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星斗漫天, 月曜萬物。
廊上懸垂的羊角燈下一片爛融融的好光景,映出房中清骨窈窕的兩道身影。
許清如方從浴桶里出來,一手握住濕漉漉的長發, 另一只手臂上搭著白巾子,繞過掛衣衫的屏風向外去。
周寅穿著一身白色小衣,因畏寒又披了件未穿過的燕尾青的外衫在肩頭。她坐在桌旁,手不釋卷,面前齊整地擺著一排怪模怪樣的油燈, 燭影落在她袖籠領褖,如衣衫上的暗紋。
在許清如踏出屏風的那一刻,她同時從書卷中抬頭, 軟糯開口:“洗好了?”語氣自然熟稔。
許清如怏怏地捏著濕頭發點頭,自得知真相至如今都沒有什么興致開口。她并非不想理會周寅,相反,她十分感激她。
若是她如今尚在家中,定然會被父親瞧出端倪。
只是一時之間她很難恢復如常, 連開口也沒有。
周寅并不介懷她的冷淡,還總用擔憂的目光望著她, 時常要揀些話來問一問她, 哪怕她只是點頭或搖頭等稍有回應,周寅都會笑意盎然,開心極了。
“我去請人來抬水。”周寅擱下書卷,從容起身,往門外去。
許清如輕輕頷首,擰著頭發到鏡前去, 被周寅桌上擺的油燈吸引目光。她在清光凝魄就見過這些燈, 沒想到休沐時阿寅又將燈帶回來了, 可見她極寶貝這些東西。
還有桌上倒扣的書,書封上赫然是《心經》兩個大字。
“清如?”輕靈的聲音在許清如背后響起,將她嚇得一顫。
“抱歉。”周寅滿懷歉意,雙手合十交握在胸前,“嚇到你了。”
力壯的婆子們打外面進來抬水,吵吵鬧鬧,沖淡了人的驚悸。
許清如搖搖頭,終于說話:“不怪你,是我不留意。”她想是自己沒聽見阿寅的腳步聲。
話雖如此,周寅仍舊滿面自責,咬字奇妙:“以表歉意,我來為你絞頭發好嗎?”
許清如長發如練,自己絞起來的確費勁,猶豫下答應:“好。”
周寅取下她臂上白巾,接過一捧烏發,軟綿綿地與人道:“清如,不若坐下?”
許清如便依她所言,坐在繡墩上。
周寅挪了只凳子坐在她身后,這才將白巾墊在許清如頭發下,把手松開。她以巾子兩端對折,溫柔地絞起頭發。
不自在爬過許清如四肢百骸。在家中也有丫鬟嬤嬤為她絞頭發,換做阿寅來做此事便讓她感覺古怪。
婆子們將水抬出,知會周寅:“女郎,我們退下了,您有事叫一聲便是。”
周寅一面認真絞頭發,一面鄭重道謝:“多謝,又靠你們了。”
一陣謙虛,將門帶好。
顧慮著許清如今日并不想見旁人,周寅便未留人在房中伺候,彼時房里只剩下她兩人。
寂靜放大了許清如的不自在,她下意識找話說來緩解這種感覺:“阿寅。”
“嗯?”周寅像是還沒反應過來她主動開口,下意識答應,“我在的。”
許清如聽她這一聲“我在”,像被什么觸動,滾下淚來。她嗚咽著開口:“我可怎么辦啊?”
周寅忙一手握著她頭發,另一只手從外衫中取出錦帕遞給她,笨拙地安慰道:“擦擦眼睛。”
許清如接過帕子攥在掌心,用一角拭淚,哀哀哭著。自她知道父親害母親一事后她一直恍恍惚惚,到這時才真真切切地看了明白,終于痛哭失聲。哭了倒是好事,只怕郁結在心,憋出問題來。
周寅在她身后為她絞著頭發陪哭。
許清如哭著哭著聞有抽泣聲,循聲回頭,只見周寅哭得與她一樣傷心。
她納悶兒,哭得也累了,止下哭泣,愣愣地問:“阿寅,你哭什么?”
周寅收聲不哭,認真回答:“我陪你哭。”
許清如哭笑不得:“哪有這樣的?”
周寅一板一眼道:“因為覺得不好安慰,所以陪你一起哭。”這樣的大事發生在誰身上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許清如感受到她笨拙的陪伴,心中涌起一陣無言的感動,不忍再讓她落淚,于是吸吸鼻子道:“我不哭,你也別哭了。”
周寅乖巧答應:“好。”她像是沒半點兒主見似的,喜怒不由己,讓她不哭,她也就不哭了。
許清如看她這副聽話模樣不禁感嘆:“阿寅。”
周寅手上動作輕柔,尾音搖曳:“在的。”
許清如暫時從父母事情中抽離,偏頭對她道:“你這樣乖,可怎么辦?”她是想說笨的,又怕阿寅聽了慚愧,話到嘴邊變成了乖。她并不是真覺得周寅笨,這個“笨”是說她太過單純聽話。
周寅懵懵懂懂,似聽不懂。
許清如欲言又止,卻驟然下定決心:“沒關系。”
“啊?”周寅像又不明白什么沒關系,眼里一片茫然,像起了層朦朦朧朧的霧。
“日后我會保護你,還有我母親。”許清如立誓般說道。
周寅仿佛雖沒聽懂,卻仍道:“我會保護清如。”
許清如失笑:“你保護好自己,別讓人欺負就好。”
周寅也笑:“沒人欺負我呀……頭發干了。”也沒人能欺負她。
許清如道謝,去床里躺下。周寅將巾子掛好,拿了書靠坐在床外。
“我想好了。”許清如看著雕花床頂道,“我一定要救我母親,哪怕與我父親撕破臉,帶著母親從家中搬出。”
周寅憂心忡忡地將目光從書本挪到許清如身上道:“清如,若能不撕破臉,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撕破臉得好。”
許清如驀然看向她,眼中有兩分怒火,抿著唇問:“為什么?”
