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黑衣服的姑娘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的眉頭緊緊糾纏在一起，冷汗嘩嘩直流濡濕了枕頭，臉色煞白得令人心驚。

        “救……救……”

        就這樣過了一天一夜，沉睡的姑娘總算有了動靜。筱悠走過去給她擦額頭，將她的夢囈全都聽了去。可憐的姑娘在呼救，似在夢中被什么抓住了，掙扎著想要逃離，“騰”地舉起雙臂在空中胡亂地抓，筱悠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被劃出了一道小紅痕。

        “小玲，醒醒，醒醒。”

        另一個姑娘早已醒了，忙前忙后，幫筱悠照料還沒困在夢魘的人，聽到床鋪這邊發出聲響，趕忙過來安撫夢中人的情緒。

        “別抓我！別抓我！救命啊！”

        “小玲，醒醒，我們都逃出來了，沒人抓你，沒人抓你。”

        被喚作小玲的姑娘從床上彈起來，手腳并用著撲騰，眼睛睜得大大，可眼前的景色還陷在夢境里。趕來的姑娘一把抱住了她，像母親般輕輕拍她的背安撫她，任憑對方怎么捶也不松手。

        “小英？”

        良久，小玲終于從夢魘中逃脫，生龍活虎、四處亂抓的雙手無力下垂，癱倒在床上，過了一會兒才重新抬起，回抱住了對方。

        兩個姑娘緊緊相擁，同時回想起了之前的遭遇，忍不住落下淚來，伏在彼此肩上哭。

        “小玲是吧？”

        待哭聲漸息，筱悠端著一碗粥走過來，溫熱綿軟的米香充滿整個房間。

        “你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快喝點粥吧。”

        “你是？”

        小玲半信半疑地接過了碗，卻不敢下口，無助地望向小英。

        “你忘了，她是把我們救出來的人，就是坐在轎子里，和我們一起被送出去的那個姑娘，她沖了出去，和那些混蛋大戰了三百回合呢。”

        “沒有那么夸張啦……”

        小英聲情并茂地描述著當時的情景，筱悠不好意思。

        “謝謝您的大恩大德……”

        比起小英的興奮激動，小玲顯得更為頹廢些，只淡淡地道了句謝，便默不作聲地喝粥。筱悠只當她是劫后余生還沒恢復過來，沒有想太多。三人一時無話，直到有人推門而入。

        “那個，我方便進來嗎？”

        他們現在投身于一間鄉野旅舍。房間不大，樸素干凈，設施俱全，對正處于逃亡路上的人來說足夠了。房間與廳堂用一道素面屏風隔開，平添了幾分雅致。

        此時此刻，外出歸來的任揚就站在屏風旁邊等候回答，考慮到屏風背后都是女孩子，自己一個男的貿然闖進去不太好，便沒有直接進去。

        “可以，你過來吧。”

        征求了小英、小玲的意見后，筱悠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復。任揚走進來，發現那兩個被救出來的姑娘抱著一種警惕的眼神看自己，大約是被賣給男人這件事整怕了，以至于對所有男性都產生了不信任感，哪怕對方于自身有救命之恩。

        “打聽到什么了嗎？”

        筱悠給任揚倒了杯水。

        “目前看來，討論這件事的好像都是旅人，說跑了三個新娘什么的，本地人沒怎么見，當然也有可能是顧姑娘你們那邊的人流動性不大，沒什么人外出。”

        回想起剛才一連串打探經歷，任揚揉了揉太陽穴，頗感頭疼。

        “剛才老板又抓著我問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糊弄過去。”

        投宿這間旅舍的時候，任揚和筱悠費了好一番功夫。筱悠先是把婚服換下，再幫英、玲二人換上常服，接著給自己和她們披上一件斗篷，稍稍擋住臉。再由任揚出門，假說是他們兄妹四人是出門串親戚的，結果沒想到有兩個妹妹水土不服，病倒在路上，不得已停下來歇一兩天。

