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鯨骨生花
鯨魚頭骨處有一個大孔,看著像是被人用劣質刀強硬剖開的,使刀人的刀法不怎么好,邊緣凹凸不平的。當然,就算他用了好刀,刀法過人也不能平息人們看到鯨骨時的憤怒感,因為當他決定將刀扎進鯨王身體里的那一瞬,他和他的行為就注定會被釘在恥辱柱上,受到群獸和人們的唾棄。
磬寧走近鯨骨,恭恭敬敬地對其鞠了個躬,又轉身朝還在哭泣的老船長屈身行了個禮,態度謙恭溫和。
“船長,那頭白鯨王已經回來了,現在就在外面。”
聞言,船長的眼中馬上浮現出激動的神色,或許他早有了這個猜測,只是缺少一個確鑿的證據。磬寧突然有些不忍把殘忍的事實告訴對方,不忍打破對方美好幻想,但是現在時間緊迫,她的摯友在船上戰斗,船上的人都陷入了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險境地中,她必須如實地向對方報告。
“因為沖天的怨恨,它和它的子民已化作穢靈,掀起這場海上風暴,向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發出復仇。”
“哦,它回來了,它回來了……”
船長雙手向上,對天長嘯,消化完“復仇”一詞的含義的時候,怒目圓睜著說。
“把他扔出去吧,扔出去喂食鯨群,用他的血肉償還他的罪孽。”
“不,您冷靜一點,事情不止這么簡單。”
磬寧上前一步,語氣焦急,手懸在半空,似是想要扶對方一把。
“化作穢靈的鯨群早已失去了那份能通曉人性的聰慧,它們現在對船只發起了攻擊,恐怕再過不久,它們就會撞破船體,船上的所有人都會因此喪命……”
“為何要它們來通曉我們既丑陋又卑劣的人性?”
船長厲聲打斷了磬寧的勸說,怒目圓睜,厚厚的嘴唇顫抖著,噴出兩三顆白沫。
磬寧沒料到船長會這樣反問她,一時無言,但她很快便找回了神智,開始思考另一種勸說方式。
“它通人性的下場就是被人殘忍地挖去了鯨角。”
船長無視了對方存在,自言自語道,時而仰面嘆息,時而憤慨高呼,血絲布滿他的眼珠,嗓音在聲嘶力竭的喊叫中變得沙啞,在南方諸島和海上活過的幾十年的記憶涌上他的心頭,與許多帶有浪漫色彩的故事一樣,數年前他駕駛著一條跟他祖父年紀一樣大的老漁船,晃悠悠地出海探險,途中遇上了風暴,鯨王懷著憐憫之心救了他,一人一鯨就此發展出了一段童話般的友情。
“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理解您和鯨群的憤怒,但是我在這里懇求你,請您把鯨角交給我,我會把它還給鯨王,還鯨群的靈魂們一個安寧。”
聽完船長講述的磬寧躬身作揖,態度越發恭敬,但同時,她也在暗中調整好了腳上的姿勢,做好了強搶鯨角的準備。她很清楚,面前的人已一心沉浸在過去的冒險傳說中,瘋瘋癲癲的,失去了理智,與一個失去理智的人談判是有風險的,她不能用船上所有的性命去賭風險之外的成功。
“還回去……鯨群……”
老船長喃喃自語著,似是被她話中的個別詞句觸動到了。忽地,船長渾濁的雙瞳里顯現出了一道微小的清明,如黃泥池中冒出一股清泉,汩汩流動,沖散周遭污泥。
“你們‘星靈子’的校訓是什么?”
“啊?”
“回答我!是什么!”
