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主，屬下們被姑娘甩開了。”黑衣陰影中的男子跪叩在地，無不慚愧道：“屬下疏忽，未曾料到姑娘會如此敏銳。”

　　蕭野在案前，閱在文冊上的狹眸波瀾不驚。半響才淡然道：“退下。”

　　“那保護姑娘一事……”

　　“我自有安排。”

　　“是。”男子恭敬埋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房中陰影。

　　蕭野看了眼窗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許久之后，才聽見文冊重新翻動的聲音。日光揮灑進房中，他墨袍低奢，紋絲不動的專注。仿佛方才的對話并不在這里，仿佛方才的停頓并不是他。

　　日光更滾燙了。

　　九韶嫣頂著滾燙的日光，蹲在一處低矮的土墻頭。姑娘洋洋散散的舉著個大葉遮陽，看著矮墻院里沒回應的房門，再次大聲道：“大叔，我只是討杯水。”

　　她順著蒼鷹調令上的圖找到了這里，不想開門的竟是個邋遢男子，中年胡子拉碴的，她這才問了聲好，人已經不客氣的關緊了房門。

　　好歹給她個自我介紹的機會啊老兄！

　　“討水要三顆金銖才成！”里面的人噼啪的撥動著算盤，“若是問路，一句話一顆金銖。若是尋人，一句話兩顆金銖。掏錢了再和區區說話！”

　　“你這標價堪比鯊港最貴的歌妓了，什么理啊大叔？”九韶嫣跳下墻敲敲門，“我是來找你的。”

　　“找區區的不是熟人就是故人，二選一五顆金銖。若是兩者都不是的新朋友，便宜價八顆金銖！”

　　“十顆金銖開門說話！”

　　“想得美！”里面人啪的合上算珠，口算飛快道：“開門迎客十顆金銖和區區說話八顆金銖外加奉水奉茶九顆金銖總計二十七顆金銖！付錢開門！”

　　“……您才是訛詐老祖啊。”

　　“切。”里面人嗤聲：“若以上都不是，姑娘向右轉跨八步好走不送！”

　　九韶嫣退開幾步，站在巷子中打量四下，心中對比著蒼鷹調令的圖，再次確定就是這。她熱的脊背滾汗，有氣無力地再次敲門。

　　“你怎么還沒走啊！”

　　“我們來做檔生意。”

　　“做什么生意？拿什么做生意？你做東家還是區區做東家？你到底意欲為何？區區告訴你，區區雖然是個挑擔販郎，曾經也是讀過些圣人之說的！你若是要區區做不正經的勾當，免談！”

　　九韶嫣無力扶額，深吸一口氣飛快道：“做正當生意拿本事做生意自然是我是東家我到底意欲為何你開門不就清楚了！”

　　吱呀一聲。

　　邋里邋遢的油漬方巾先探出來，隨后是張胡子拉碴不年輕的臉，再后他跳出門檻，抖了抖布丁破爛的僧袍。這人仔細地打量九韶嫣，口中嘖嘖稱奇道：“區區窩在北海之濱數十年，少見有姑娘能接這快舌。丫頭不錯，不錯，不錯。”他背著手咳了聲，硬是擺出副高深模樣。“區區知道了，你是來拜師的是不是？直說嘛！區區這拜師可不便宜。”

　　九韶嫣利落的一把扣住他肩頭進了門，砰的一腳帶上門。

　　門后是個小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邊角上開辟出了個小菜圃，里邊綠油油的菜正好。這人大呼小叫著掙扎，九韶嫣松開他，退開兩步。

　　“果然進了門說話要妥當些，大叔，得罪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大叔他做出抱胸狀，憤然的瞪著九韶嫣道：“光天化日之下姑娘你這般待區區！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區區知道你情——”

　　砰！

　　纖細漂亮的拳砸在耳際，他耳后的木板噼的傳來裂聲。大叔哇的一聲大叫，抱起他的破算盤縮成一團。

　　“打人不打臉！打臉的是混賬王八蛋！你長這么好看一定別做王八蛋！”

　　“東海揚塵【1】，影子在否？”九韶嫣俯身盯住他的眼睛，微笑道。

　　“什么東海南海的，這是北海！”他在她目光中瑟縮一下。“區區的影子就在你腳底下，你說區區的影子在不在！”

　　九韶嫣緩緩瞇起眼，直起身，客氣的歉禮，神色認真道：“看來是我認錯人了，大叔海涵。”她放下三顆金銖，“打擾半時，告辭了。”

　　說罷便轉身離開。大叔一直抱著算盤瑟縮窩囊的看著她真的出了門轉離巷，他飛快的爬起身關緊門，抱著算盤咬牙道：“完了完了！肯定是玄云宗的雜碎盯上區區了！不行！這樣不行！要死大家一起死！”他握緊拳，用力點頭道：“對！大家一起死！”說著拋開算盤在雜物中開始翻找，灰塵四濺他卻渾然不覺，直到從一堆雜亂無章的本冊下掏出一物。

　　“區區這輩子都沒想過還會用你啊！真是，真是！”他手有些哆嗦的擦拭著，竟是塊比蒼鷹調令小半塊的鷹雕。“老大都死了那么久！肯定是云木那個龜孫子發現區區還活著！完了！完了！怎么辦？怎么辦！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死啦！區區一個算賬的哪能干得過云木！”他一遍遍擦拭著鷹雕，竟然擦著擦著兩眼泛紅，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伙早死啦！現在區區也要死了！金銖還沒摸夠呢！見了閻王也笑不出來！”

　　“諾。”身后伸出手遞來帕子。

　　他順勢接過來響亮的擤了鼻涕，抽噎道：“謝……作死啊！”

　　九韶嫣從墻頭躍下，對他豎起食指道：“老兄，小聲點成不成。”