        老板盯著他們左瞧瞧，右看看，生怕他們是什么可疑人物，最后還是看在錢財和悠、揚苦苦相求的份上，才放他們進的門。

        有任揚了解完情報的筱悠建議道：“那咱們還是不要久留的好，在風波平息前，最好離這里遠遠的。”

        “我也是這個想法。”任揚說。

        和任揚商量完，筱悠馬上把注意力放回到兩個普通姑娘身上：“你們兩個，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小玲手里的粥碗摔到地上，瓷片碎了一地。小英一驚，正準備去撿，卻發現小玲情緒不對，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激到了她，她眼里好容易才凝結的神采漸次黯淡，手死死地抓住被子，一點點地往墻角后退，渾身顫抖。

        “求求你們，放了我，放了我！”

        精神崩潰的姑娘蜷縮在墻角，裹緊被子，捂住耳朵，淚流滿面，宛若來自地獄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橫沖直撞，撞得她頭痛欲裂，雙耳嗡嗡作響。

        [以后？你還想有以后？我告訴你，你的以后就是在地下好好陪你的丈夫。]

        “我沒有以后，我沒有以后……我認命，我認命……”

        小玲癡癡呆呆地喊著，不斷在言語上服從那些根本不需要服從的東西，只為在喧鬧中尋得一絲庇佑。

        “小玲。”

        小英撲過去，嘗試去安慰小玲，可卻把她看做了前來捉拿自己的惡徒，尖叫著躲開，四肢并用地攀爬逃離，“咚”地摔下床，也不上疼不疼了，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外跑，腳踩到了還沒收拾好的碎碗片，血珠子印了一地。

        “小玲你冷靜一下。”

        筱悠一把攬抱住了小玲的腰，將人摁回床上，小玲在她的臂彎里拼命撲騰，無論她怎樣做，都敵不過鍛煉有素的星靈子。

        “走投無路”的姑娘只好重新躲回床腳角落，用被子裹住自己瑟瑟發抖。

        “小玲，不怕不怕，沒事的。”

        小英再度湊過去安撫她。

        筱悠也跟著勸道：“小玲，沒事的，沒有人來抓你，從今以后，你們新的生活。”

        聽到筱悠聲音的小玲莫名一怔，抬起頭幽幽凝視著筱悠的臉，因恐懼而蒼白的面龐慢慢漲紅，只見她伸出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筱悠，齜牙咧嘴。

        “你……你！”

        猶如火星子落入了油桶，小玲的話音在不大的房間里炸開。

        “以后？以后？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是星靈子，生來就有大好前程，我們這些普通人，生下來就只有被人開價買走的命，被糟蹋，被陪葬的命，我們沒有‘以后’！沒有！嗚嗚嗚……”

        沖人釋放完怒火的小玲一把抱住小英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將整張臉燙紅。聽著她的哭聲，小英也覺心酸難忍，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

        是啊，她們兩個從小就被拘在小村落里。因為沒有那一塊小兄弟，爹不疼娘不愛，雙親高興時，就像逗小狗似的給她們扔塊骨頭，不高興了，就抄起棍棒朝她們撒氣，氣撒完了就把所有的笑臉都堆到兒子眼前。他們對女兒投去的唯一的期許，就是希望她們快快長大成人，好高價賣給別人做媳婦，榨干她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淚。年長她們二十歲甚至幾十歲的男人路過她們家時，總要盤算著要花多少錢才能將她們買回去。

        天曉得她們有多想走出去，走出被霧靄遮蔽的山村。她們曾經在山頭，遠遠地見過一個到此鏟除穢靈的星靈子，英姿颯爽，神采飛揚。便是村里的人帶著的眼光看向她時，她也能昂首挺胸，大步離去。

        受那個星靈子影響，小英和小玲萌生了出逃的念頭，兩人一番籌謀規劃，冒著夜色逃走，可惜沒出山腳就被村只眾截住了。她們的父母直道時候已到，替她們尋了買家后，就用賺來的錢去討兒子歡心了。小英被賣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小玲則被剛死了兒子的夫婦訂走。那位夫婦哭這是自己的兒子尚未娶親，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