老船長再一次提高了聲音。
磬寧定了定神,回答道:“‘蒙’主之恩,濟蒼生,扶山河。”
在磬寧回答的時候,老船長的目光就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過,那股清泉化作利刃,一寸一寸審視著作答的人。她的臉上還洋溢著年輕生命特有的朝氣,她的心靈剛掙脫象牙塔,還沒被外頭污穢侵蝕,透過她,仿佛就能看到她的戰友,與她一樣,道德品行無可指摘。
老人長呼一口氣,理智稍稍回籠,他想明白了,面前的這個小姑娘與那些惡徒不一樣,不應該讓這些純潔無垢的孩子擔上與那惡徒同樣的罪責,背上同樣的罪名。
“你很清楚星靈子背叛戒律的后果是什么吧?”
為了確認磬寧是否真的可靠,船長又問了她一個問題。
“當然。”
磬寧不懼審視,目光堅毅,坦然自若。
頑固的老人終于敗下陣來,他取下了先前緊緊護著的鯨角,如同在轉交自己的性命一般,顫巍巍地將鯨角交給了磬寧。磬寧當即如獲至寶,飛奔到艙外,鯨角的光芒跟鯨王還在世時一樣,溫暖干凈,抱住它,就像是抱住了生的希望。
磬寧一推門,就是一陣刀劈斧砍的浪花,扇到她的臉上,由鯨群怨念而起風暴比她進艙前更加駭人,吞天沒日的架勢。在艙外駐守的星靈子們使出渾身解數來防止船只的沉沒,齊環和言冬進行著防護的工作,金、藍二色的元靈包裹著船體,體量稍小的亡靈們一碰便消散成了一道黑煙,被海洋死死克制住的埃莉以最純凈的最炙熱的火焰迎擊,力求每一朵綻放于掌中的火花都能把組成亡靈身體的海水烤干。那兩位神秘的斗篷客對海揮刀,刀上附著黑白二色元靈,每揮一下,刀上的力量便碎成無數根光針,扎入每一個撲上來的怨靈身上,針過鬼消,彈無虛發,他們從戰斗間隙中抽神瞟了一眼已經回歸戰場的磬寧,即刻飛速趕往磬寧那里,在搖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
磬寧冷眼觀之,吐出咸澀的海水,揚起胳膊,對著言冬高聲呼喊:
“冬——接著——”
結果,兩位不速之客還沒能看清鯨角長什么樣,磬寧就把鯨角扔給了言冬,她想著,鯨群倚海而生,由水屬性的言冬來歸還,鯨群或許不會這么抵觸。
“怎么,到現在了還想獨吞鯨角?”
磬寧嘲諷道,從口袋里掏出幾顆棋子往旁邊一扔,幾只朝他們三人猛撲過來的亡魂立馬消失得干干凈凈,全程沒有看那幾道黑影一眼。
那兩位默然與她對峙著,往身旁揮了一刀,意欲再度發起攻擊的鬼魂化作了青煙。
另一邊,言冬眼疾手快,接住了鯨角,三兩下攀到船只的最高的點,高舉著鯨角,沖著黑黢黢的鯨群喊話:
“鯨王啊,這是您的鯨角,我們這就把它還給您!”
鯨角在一片黑暗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穿透層層圍困住的陰霾,仿若雨夜里的燈塔,霎時間,鯨群們停住了進攻的腳步,彌漫的黑氣涌動,黝黑可怖,慢慢聚集成一個近三十米的龐大身軀,濃稠的黑氣中冒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珠,血紅色的。
含著怨恨而死的鯨王重現人間。巨鯨低吼一聲,凄愴涕零,方圓百里的海洋生物都為此顫動,它晃了晃自己的身體,慢慢飄向船只的頂端,朝著鯨角而去,就在它額頭即將碰到角的前一秒,它卻猛然后退,反手掀起了一個血盤大口狀的滔天巨浪,徑直砸向言冬,若非又元靈護住船身和這位星靈子,恐怕她已隨著沉船長眠于海底。鯨王不接受這些小姑娘們的道歉,顯然,它將它們視作了殘害它們的兇手的幫兇。鯨群們尖聲鳴叫,為它們的王歡呼。
磬寧驚呼一聲,飛身上前抱住被海浪砸得渾身抽痛的言冬,后者嗚咽抽氣,久久不能,她挨了這一下,耳鳴嗡嗡直響,痛得好像五臟六腑都要裂了,手里的鯨角滾落到通往艙內的門前。
就在年輕人們擺出陣勢準備迎接鯨群們的下一輪攻勢時,艙里艙外的分隔處傳來一陣凄厲的高呼:
“不,停下!停下!”
