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許清如如墜云山霧海, 足下發虛,恍若踩在綿綿云團之上。她暈暈乎乎,耳中嗡嗡,不太敢相信自己聽到什么。
“清如?”周寅綿綿叫她, 以為她在出神。
許清如勉強找回聲音:“阿寅。”
周寅興致勃勃地答應, 似乎很以為自己想了個絕妙的法子:“你覺得如何?將鹿神醫扮作我的丫鬟, 我再去你府上拜訪, 屆時你引著我去探望你母親,是很順理成章的事呢。”
許清如的“此事不妥”哽在喉間,一瞬恍惚。
這哪里不妥?這很妥當。
她依周寅所言從頭想到尾, 發現這是個完美且周到的計劃,讓人從中挑不出任何錯處。然而所謂萬事開頭難,唯一的難處在于開頭。
即如何讓鹿鳴換上女裝。
許清如喃喃, 表示認可:“很好。”
她拋出關鍵問題:“可是該怎么讓鹿神醫扮作女子呢?”
周寅困惑:“需要怎么做嗎?”
許清如終于發現她不同尋常的腦回路, 她腦中似乎缺少一些世俗觀念,也正因為沒有這些束縛,她總能另辟蹊徑想到旁人并不容易想到的辦法。
“不然鹿神醫怎會愿意扮女子?”許清如嘆, 解決了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接踵而至。
“為什么不愿意呢?”周寅不解。
感受到她是真的疑惑, 許清如想要解釋,卻又很難用語言描述緣由, 只好道:“世上男人多看不起女人,讓他們扮女子就是在折辱他們, 會比殺了他們還讓他們難受。”
周寅帶著天真的直白:“真奇怪, 女人讓他們來到世上, 他們也沒有生不如死呀。為什么這時候不覺得被折辱, 干脆很有骨氣地將這條與女人有關的命舍掉?”聽上去她是真的懷有疑問, 而不是在陰陽怪氣。
但她就是在陰陽怪氣。
許清如哭笑不得:“嗯……”她很認同阿寅的說法,壓根不想為這些男人辯解。她甚至想撫掌贊嘆說得好,讓阿寅再多說些。
周寅很快放下這個話題,重新專注于為許清如出謀劃策,嬌嬌怯怯:“若鹿神醫有同樣成見,想來醫德有虧,倒也不好再讓他診治,清如看呢?”
許清如完全被她引導,贊成地點頭。
周寅又哄她道:“不過鹿神醫在我家為我姐姐診治時曾說過若她心存芥蒂讓她直接將他當女子之言,想來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許清如重新有了希望:“當真如此嗎?”
周寅乖巧地輕輕頷首,二人便靜靜等著鹿鳴忙完,其間周寅撥冗送談漪漪回府一趟。
及至天微微暗,鹿鳴終于分出些時間回館中更衣。待他出來,許清如終于鼓足勇氣將人叫住:“鹿神醫!”
鹿鳴停足側目。
“有法子了。”許清如衣袖下握著周寅的手發緊,試圖汲取勇氣。
鹿鳴面向他們,很平和問:“什么法子?”
許清如張了張嘴,口齒發麻地道:“我與阿寅思前想后,發現只有一個法子妥當。須得您扮作周女郎的丫鬟,周女郎再來我府上拜訪,這樣您就能到我母親那里為她診病了。”
鹿鳴聽罷并沒什么反應,略作思索,很平靜道:“好,什么時候?”爽快得讓人不可思議。
許清如因驚訝隔著冪籬微微張口,直到周寅輕輕捏捏她的手指她才回過神來應下:“越早越好,我快要入宮,明日您可有空?”
鹿鳴沉吟:“明日一早正好要去謝家為夫人請脈,之后可以過去。”他落落抬眼,目光不偏不避地落在周寅身上。
倒是周寅顯得似乎有些羞澀,冪籬微側。
許清如反應了一下謝家是哪家,而后才喜悅地看向周寅:“阿寅,那明日你正好能與鹿神醫一同到我家來。”
周寅輕輕點頭,似帶著羞怯道:“好。”
兩人在慕虎館外告別,許清如頗鄭重道:“阿寅,我真的萬分感謝你。”
周寅像不好意思極了,忙連聲道:“我并沒有做什么……”
許清如搖頭:“若沒有你,我明日只怕還在館外徘徊。”
周寅便問:“那你可開心?”
許清如怔住,莫名其妙心亂如麻,慌張道:“開心。”
周寅很滿足地道:“你開心就好!”
