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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身死


平靳關外的漠北是蠻人的地界,成元三十一年,北蠻來犯,在大靖邊境燒殺搶掠,氣焰囂張,百姓不堪其擾,戍邊將領多次鎮壓無果,最后是北境統帥季時傿率三千鐵騎趕到,與燕州駐軍合力將北蠻敵兵擊退關外,此戰方休。

        成元三十二年春,北蠻多部歸降,上表議和書,請愿歸附大靖,每年上供糧食,馬匹,珠寶等,季時傿奉旨出關談判,卻在岐州遭了伏擊。

        北地干旱,關外黃沙滿天,自岐州城西去二十里有個因沙石陷落而形成的天坑,叫做金池。

        商隊懼怕流沙,從此經過一般會刻意避開,因而附近很少有人經過,此時天坑中卻遍布尸體,連沙石都被染成了暗紅色,道路旁飛過幾只禿鷲,金池成了血池。

        季時傿在自己的尸體旁坐了一天一夜,迎面吹來的風裹挾著厚重的血腥氣,黃沙蓋在臉上,遮住幾片烏青的尸斑,整張臉上唯一鮮活的顏色可能就是嘴唇,因為染了血的緣故。

        她低下頭,試圖抹掉臉上的泥沙,擦干凈斑駁的血跡,但她的手卻從身體中穿過,分散,然后聚攏。

        季時傿面無表情,像是察覺不出魂體無法觸碰實物一樣,她不停地伸出手,無數次穿過身體,卻還是不死心一般,固執地想要抹去那片痕跡。

        最終不得不接受了一個事實:她真的死了。

        沒有死在兇狠的敵人刀下,卻死在了自己的袍澤手中,而她到現在連奸細是誰都不知道。滿天黃沙將一切掩蓋于此,此夜之后,岐州之變只會成為史書上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戰役,沒有人知道其中發生過怎樣的變故,她也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將這些傳遞給世人。

        傳言都說人死后若無人收尸,無人祭奠,則會變成孤魂野鬼。季時傿雙親俱喪,孑然一身,恐怕未及來人,自己已先淪為禿鷲腹中之物了。

        她想到這兒,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距離很遠,從天際泄下,然后漸漸變得清晰。

        馬蹄聲很快,恍惚間像是從破敗窗欞中窺聽到的急雨,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她的心頭,季時傿掀起眼皮,看到遠處奔來的身影,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來人風沙滿身,形色倉皇,下馬時動作僵硬,幾乎是從馬背上墜下來的。他磕磕絆絆地站起,沒走幾步又摔了下去,踉蹌地穿行在尸山血海中,不知道在找誰。

        季時傿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她猜想對方是哪名士兵的親人或是朋友,得知了此次變故后趕來,為這名士兵收尸。

        那人已經穿過大片尸骸,來時的雪色長衫染了血,在長久的尋找中他的神情變化過好幾次,從一開始的害怕到期待再到惴惴不安。

        戰場上刀劍無眼,多是殘缺不堪的軀體與五官難辨的面容,他找得艱難,動作越來越緩慢,行走間衣上沾了腐肉,臉上蹭了血,他從清晨走到黃昏,終于走到了季時傿身前。

        彼時他已經無力再站立,幾乎是手肘支撐在地上匍匐而來。季時傿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心慌,她原本坐在旁邊一動不動,現在手指下意識地蜷曲了起來,如今成了鬼,卻有一種呼吸停滯的感覺,那人伏在她身側,眼里紅得仿佛要滴下血淚。

        他喉嚨里發出聲音,如同生銹的鐵塊摩擦在一起,“季……”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從長袖中伸出的手臂如雨打風吹時戰栗的枝梗,季時傿不認識他,此刻心里卻莫名地浮上了一個念頭:他在找我。

        那人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腹在季時傿的臉頰上擦過,他試圖擦去那些塵土與血跡,手卻怎么都找不準位置,抖得如同篩子一般。

        此時落日余暉將盡,八表同昏,舉目昏沉之色,隴上有幾點明星似隱似現,天際忽然劃過一只大雁,穿過金色的云層,復又低垂沖進荒蕪的風沙當中,四下里重新歸為平靜。

        那人跪在她身側,腰間的玉佩垂下來,季時傿終于看清了上面的圖案,“瀚海潮生”,是泓崢書院的沈居和先生曾作的一幅畫,后來刻在玉佩上贈予了愛徒。

        若她沒記錯,那位愛徒的姓名叫做梁齊因。

        季時傿恍遭雷擊,目光上移停在男人的面容上,幼時父親曾為她說了一門婚事,定的便是慶國公梁弼的兒子梁齊因。

        但是后來父親去世,她北上領兵,鮮少回京,梁齊因得了眼疾后仕途難行,再加上她不愿嫁人,這門婚事其實已經形同虛有,四年前她便親自登門將婚退了。

        季時傿不記得她與梁齊因相識,她與他之間僅有的關聯可能就是這段曾經的婚約,她對梁齊因沒有感情,料他對自己也是如此,卻沒想到,岐州之變后,第一個來找她的居然是梁齊因。