　　“你突然嚇區區讓區區怎么能小聲！你！區區就知道！你們太狡猾了！你是不是來殺區區的？是云木龜孫子讓你來的對不對！”

　　纖細漂亮的拳再一次正中他耳際后的墻面，九韶嫣有些頭疼的磨牙道：“小聲點！”

　　大叔抱著鷹雕，用一種驚恐又怕怕的目光看著她，鼻涕拖的老長，時不時小聲抽噎幾聲。

　　“大叔。”九韶嫣彎眸，讓自己盡量和藹可親些。“你不是不知道嗎？裝傻的功夫比你訛人的功夫更勝一籌呦。”

　　大叔抽噎幾聲，縮了縮。

　　“我只問，你來答。你認識云木？”

　　他飛快的搖頭，又在她挑起眉時飛快的點頭。

　　“你老大是云岐？”

　　“噢噢，云岐啊，云岐不就是……”他話才起，耳際后的墻面裂紋更甚，他立刻眼淚汪汪的閉嘴。

　　“很好。”九韶嫣微笑，“他是你老大嗎？”

　　他點頭，又開口道：“不過是區區上上上上任老大了，他死的那么早！區區后來在這混飯吃又跟了幾個老大，比如那個……”

　　拳頭碾在墻裂紋，碎來的土塊掉了他滿頭滿臉，他立刻驚恐的捂住嘴，拼命點頭。

　　話嘮啊話嘮！這他娘分明是個貨真價實的話嘮！

　　“你們的確被叫做暗影吧？”

　　他憋的滿臉通紅，卻在這個問題面前躊躇猶豫著，突然大喊一聲，“你殺了區區吧！區區什么都不知道！”

　　九韶嫣額角一跳，一拳砸在他臉上，怒聲道：“神蠢啊你大叔！鷹雕你都他娘的拿出來了再裝來得及個屁啊！”

　　長皇女發誓，這是她五年至今最為失態和大爆粗口的時候！

　　大叔痛呼一聲抱住眼，委屈道：“那你還問！這問題不算數！重新來！”

　　嘶。

　　九韶嫣一把捂住眼，已經不忍直視他鼻涕眼淚齊飛的臉，生怕自己再一拳下去。

　　“大叔，快擦鼻涕！”

　　大叔后知后覺的擦著鼻涕，一邊不滿道：“你看你，年輕人就是這樣，毛躁！太毛躁！你讓區區給你說不就成了！你，你哪來的丫頭？云木孫子的孫子嗎？”

　　九韶嫣嘆了口氣，“他是我師兄。”

　　“看嘛看嘛！區區就說，你——你——你說甚！”他忽然跳起來，一把按住九韶嫣的手臂，“你說你是誰？你他娘的是誰？誰？”

　　“我是云岐小徒弟。”九韶嫣按住他，一字一字道：“是如今唯一的徒弟。”

　　他張大嘴，震驚的神色像是見鬼，怔怔的動了動嘴，忽然又大哭起來。“臭丫頭騙區區！肯定是騙區區！老大早死了！早死了！”他這次哭的狠，連著目光也狠，瞪著她哭道：“你知道我們死的有多凄慘嗎？整整十八個人！十八個人！如今只剩區區一個了！你知道我們是怎么死的嗎？”

　　九韶嫣怔怔。

　　他咬破了唇，血色沾染的啞聲道：“是被玄云宗的人活活埋在土里悶死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就連最小的小十八都被打斷了四肢埋進去！你說老大活著，那他為何不來？那他為何不來救我們！”

　　“師父他……”

　　他手指拽緊她的胳膊，指尖扣鑲進她的皮肉里。“他沒來！當年他叫我們兄弟，我們做他的暗影，我們是誰？我們是蒼鷹十八騎！試問天下誰能比我們更強！他召我們前往玄云城，卻又被云木埋伏圍剿，他自始至終不曾出現啊！你告訴他還活著是不是？是不是！”他又哭又笑，“區區活得像是喪家犬，你卻告訴我他在逍遙著收小徒弟！”

　　“大叔！”九韶嫣猛然提高聲音，讓他怔住。“我師父未必比你們更舒坦！”

　　他瑟縮著，避開目光。

　　“云木斷了師父握刀的右手，打斷師父的筋骨種了冰蠱，用玄深鐵鏈將師父栓在玄云深谷中八十年。我師父沒有比他的兄弟逍遙，他的兄弟在痛，他更痛。”九韶嫣拿下他的手，攤開自己的手掌，蒼鷹調令露出在掌心，她正色道：“家師不能來見兄弟，可是我來了，負命而來。”

　　大叔哽咽起來，撫過蒼鷹調令，將他的鷹雕也并放在她掌心，淚如雨下。“又見到了……你等著！”他轉身在雜物中翻找，一塊塊小鷹雕不斷地被找出，他將十八塊鷹雕整齊的排列出來，再將蒼鷹調令擺在正中的位置，陡然跪下。

　　“這是蒼鷹調令。”他邊哭邊磕頭，“這是蒼鷹十八騎，區區……我……”他忽然泣不成聲，一頭磕在地上，抱住鷹雕們嗚咽道：“兄弟……兄弟……老大……他來了……”

　　午后的日光刺眼。

　　九韶嫣站在一旁，仿佛在日光中依稀看見，多少年前策馬齊奔的十八兒郎。

　　猶記當年輕狂縱馬的少年郎，意氣風發的結伴長野，壯志豪情，朗笑穿越數十年，無法被層層的塵埃遮掩。

　　為何師父沒有多提。

　　九韶嫣明白了。

　　因為他相信兄弟。

　　對兄弟，話不必太多。

　　東海揚塵【1】：比喻世事變化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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