許清如輕輕偏過頭去,驟然失語,如墮煙海。
……
與謝夫人請完脈,周寅同之說明今日去許家拜訪,順理成章地與鹿鳴一道出府。她今日獨身一人,并沒帶妙華一起,因鹿鳴要做她的丫鬟。
青幔馬車的車柜之上堆滿瓶罐衣物,亂糟糟的旖旎景色。
鹿鳴換上女子衣裙,閉上雙眼由周寅為他梳妝。他與周寅相距咫尺,近得能感受到她帶著蘭意的呼吸。
她興致勃勃地為他施朱抹粉,勾勒眉眼。她寬盈的水袖因動作輕拂過他鼻尖,帶來輕微癢意,以及清甜幽香。
鹿鳴眼皮微顫,帶動睫毛一起顫抖。
周寅命令他:“別睜眼。”
鹿鳴便老老實實地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周寅用手指蘸了口脂在他唇上鋪展開來,最后一筆曳開,她方拿出帕子一面擦手指一面對他道:“好了。”
鹿鳴這才慢慢睜開眼,撞入俯身的周寅眼中,神情忐忑。
正因這份美不自知,他才顯得更加動人。他不安的這一刻在周寅看來是最美的,無論皓月清暉還是旭日彤霞在這一刻都失去顏色。
他明眸皓齒,冷郁憂悒,如月桂傳香。
明明他還是鹿鳴,但柔和了棱角,減去三分冷銳,便是欺霜賽雪的清冷美人。
周寅捏頜于掌,微微一笑方撒開手:“真好看。”
鹿鳴松了口氣,對著她卑微地笑。只要能取悅她,扮成什么樣他都甘愿。
馬車始動,向許家去。不到半個時辰,車便到了。
周寅自車上下來,鹿鳴垂下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她遞上名帖,被人引著向府中去。
許清如在府上等候多時,心中惴惴。雖然計劃天衣無縫,但總有變故突生。今日好巧不巧,她父親休沐,也在府上。
直到聽周寅遞了名帖進來,她立刻再坐不住,到院外相迎,周寅正巧來了。
“阿寅。”她草草看了一眼,未見鹿鳴,心沉了沉,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面上不顯,攜著周寅,“快進來,我等你好久了。”
周寅柔聲:“讓你久等。”
“倒也不久。”許清如怕周寅自責,急忙改口。
二人相攜到房中去,鹿鳴默默隨于其后,未叫人看出半分破綻。他本就男生女相,作女子裝扮不顯任何突兀。
絮絮寒暄一陣過后,許清如屏退下人道:“我與周女郎要說些體己話,你們先退下吧。”
下人們相視一眼,識趣地魚貫而出。
周寅莞爾:“讓妙華留下伺候吧。”
許清如是知道周寅有個叫妙華的丫鬟,答應下來。
鹿鳴將門關上,添茶倒水,舉手投足間沒有任何特征,雌雄莫辨。
許清如確定四下無人,門窗關好,這才出言相問:“阿寅,是出了什么岔子嗎?”
周寅不解:“沒有呀,是怎么了嗎?”
許清如問:“那鹿神醫……”
周寅一指鹿鳴:“鹿神醫就在那里呀。”
鹿鳴緩緩抬頭,雙目如洞庭曉月,皎皎生寒,面如玉樹堆雪,清冷動人。
許清如瞠目結舌,方才全然沒有認出這是鹿鳴,驚得下巴要掉:“鹿……鹿神醫!”
鹿鳴毫無羞恥感地平靜沖她頷首,算打過招呼。
許清如暈頭轉向,作為旁觀者,她遠不及女裝的鹿鳴鎮定,好一陣才緩過神來,不尷不尬地笑笑:“我眼拙,方才沒認出來。”
周寅唇邊漾開一個微小的笑弧,帶著淺淺得意地問:“果真嗎?是我為他妝扮的。”
許清如被她這副少女模樣感染,夸贊道:“你最厲害。”
鹿鳴望向周寅的目光溫柔,他眼睫低覆,將情緒掩下。
周寅害羞起來,腮生紅霞,不好意思地別過眼去。
門忽然被敲起,許清如眉一擰,端起架子問:“誰?”
鹿鳴低下頭去,只看脖頸與肩背讓人覺察不出不對勁兒。
門外道:“女郎,老爺聽說你有客來,特意派我來知會一聲,讓你帶著客人到正堂去讓老爺招待一番,也不失禮數。”
當真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許清如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卻未失態,沉著應對:“我知道了,一會兒我便帶周女郎過去,請讓父親稍等片刻。”
“哎!”門外應下,接著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聽起來是傳話去了。
許清如揉揉額角,同周寅道:“阿寅,我父親要見你。”她說罷又看向鹿鳴,有些發愁,思考起要不要干脆將鹿鳴留在這里,自己與阿寅去見父親。
“啊?”周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又與許清如的父親有關。
“我思慮不周,沒考慮到我父親今日在府上休沐,抱歉。”她這句抱歉既對周寅說,也對鹿鳴說。
周寅很沒主見的樣子,頗依賴地望向許清如問:“清如,該怎么辦?”