“他連枕邊人都忍心傷害,我怕他會傷害你。”周寅輕聲說。
許清如怔住,遍體生寒,她確實沒有把握如果真撕破臉父親還能放過她。他害了她母親多年尚能瞞過世人,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焉知他不會得知真相后動手害她,再裝出一副慈父模樣。
她下意識捏緊被沿,指骨泛白,牙咬得死緊。
“可是母親在府上一日便要喝一日藥,如此哪里能好?”許清如緊咬嘴唇,隱隱有血腥味兒在口中彌漫。
周寅眨眼:“清如原本是怎么想的呢?”
許清如喃喃答:“我本是想告訴我祖父一切,讓他帶我母親和我從許家離開。”
周寅認同:“這樣不必撕破臉呀?即便撕破臉,你也被從府上帶離,不會同你父親發生沖突。”如果你祖父肯救你和你母親的話。
“我怕……”許清如難以啟齒。
“怕?”周寅問。
“我怕祖父不肯接我母親回去。”許清如閉上眼道。
周寅驚訝:“怎么會?”
“我祖父他,他是個很古板的人。我怕他知道真相以后認為這是家丑,不肯接走母親。”許清如深吸一口氣,“更重要的是,我怕他根本不肯信我。”
周寅困惑。
“我父親在人前形象實在太成功,陡然這么說,我祖父大約會以為我有病。若他半信半疑,將我父親叫來對峙,那才是最糟糕的。”許清如深吸一口氣,只是在腦中幻想場景都會忍不住打顫,“我一定不是我父親的對手,他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輕而易舉得到我祖父的信任,而我除了這兩片瓷片,根本沒有切實證據。縱然有鹿神醫為我作證,難保我父親不會將責任都推到下人身上。到時候我母親再也別想好起來,恐怕我也會……”她語速飛快,呼吸近乎困難。
周寅握住她冰涼的手安撫道:“清如,還沒發生。”
許清如這才從幻想中脫身,沁了滿頭冷汗。她如抓住溺水稻草般攥住周寅手,極速呼吸,上不來氣。
她同周寅理了一遍后發現此舉并不可行,一旦稍有差錯,她與母親便要萬劫不復。她冒不起一點風險。
“怎么辦?”許清如喃喃,“不能與父親撕破臉,難不成只能看著母親越來越瘋。再過幾日便要入宮,到時候我就更加照顧不到母親。”
周寅問出疑惑:“清如,我記得你母親性格強勢?”
許清如被她打岔,怔怔接話:“是。”
“那你父親是怎么無聲無息買通她身邊所有人的?”周寅詫異。
許清如一悚,頭腦清醒過來,找到另一條路。她豁然坐起,一下子有了精神般道:“阿寅,多虧你提醒我。”
周寅迷惑:“我提醒……什么了?”
“我母親院子里兩個陪嫁婆子對她絕對是忠心耿耿。”許清如因似乎找到出路而興奮起來,湊近周寅,“我想她們之所以會喂我喝藥也是同樣被我父親騙了,以為那是安神藥。”
她強讓自己冷靜下來,自顧自道:“但也不能完全肯定,萬一她們背叛了母親。”
周寅靜靜聽她分析,默不作聲。
許清如眼中躍動著穩操勝券的神色:“我先去查清這二人家人是否被人控制,若被人控制,想來是我父親所為,我再想別的辦法。若沒被控制,便由我來將他們制住。我是信她們對母親忠心耿耿的,可是總要有個保障。父親能騙過所有人十余年,阿寅,除了你我不敢再信任何人。”
周寅很受寵若驚地表示:“清如,我不值得你這么信任的。”她難得說實話。
偏偏許清如以為她是在自卑:“你值得。”
接著許清如說,周寅聽,將計劃更加完善,只有一點。
“可府上現在我誰都不敢信,不知能將找人的大事托付于誰。”她計劃得好,只是在人手上頭疼起來。
“麻煩鹿神醫一下呢?”周寅提議。
許清如不由苦笑:“倒是別無選擇了。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運籌帷幄,統籌全局,如今才知道自己什么不是。我下意識還是依靠著家中,一旦得不到家中的幫助,我便什么也沒有。所幸我過去攢下不少私財,不至于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瞪著眼干著急。”
周寅為她辯解:“你已經很厲害了,換做誰來,都無法像你一樣應對得這么好。”
許清如深受打擊,卻不忘與周寅道:“阿寅,你記著,一定要慢慢培養自己的心腹。要身世清白,自己所選,切莫是家中之人。”
周寅溫順聽著,附和點頭。
許清如抬手遮住眼睛:“我一直以為哪怕母親瘋了,但家中依舊和睦,父親愛母親也疼愛我,沒想到全是假的。全天下再沒有這樣的父親,再沒有這樣的家了吧?”
