門時王太山猶疑了一句，“……咱這次盟約該稱什么啊？”

　　一眾人皆看向九韶嫣。

　　她索性指著酒樽道：“青樽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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