        難怪他總要貼著尸體的臉辨認許久,金池附近幾千具尸體,到處都是殘肢斷臂,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想要認出她就比常人更困難些,只是他一個瞎子,是如何從千里之外的京城趕來的呢。

        梁齊因臉上所有的情緒如潮水般褪去,他緩緩俯下身,用還算干凈的袍袖擦去季時傿臉上的污垢,動作很輕,有一種近乎虔誠般的小心翼翼。

        季時傿嘴張了張,想要說些什么,可是話音到了喉間才想起,她如今成了鬼,應該是不能再和人說話了。

        金烏墜落,天邊最后一片霞光即將被夜幕吞噬。梁齊因彎腰抱起季時傿的尸體,身后蜿蜒的腳印重新被流沙填滿,他走得很慢,影子在蒼茫無邊的戈壁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成元三十二年,北境統帥季時傿在出關與北蠻談判的路上遭遇伏擊,尸骨無存。

        季時傿的靈柩停在梁齊因的別莊中,自岐州回京已有三日,朝堂上關于此次變故的處理方式吵得不可開交,大部分都是彈劾季時傿的,少部分說要給她追封,其余皆不發表陳詞,或作隔山觀虎斗,或根本不敢牽扯進此事當中。

        堂內燭光閃動,季時傿默立于角落,她還是戰死時的相貌,胸口空蕩蕩的有個滲人的窟窿,殘破的輕甲掛在身上,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

        她瞄了一眼棺槨中的自己,衣裳嶄新又精致,臉上布著淡淡的妝,梁齊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除掉了她臉上的尸斑,一眼看過去,棺中的人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今年京城罕見的遇到了倒春寒,前夜里下了場大雪,到現在還沒有融化。梁齊因身著素服,跪坐在靈前,手邊放著一疊寫滿了字的紙,大約是祭文一類的東西。

        他幾乎寸步不離,三日來未見他吃過什么,只偶爾喝幾口水,大部分時間都跪在靈前。季時傿想,就憑著曾經的一紙婚約,他們之間甚至沒有情分,梁齊因能為她做到這般地步,竟叫她生出了幾分羞愧來。

        檐下雪水滴落,淅淅瀝瀝地落在臺階上。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季時傿抬起頭,看見一個隨從打扮的青年出現在門扉旁,進來前抖了抖身上的霜露,額前的劉海被屋檐上落下的雪水打濕,貼在臉上。

        梁齊因并未回頭,他低垂著眼眸,將手邊一張祭文放進正在燃燒的火盆中。

        “公子。”來人輕聲喚了喚,幾天前梁齊因抱著季時傿回京時正是他接應的,乃梁齊因的心腹,叫做陶叁。

        梁齊因低頭看著淹沒在火焰中的祭文,“嗯”了一聲,又不知道突然想到什么,將已經燒了一半的祭文從火盆里拿了出來,手腕上很快便起了一圈燎泡。

        陶叁見狀驚呼道:“公子!”

        梁齊因吃痛皺眉,將那半張祭文團在手心,搖了搖頭,“沒事,你繼續說。”

        陶叁面色猶豫,想說什么又開不了口,進了門后一直站在原地,囁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個……今日御史臺的劉方周上表參奏季將軍,說、說她……她……”

        季時傿盯著梁齊因手上的傷,劉方周從前就與她不和,每年上表參她無數本,不足為奇。

        梁齊因低著頭,火光映在他臉上,“什么?”

        陶叁揩了揩鼻子,“說她為帥疏忽,治下不嚴才引來此禍,即便身死也、也不足以抵罪,應當追、追削職……”

        梁齊因猛地將手中火鉗砸在地上。

        他轉過頭,因長時間跪坐著腿有些麻,站起來的時候甚至晃了一下,梁齊因沉著臉色,抬了抬手示意陶叁繼續往下說。

        火鉗砸在地上時的聲音不小,陶叁抖了抖,公子向來是和和氣氣的模樣,他很少動怒,這會兒大概是真生氣了。

        “此次同劉方周一起上奏彈劾季將軍的還有十余人,陛下今日發了很大的火,劉方周現如今還跪在宮門外,他說,若陛下不治季將軍的罪,他便一頭磕死在金鑾殿的柱子上。”

        季時傿心道:嚯,劉方周這次是豁出去了啊。

        梁齊因冷笑一聲,淡淡道:“那他便去死吧。”

        說罷直起身,手心的紙團滾落在地,他身著喪服,背著光,季時傿站在棺槨旁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一眼,她心里一悸,下意識別開目光。等到兩人都走后,她才意識到,她已是鬼,梁齊因又有眼疾,看不見她的。

        大門被關上,堂內光線暗了下來。季時傿從角落里走出,她的魂魄離不了肉身,如今只能待在這靈堂中。好在梁齊因終于出去了,她得以靜下心想一想近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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