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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久等。”鹿鳴處理完手上病患才以學徒代勞,  自己撥冗到館中廂房與林詩蘊碰面。

        廂房是為重病需留館過夜的病人準備,此處無人居住,是以并沒有生炭盆,房中與外界無異,  冰冰冷冷。

        他將門窗關好,  才從容坐到林詩蘊對面道:“抱歉,  要說的事情比較重要,  不宜讓旁人聽到。”他頗有風度地倒了茶水分一杯與對面女郎,茶葉成色平平。

        “請用茶。”他道。

        林詩蘊已摘了冪籬,  漠然注視著鹿鳴,  絲毫不落下風:“多謝,不必。”

        “上次在林府令尊也在,  關于令慈的病情,  我并不方便實話實說。”鹿鳴十分坦蕩。

        林詩蘊聽他提及母親病情眉頭便是一跳,  像是心中某種不好的預感要應驗了一樣。

        只聽鹿鳴道:“因你是阿寅朋友,  我才據(jù)實以告。不過我也不曾答應你父親事后不告訴你真相,所以不算背棄承諾。”

        他一番鋪墊后直接拋出真相:“令慈并沒有患病。”

        林詩蘊神情不變,  下意識咬住下唇,保持沉默。

        鹿鳴端起茶杯飲茶,  對她的反應并不感興趣,因為她也實在沒有什么反應。

        “我母親重病多年,  遍尋名醫(yī),皆如此道。”林詩蘊未說信與不信,  只盯著鹿鳴如此道。

        鹿鳴頷首,從袖中摸出一包銀兩推過去,  布袋上赫然繡著“林”字,  顯而易見是林家送出的診金。

        他語氣平淡:“那是因為令尊出手闊綽。這是當日令尊給我的診金,  我分毫未動。出自林家的銀子,其上應當都有林家標記,女郎可親自查驗。如您所見,當日我并未有什么貢獻。令尊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為他另有吩咐。”

        林詩蘊廣袖之下的手攥緊,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他要我當著你的面說一句話。”鹿鳴一頓,學著林老爺?shù)恼Z氣,“我希望您能當著小女的面為她母親診一診病,親口告訴她她母親這病只能吃藥慢慢靜養(yǎng)好。”

        十成十的相似。

        一霎,林詩蘊毛骨悚然,幾乎看到她父親在她眼前如是說道。她胃里絞痛,早晨用過的食物在胃里翻涌,幾乎要從口中涌出。

        鹿鳴看她面色輕微變幻挑了挑眉,隔空指指她面前茶杯,好心提醒:“或許您的確需要一杯茶。”使自己暖和或是壓下胃里惡心。

        林詩蘊牙根都在打顫,她深知自己不該輕易相信旁人所言。但多年與父親打交道下來,她相信她父親完全做得出這種事。

        “你不騙我?”林詩蘊再三確認,心中已有答案。

        “我騙你能有什么好處?”鹿鳴反問,“反而是你若將我這些話告訴令尊,我要被他瘋狂報復。若女郎不信,我可贈您兩本醫(yī)書。聽阿寅說您是極聰明的人,您可自學以后為令慈把脈,便知她是否有疾。”

        阿寅。她不信鹿鳴,但她相信阿寅。

        “我不需要醫(yī)書。”林詩蘊看向鹿鳴,“若你騙我,阿寅不會再理你。”

        鹿鳴眉頭緊鎖,顯然不滿,最終還是道:“我沒騙你。”

        林詩蘊勉力保持面上鎮(zhèn)靜,以維護自己尊嚴。但多年來被人聯(lián)合欺騙的事實讓她從出生到現(xiàn)在頭一次感到頭腦充血,除了惡心只有惡心,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哭出聲。