鯨角被人撿起來了。
老船長破門而出,抱起鯨角,單薄的身軀如風浪中搖搖欲墜一孤舟。他本該和其他乘客們一起在寬敞的宴會廳里避難的,磬寧離開前也是這么叮囑他的,但老人家有他自己的打算,目睹了言冬失敗全程的他直到此刻只有一人能夠歸還珍寶。他拖著沉重蒼老的身體,來到船上最接近大海的地方,哪怕此刻的大海已與他記憶中的海洋有了天壤之別,他也義無反顧地奔向汪洋,奔向鯨群。
“別過去。”
磬寧本想拉住老人,孰料怨靈再次沖撞船身,巨大的顛簸讓她一時沒穩住,身體倒向另一邊,使得她徹底錯失了阻止老人的機會。
老船長不需要她的救助,多年的出航極好地鍛煉了他應對風浪時的能力,只見他輕輕輕松松地就來到了剛才言冬站過的高地,雨水和海水堆在他的臉上的皺紋里,鯨角在他的掌中綻放光彩,光芒比之前言冬拿著時更加璀璨耀眼,龜裂的嘴唇又動了。
“我的朋友啊,帶我走吧……”
隨著船長的一聲沙啞的呼喚,巨浪又一次升起,目標依舊是游船,只是這次,那浪給人的感覺竟與暴戾的前浪完全不同,倒似輕緩的水流擰成一股,輕輕拂過整艘船,溫柔得不可思議,末了,海浪半懸于空,流動磋磨,聚集成了鯨王的形狀,半透明的身體翻滾著晴空一般的藍。忽然間,老人的表情連同身體都凝固住了,如同一尊舉燈的青銅像,隱沒在洶涌的海浪中的燈塔。凝固的青銅只余下一處還保留著人體的柔軟,那就是眼睛,盛滿激動的淚花。鯨王的亡靈正對著他,吼聲漸起,不是那種不甘的怒吼,而是一陣舊友久別重逢、悲喜交加的哀嚎,隨后風過雨急,迷了幾位星靈子的雙目,在被遮掩的視線中,一顆“流星”自艙內飛出來,“燈塔”緩緩倒下,連同光芒一起被連片的海浪和成群的魂靈卷走了。再睜眼時已是風停雨歇,那曾經站過人的高處空落落的,鯨角也好,老人也罷,都隨鯨群,隨大海而去了。
災厄總算是平息了。
里俄家那位任性的大小姐不懂得此次的驚險,一個勁兒地抱怨壞運氣,還纏著她父親,要對方賠她一個更好玩的旅行。男人面如死灰,沒心思理會女兒的撒嬌。沐家姐妹望著這對空落得一地雞毛的父女,沒有收一分治療費便離開了,臨走前,她們將一本內容溫馨的繪本送給了小姑娘,真心希望小女孩不要被驕橫性情毀了未來。
幾萬里之下的海底,鯨王的骸骨平穩地躺泥沙之上,嵌回額頭的鯨角在剎那間破碎,點點光斑縈繞森森白骨,白骨之上開出了柔軟的花,花釋放朵金燦燦的光,海底生物被吸引而來,接受光芒的惠澤。死去的鯨王迎來了一場遲來的鯨落,給這個世界留下它最后的恩惠。
光芒之中,新的幼鯨一只接著一只誕生了,最后冒出來的那只的眼睛比其他的都要明亮,額間埋著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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