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周寅慢條斯理地拿過冪籬, 不緊不慢地戴在頭上,由妙華打起簾子從車上下來。
街頭巷尾的屋檐下墜著各種形狀的冰棱,在霞光里熠熠生輝。妙華在前方開路, 二人一路避讓, 很快到了最前。
馬兒尚且完好地站著,只是車側翻得厲害,橫亙在路中央,無怪后面的馬車只得一寸寸地前進。
林詩蘊看樣子下車下得匆忙,并未來得及戴冪籬。她站在馬車不遠處,像冷冷秋霜,像綿綿細雪, 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淡。她遠遠睨了一眼向她走來的周寅, 很快便偏過頭去,并不以為這是來找她的。
從來不會有人來尋她。
然而女孩在她面前停下, 細聲細氣地叫她:“林女郎。”
林詩蘊眉頭一跳, 她的猜測果然沒錯。方才遠遠看人過來她就覺得這女孩看身影像是周寅, 沒想到果真是她。
太苑中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周寅,脾氣好得令人不可思議。她幾次三番冷臉對之,周寅每每神傷片刻,下一回又會主動過來柔軟地同她說話。
“周女郎。”林詩蘊并不熟練地叫人, 寬大衣袖下因習字過多而微微有些變形的手指不自在地蜷起。
她不需要與人有所交流, 也沒有一個朋友。每當周寅接近她,她都感到無所適從,這次也不例外。
周寅有種認真的稚氣:“林女郎,聽說你馬車壞了, 若不介意我們一起入宮, 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似乎生怕自己惹林詩蘊不快。
林詩蘊冪籬下的嘴巴抿起,壓低眼睫,最后冷冷道了一句:“不必。”她不習慣接受旁人的好意,也不知如何答謝,倒不如不要有所牽扯,
“天要黑了,又冷。”周寅軟綿綿道,“入宮晚些倒沒什么,只怕女郎凍著。”
林詩蘊聽周寅在一旁低低軟軟的說話,心中愈發不自在,連背都下意識繃緊了些。然而周寅的話有一點恰巧說在她心上。
她不怕自己凍著,只怕一切了結后入宮太晚,耽誤明日去太苑進學。
她在思索之際,周寅依舊看上去聲音很小的在她身側絮絮勸著。雖戴著冪籬,林詩蘊甚至想象得出她冪籬下的神情。
周寅定然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雪貂,眼仁兒濕漉漉地盯著人瞧。
然而周寅冪籬下真正的神色是沒有神色,她面無表情地低聲絮語,是十分割裂的畫面。
林詩蘊思忖再三,最終猶豫著開口道:“多謝。”
周寅終于停止念叨,語氣中是不可思議的驚喜:“請隨我來。”
林詩蘊耳根微熱,頭一次接受旁人好意。她面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實際上早不知道該將手腳往哪里放好,只好同宮中來的車夫說了后僵硬地跟著周寅走。
四人回到周寅的馬車,臨上車前林詩蘊頓了一頓,跟著一起上去。
到了車上取下冪籬,林詩蘊沒什么神情,眉眼間是冷冷霜雪色。
周寅輕輕歪了頭打量她問:“林女郎吃茶么?”
林詩蘊拒絕:“不了。”因著手的微微畸形,她從不愿在人前展露,也盡量避免此事發生。
周寅溫馴地點點頭,完全沒有要打擾她的意思,這讓林詩蘊悄悄松了口氣。
二人相對而坐,林詩蘊但凡平視過去,對上的就是周寅懵懂的眼。她索性微偏過頭,再將眼閉上,眼不見為凈。
妙華瞧著不由覺得這位林女郎好難相處。
周寅非但沒有感到難堪,反而因為林詩蘊閉上眼而變得膽大不少,好奇地盯著她瞧起來。
林詩蘊感受到周寅目光只覺得被所視之處皮肉發緊,手臂上泛起細小的雞皮疙瘩。她不自覺地輕抿起唇,不知周寅究竟在瞧什么,有些羞惱。想睜開眼問問周寅,卻又不是會主動與人說話的性子,只好忍下。
馬車幾乎是以挪的方式緩緩行進,林詩蘊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慢過。她后悔上了周寅的馬車。
車上一派寂靜,周寅終于轉開了眼,輕聲吩咐妙華幾句。
妙華應下,從書袋中拿了書給周寅,又點了燈。周寅將書翻開,認真地捧起書讀。
林詩蘊終于感受不到她的目光,同時聽到書頁輕翻聲,悄悄將眼睜開。
只見周寅在燈下專注讀書,微蹙起眉顯得鄭重其事,又像是遇到了什么難題無法解決。
林詩蘊相比旁人多看周寅一眼還因為她在學業上十分用功,態度端正。見周寅看起書來,林詩蘊也不再別扭,同樣讓侍女取出書來。
周寅聽到她這里的動靜微抬起眼,很不好意思地輕聲問:“是我打擾到你了嗎?”