許清如沉吟,很快答道:“我們須得過去,還有鹿神醫也要一道過去,單留你在房中太奇怪。”
周寅溫順地道:“都聽你的。”
許清如勸慰:“不過我剛剛都未認出鹿神醫,我父親不見得能看出他是男子,咱們且安心去就是,萬不能他未自己發現什么,咱們卻緊張得讓他瞧出端倪來。”
周寅煞有其事地重重點頭:“是。”
鹿鳴依舊不冷不熱,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實際上許清如心中遠不及她口中說的這樣冷靜,她同樣不安,但她慣于做主心骨,所以不會暴露弱點。
許大人主管吏部,為吏部尚書。他美須髯,五官端正,衣衫過分干凈整潔,絲滑的緞面之上不見一絲褶皺,可見是個極講究的人。
他彬彬有禮,看上去是位慈父。見到許清如帶周寅入內,他甚至起身,躬親倒茶去。
“父親。”許清如款款道,“這位是周女郎,我的同窗。”
周寅嬌怯怯地同許大人見禮,溫聲叫道:“伯父。”
許大人和和氣氣,擺手道:“不必多禮,快請坐下。”他看了眼少女身后高挑瘦長的丫鬟,很快便挪開了眼。
許清如悄悄松了口氣,拉著周寅一起坐下。
許大人溫和開口:“今日我歇息,正巧在府上,若不出面待客倒是失禮。”
他拿過剛倒好茶的茶杯分別放在二人桌上道:“可是打擾你們二人說話了?這里同你們道歉。”
周寅頓時顯得萬分惶恐,起身接過茶盞,很恭敬道:“并不曾如此,還請您莫出此言。”
許大人一時驚訝,并未見過此等架勢,神情僵了一僵道:“我不過開個玩笑,周女郎不必緊張。”
周寅這才謹小慎微地坐回原處。
許大人為了掩飾尷尬笑道:“清如,你這同窗有些拘謹。”
周寅頓時面紅耳赤。
許清如當即出言為她解釋:“阿寅膽子小,還請父親見諒。”
許大人一頓,轉移話題,似是喟嘆:“不說這個,倒是少見清如請朋友到家中做客,想來你二人是很好的朋友。”這話不假,因她母親之事,許清如從不請任何人到家中來。是以這次聽聞她請人到家中做客,他便有些懷疑她是不是請了什么人來。
眼下看來倒是真請了同窗回家,且她這同窗倒是……
許清如輕咳一聲:“父親。”
許大人便呵呵一笑,儼然一副慈父情態:“哎,每次說這些你都是很不好意思。清如這孩子自小主意就大,平日也爭先要強,讓我頗為頭疼,生怕她交不到知心好友,今日終于讓我放下心來了。”
許清如很受不了父親當眾揭她的短,這令她感到尷尬極了,于是聲音之中帶了淡淡惱意:“父親!”
許大人對她擺手笑笑:“我今日高興,容我多說兩句。周女郎,清如性子強硬,平日還請你多包容。”
許清如見無法阻止,索性將眼一閉。她父親總是這樣,最愛在她朋友面前說這些話。過去她也曾請過朋友到府上做客,然而她父親屢屢如此,還說些別的,讓她再沒有請人回家的興致。
時日一久她都忘記此事,然而今日舊事重演,她深有一種要鉆進地縫之感。
周寅連連點頭:“清如是很好的人,沒有什么包不包容。”
許大人納罕,倒沒想到周寅會有如此反應。他看向許清如,只見她閉上的眼復又張開,頓時又道:“清如不愛請朋友到府上來的原因……想來你也該有所耳聞。”他迂回半天終于說到正題。
周寅無措地看向許清如。
許清如卻出乎許大人的意料,并沒有因他提及此事而憤憤走人。她今日顯得鎮靜無比,像是并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提起她的瘋母親。過去他每每談到此處,許清如總會怒而起身走人,聽不得這些。
即便如此,許清如也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提及此事,而不是恥于有這樣一個母親。這么久了,她依舊很將她母親放在心上,而不是恨她讓自己丟人了。只要在府上,她就會日日去看她母親數遍,甚至親自照顧。
許大人的目的一直未曾達成。
“她母親是個瘋子。”許大人嘆息著說出這么一句,眼眶微熱。
許清如手攥成拳,并不能對此言全然無感。因為身邊坐的是周寅她的負面情緒才能小上一些,她不理解為什么家中每次有新來的客人她父親總要說上這么一番話。
就好像生怕別人不知她母親瘋了一樣。
“不過無論她母親變成什么樣,我都會對她不離不棄。”
周寅眼眶紅了,隱有泣意。
許大人抬起頭后發現她神情,不由問:“周女郎這是……”
周寅用帕子按按眼眶:“真是太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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