        她本就早慧,很輕易便想到父母兄弟團結(jié)一致這么做的緣故。

        為了給哥哥鋪路,他們費盡心機為她虛構(gòu)出一條套在她脖子上的無形鎖鏈來控制她。真是辛苦他們殫精竭慮。

        “我需要好好想想。”林詩蘊聲音變調(diào),在壓抑什么

        “請便。”鹿鳴很有眼色起身道,“尚有許多病患,我先行告退。”

        林詩蘊目光空洞點點頭,顯然也不愿與鹿鳴多待,她想靜靜。

        自廂房中出來,鹿鳴很體貼地將門帶上,回頭看到在大堂藥架間流連的周寅。她像是聽到動靜,隔著冪籬看了過來。

        他不著痕跡地點頭示意,而后向外走去,重新為人診病。

        周寅漫不經(jīng)心地在外停留片刻才向廂房走去,舉手輕叩,輕輕糯糯:“是阿蘊嗎?我是周寅。”

        她深以為自己足夠體貼,留給阿蘊足夠發(fā)泄時間。即時痛苦是最讓她愉悅的,她都沒有立即上門。倒不是她心善,人總在發(fā)泄過后最脆弱,她此時安慰效果最好。

        林詩蘊無聲流了滿臉眼淚,說到底她不過還是少女,再怎么聰慧終有受不得壓的時刻,總需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父兄的德行她早已知曉,但母親與之沆瀣一氣,三人聯(lián)合騙她,是讓她最受不了的。他們才是一家,而她是不該有才華的外人,讓他們需要編造一個十數(shù)年的謊言好讓她為他們的骨血至親不得不付出。

        過去她為母親寫了多少詩文給林詩藏,如今便有多么惡心。

        聽到門外動靜,她匆忙用手揩去臉上淚珠,一時不知該擺出什么神情。她尚沉浸在被欺騙的情緒里,很難恢復如常,但總要回應。

        她疲憊地起身開門,放周寅入內(nèi)。

        下一刻她被熱烘烘的暖意與撲面而來的清淡幽香籠罩。

        周寅一無所知地抱上來,雙臂親熱地掛在林詩蘊脖子上:“阿蘊,好久不見,我有些想你。”

        她純粹的熱情直接有效,如給了快要凍死的人一盆沐浴的熱湯,將人暖得熨帖。

        林詩蘊像立刻被人從冰天雪地里挪到春暖花開中。她尚不習慣這樣直白的熱情,雖很受用,卻不知如何應對,呆呆被周寅抱著。

        周寅未得到她的反饋,由喜悅變得惴惴,悄悄抬頭看她,一看之下愣住。

        “阿蘊……”她不安起來,雙手局促地放下,像是敏感地察覺到林詩蘊哭了,不知所措。

        林詩蘊啞聲:“傷心不是因為你。”

        她矜持地抿了抿唇,移開眼道:“你在,開心。”但也讓人看不出她有多開心,她的情緒總是十分內(nèi)斂。

        周寅懵懂看人,軟綿綿地應了一聲“噢”,待反應過來才笑逐顏開:“見到你我很開心。”她從不說“我也如何”。

        任何回應加了“也”字讓人覺得感情淡了不少,好似因為旁人先有這種感覺,自己出于禮貌才說也有。

        周寅很快又想起她眼眶泛紅,小心翼翼地問:“是鹿郎君惹阿蘊難過了嗎?若是如此,我不與他做朋友了。”

        林詩蘊沒被家人選擇,卻被周寅堅定選擇。她感到靈魂割裂,一半是被親人聯(lián)手蒙騙的痛苦,另一半?yún)s被周寅治愈。

        這鍋不該讓鹿鳴來背。

        她在喜悅與痛苦之間,木然開口:“與他無關,是我家中。”

        周寅懂事點頭表示明白,有分寸地不再多問,只說:“他之前去信給我問你信不信得過,有事要同你說。我自然說阿蘊最為可靠。”