周寅淡淡看著她,竟然一笑道:“我聽過更慘的故事,你想聽嗎?”
許清如將手放下,驚奇地看向周寅:“什么?”
周寅微笑:“是鹿神醫說給我聽的。”
許清如卻眉頭微皺:“你與他很熟嗎?”
周寅認真思考,一本正經地回答:“是朋友。”她這樣誠心誠意的態度反倒讓人難往男女之情上去想。
許清如不知為何悄悄松了口氣,鹿神醫雖然是個好人,卻配不上阿寅的,也護不住阿寅。她點點頭表示了然,自然地轉移話題:“是什么故事?”
周寅將書放下,作認真講述狀:“同樣是一家人,不過這家父母與你父母并不相同,不睦直接顯示出來,連掩藏都懶得。”
許清如仔細聽著,不由嘆息:“那何必結為怨侶,害人害己。”
周寅只笑:“不止結為怨侶,他們還有了個女兒。”
許清如眉頭皺得深深,很同情:“真可憐。”倒也不好說她與這女孩誰更可憐,一個家庭不和擺在面上,一個都是假的。
“父親對這女孩不聞不問,也從不曾礙于人言去看發妻,竟就這般過去了十年有余。”周寅語氣輕靈飄忽,空幻動聽。
許清如眉頭擰得更緊:“如此不負責任。”
周寅繼續:“一日二人偶爾在府上相遇,那父親頭次見到不過十余歲的女孩竟然動了歪心思。”情緒無波無瀾。
許清如欲嘔,牙齒打顫:“他怎么敢!”
“他雖不中意發妻卻一直也未曾納妾,旁人一直以為他是被與發妻之事打擊慘了,誰知道他根本對適齡女子不感興趣,而他真正喜歡的,卻根本無法啟齒。”周寅慢條斯理道,“是以他開始扮作慈父。最熟悉自己的人莫過于自己的仇人,女孩的母親很快察覺到不尋常,恨極,趁人不備將男人殺死,而后被官府羈押斬首。”
許清如聽著聽著哽咽起來,帶著哭腔低低叫了一句:“母親。”她母親若清醒著,遇到此事一定是同樣作為。
許清如抽抽鼻子追問:“那女孩現在怎么樣了?”
周寅搖頭:“并不清楚,是鹿神醫給我講的呢。”
許清如久久無法平靜,躺下拉上被子蒙起頭哭了一陣,末了道:“活在世上誰都不容易。”
周寅重新拿起《心經》來看,仿佛只是隨口講了個故事。故事之所以被稱之為故事,就是因為其中有虛構成分的存在。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對母親道:“母親,我可以殺了他,不留任何痕跡。”
她也記得清楚母親當時被嚇壞的神情,那樣的驚懼不安。
……
“阿寅,你睡了嗎?”許清如翻來覆去,條條樁樁件件使得她怎么也睡不著,最終輕聲問道。
周寅聲音含糊:“還沒有。”只是怎么聽都像被人從夢中驚醒。
許清如當即感到抱歉:“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關系,我還沒睡呢。”周寅翻身,由平躺轉為側躺,在昏暗的房中與她對視,“你睡不著嗎?”
“是。”許清如應聲,在這樣的環境下不敢看周寅清澈的眼,隨口道,“若睡不著,你平日都念什么經?”
周寅笑:“我念給你聽?”
許清如想了想點頭:“好。”
周寅目光澄明,像涓涓清溪,雙手墊在側臉下輕聲背起:“唵敬禮多哩速疾勇……”
許清如瞪大眼問:“你會背嗎?”
周寅不說話,只點頭。
“聽起來也不像是大雍話。”許清如又道。
周寅承認,同她道:“是藏話。”
“西邊?”許清如驚異非常。
周寅輕應:“是。”
“那邊神秘非常,大雍與之來往甚少,你竟然會講藏話。”許清如感到不可思議。
周寅似乎被她夸贊害羞,溫聲答道:“并不算什么,我小時候家里救過一位藏家和尚,他教我了些藏話。”半真半假,她小時候的確遇到過藏家和尚,不過與家中沒有半分關系。
許清如了然,也不深問,閉上眼睛:“阿寅,你念吧。”
周寅繼續輕聲哼誦:“咄多哩者除怖畏,咄哩能授諸勝義……”她獨特的咬字與語調使得晦澀的藏經在寂靜無聲的夜里擁有安撫人心的功效,唱經聲似在房中回響,又像從門縫窗隙中飄出,去往極高極遠處。
許清如一開始還試著理解經文含義,漸漸晃神,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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