林詩蘊不明白她突如其來的自責從何而來,很快又想通關竅,原來她是以為自己被吵醒,于是搖頭,話都不愿多說一句。
周寅小小地松一口氣,沖她笑笑,方又低下了頭。
林詩蘊瞧著她的笑顏一愣,指甲無知無覺地嵌入掌心。直到侍女將書遞過來,她才反應過來,略闔一闔眼摒棄腦中雜念,才翻閱起書來。她不忘將手藏在袖下,用袖子翻起書來。
車中只余沙沙的翻書聲,如此倒也不覺時間難熬。
林詩蘊雖一心撲在書中,卻又莫名其妙地分了一縷心神給周寅。于是她便感受到周寅安安靜靜了一會兒,又頻頻偷看她。
林詩蘊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對她的偷看行為倒不厭惡,只是感到無奈。她抬起眼,正巧與周寅看過來的目光撞個正著。
周寅仿佛受到莫大驚嚇,急忙垂下腦袋。
林詩蘊難得生出些想笑的意思,按下后問:“你做什么?”
周寅自知動作被發現,很是羞怯地開口,聲音如蚊子哼哼,需要人很認真才聽得清:“林女郎,我有瞧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你請教么?”
林詩蘊微怔。換做平常她一定會一口拒絕周寅,免得與人有過多牽扯。但她今日著實承了周寅的情,本就煩惱不知如何還她人情,倒正好有了機會。
她輕輕頷首。
周寅頓時眉開眼笑,一口軟語:“林女郎,你真好。”
林詩蘊頭一次被人夸好,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應付,只好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哪里不懂?”
周寅便抱著書到她身旁依著她坐下。
林詩蘊不曾與人挨得如此近過,向一旁稍讓了些。然而周寅像是塊木頭,她讓開多少,她便跟過來多少。
直到她不動,周寅才天真地將書擺在二人面前問:“我最近在讀此本。《大學》中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程、朱二人皆有親當作新之語,新字何解?又為何有親作新之說?”
林詩蘊沉吟片刻,泠泠而流暢地為她解釋起來:“程、朱有‘新’之語乃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及康誥‘作新民’等影響。所謂親當作新,其中‘新’之一字可解為去舊圖新。”
周寅邊聽她說邊不住點頭,很是捧場。她品了一陣,方很真誠地謝道:“我明白了,多謝。林女郎,你懂的真多。”
林詩蘊草草點了點頭,斂起眉目繼續看掌中書。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寅問了問題,她也為她解答了,而周寅依舊沒有要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意思。少女索性在她身旁坐著,繼續翻起書來。
林詩蘊定睛望著書上文字,卻一個也瞧不進去。她獨來獨往慣了,很不習慣有人接近她。然而現在她在周寅的馬車上,叫人坐遠一些未免過分。且周寅瞧起來脆弱極了,對她說重話,她會哭吧。
林詩蘊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忍一忍。
她這一忍,便是一路。
周寅有著許多問題,每有想不通的便會可憐巴巴地望著林詩蘊。
林詩蘊本就在不自在的環境下看書,既看不進去,索性為她解答。
周寅每每得到答案,總會左一句“你真好”,右一句“你好厲害”,將林詩蘊吹捧成了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林詩蘊沉默地聽她夸自己,面上一派平靜的冷淡,心中早已亂得不行。
好在在她為周寅解答了第六個問題后馬車終于在宮門外停下,林詩蘊終于在心中長出口氣。
或是因為一路上林詩蘊的知無不言,周寅與她一下子親近許多。及要下車,周寅頗親切地提醒她:“阿蘊,外面風大,戴好兜帽好嗎?”
阿……阿蘊?
林詩蘊瞳孔一縮,欲要下車的身形一頓。她想起什么,忽然回頭對周寅道:“周寅。”
周寅少有聽人連名帶姓地叫她,圓睜起眼睛,眼尾因驚訝微微上翹,今日系了橙色的斗篷,林詩蘊覺得她好像自己小時候養過的一只橘貓。
“方才上車時我看見崔驁跟在你車后不遠處。”林詩蘊不冷不熱道,“你同我一起走吧。”連邀請都顯得十分勉強,看上去像是為了還周寅人情才有此提議。
周寅聽到“崔驁”二字眉頭一皺,待聽到林詩蘊后面的話后眉眼重新舒展開,乖巧點頭:“好。”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林詩蘊下車,像是她的尾巴。
林詩蘊個子高挑,與尋常男子一般,高出周寅半個頭去。她身高腿長,一步頂周寅一步半,周寅要加快速度追她。
她后知后覺走了幾步停下,便看著周寅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兒。她一個人慣了,忘記遷就周寅。
林詩蘊沉默地放慢腳步,只聽周寅氣沒喘勻就夸道:“阿蘊,你人真體貼。”
這算哪門子體貼。
兩人由提燈內侍引著到轎子前,就見暗處走出來個人影,讓人不得不驚呼一句說崔驁崔驁到。
崔驁黑頭發,黑眼珠,黑衣裳,手上依舊戴著半截黑色指套。他沒甚神情,對周寅道:“周女郎,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聽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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