        似是怕林詩蘊誤會,她急忙補充:“你且放心,我沒有問他是什么事情。”言下之意是請不要擔心事情會泄露。

        林詩蘊看她一眼,忽然很想知道她如何看待此事,同樣也存著鹿鳴知道阿寅更要知道的心思開口:“非不可與人言。”她分明是受害者,便是大張旗鼓對她自己來說也沒什么。

        周寅忙提醒她:“可若再說一次讓你難受便不要再說了。”

        林詩蘊怔怔看著她。

        周寅目光堅定地沖她輕輕點頭,看上去只在乎林詩蘊的心情,對發(fā)生了什么并不感興趣。

        “不會難受。”看清后不再抱任何希望她反而平靜無比,鎮(zhèn)定地向周寅講述事情來龍去脈。

        想通與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過去她一直為母親所累不得不屈服,過得痛苦無比。知道真相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再沒有能束縛她的鎖鏈。

        周寅越聽眉頭擰得越緊,不解發(fā)問:“沒病為什么要裝病?刻意讓人擔心真討厭,還合起伙來騙人……”她閉上嘴巴不說后半句,顯然顧惜著那些是林詩蘊的家人。

        林詩蘊突然握住周寅手腕,拉著她坐下,看樣子要與她促膝長談。

        周寅溫順地與她并肩坐下,安靜凝視著她,是最合格的傾聽者。

        “他們?yōu)槭裁匆焚M苦心地騙我?要從我出生時說起。”林詩蘊打開心扉,竟要將一切告訴周寅。

        不得不說周寅出現(xiàn)的時機太合適,她的應對也太完美。

        “林家麒麟兒你聽過嗎?”林詩蘊側(cè)目問她。

        周寅輕輕點頭:“聽過的。”

        “林家麒麟兒不是林詩藏。”林詩蘊從不恃才傲物,但在此時她難得顯示出幾分傲氣,不針對周寅,而是對林詩藏。

        “是我。”

        周寅配合地露出震撼神色,不可置信地望著林詩蘊。

        只聽她繼續(xù)道:“我與林詩藏是雙生子,他早我一刻出來,成了我兄長。他這樣爭先,老天卻沒給他爭先的本事。林家詩文起家,這一輩的男孩卻是草包,詩才在我這個女孩身上。”她像是在說旁人的故事。

        “林家這樣靠文字留名的世家,孩子開蒙比旁的家族要早上許多,三歲便要開始認字。他們就是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林詩藏真的不行,再怎么學也只是普普,日后很難有所建樹。他們當時只許林詩藏認字,并不許我學什么。但林詩藏打小心眼兒就壞,他覺得讀書是折磨,便要拉我一起受罪。作為林家的獨苗,他雖駑鈍,但人人都會滿足他的愿望。”

        “這也是我很久之后才弄明白的一點。他是男子,便有我如何努力也不及的優(yōu)勢。”林詩蘊眉目冷清,卻不脆弱,“可他沒想到作為伴讀的我進步飛速。他若知道此事,便是拉著整個林家落寞,也不會讓我讀書的。”說到這里,她不由哂笑。

        周寅很擔憂她的精神狀態(tài),輕輕握住她手。

        林詩蘊冷靜地望她一眼,看上去狀態(tài)不錯:“我與林詩藏互相對比,便顯得我更聰明,他更愚笨。他很快就不愿意讓我繼續(xù)伴讀,我壓過了他的風頭,但我父親卻不同意。他太想要一個聰穎的繼承人,無數(shù)次嘆氣才華怎會在我身上,他瘋魔了,要我做林詩藏。”

        周寅適當?shù)伢@愕,一陣惡寒。

        “我便成了林詩藏。總之是雙生子,年紀又小,我與他幾乎看不出分別。林詩藏的重擔落在我身上,但因為我是女孩,我父親更擔心我做不好,于是加倍練我。練到掌心生繭不夠,看我這只手。”

        林詩蘊第一次主動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右手。這只手輕微畸形,五指伸展時看上去極不自然,像是怪模怪樣的蜷曲松枝,凸起的骨節(jié)是樹上的虬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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