        為了讓兩個姑娘徹底死心，隆家兄弟給她們施以了幻術折磨。刀山火海，刀劈斧砍，她們在幻境里都經歷了一輪。小玲比較倔強，被摧殘得渾渾噩噩時，還不忘念叨自己的美夢。

        她說，以后自己一定要游歷天下，閱盡山外的風光。

        等待她的自然是更多更慘烈的折磨，直到她徹底沒了反抗的心思，乖乖認命。

        “我還有什么以后，我能去哪里？去哪里……不如死了罷，死了倒干凈，還能有人為我燒點東西……”

        明明昨日還身處地獄，如今，她們苦苦奢求的明日竟安然躺在她們掌中，仿佛做夢一般。然而，當欣喜褪去，更大的難題擺在了她們眼前。離了血親的她們能去哪里？又要靠什么活下去？

        兩個姑娘抱成一團哭哭啼啼。任揚揉揉耳朵，嘆了口氣。

        “我問你們，你們會做飯嗎？”

        猝不及防的發問，讓兩個姑娘一顫，同時回頭，怔怔看著任揚，臉上淚痕斑斑。

        小英打了個哭嗝，

        “有一個叫湘芷樓的酒樓最近在招廚房雜役。放心他家不做皮肉生意，他家老板娘對這種事深惡痛絕。你們兩個去那里碰碰運氣吧。”

        “是的，我保證，湘芷樓不是那種地方。”

        筱悠想都沒想，信誓旦旦地替湘芷樓打了包票，完了才想起來問任揚。

        “招人是真的嗎？”

        她小聲問。

        “是真的。”

        任揚用口型回答。

        在星靈子無言互換信息時，小玲撲通一聲伏跪在地，腦門重重磕了幾下地面，將初時因嫉恨犯錯的愧疚和滿腔難以宣之于口的謝意一并化入這個動作里。筱悠嚇了一跳，去扶她起來時，發現她的

        休整兩天后，小英和小玲踏上了通往新生的路。筱悠和任揚目送她們遠去，心生感慨。

        “往后如何，就看她們的造化了。”

        筱悠嘆道，任揚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顧姑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嗎？”

        “我準備先和我的朋友們傳個信，希望她們能收到吧。”

        每一個小隊在出發前，都構想過走散的時候的方案，她們也不例外。筱悠去單獨去傳的信，雖有恩任揚于她，但他們到底是只打了幾次照面的“生人”，多留點戒心總沒壞處。

        “然后，冤有頭債有主，我想回去一趟，既然她們不把我當侄女，那我就好好跟他們算算賬。”

        在說到“侄女”一詞時，筱悠咬牙切齒，氣得渾身發抖，直到任揚出言提醒她才發覺自己失態了。

        “抱歉……”

        筱悠難為情地捂住眼睛，手指卻偷偷開出一條縫，讓自己能偷窺身邊的任揚，這個人救她于危難中，既無怨言，也從不求回報，問起緣由也只是爽朗地笑著，那笑容直住進人心里。

        “您的恩德，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報答了……”

        “我說了，星靈子職責所在，不必言謝，還有……”

        在指縫漏出的風景中，任揚目光灼灼，鎖住筱悠的心魂。

        “我陪你一起回去。”

        話分兩頭，發覺筱悠失蹤了的小隊三人和寒霜急得團團轉。她們在依林的大小村寨找了一圈，終于從一個小販那里打聽到了筱悠的下落，她被兩個男人打暈扛走了，小販還以為是誰家姑娘逃婚了家里人來尋，是家事不好插手就沒去管。

        得了信的隊員們心底隱隱有了猜測，她們別過寒霜，迅速折返回靈湘地區，四下打聽，終于打聽到了顧家村那邊確實有幾戶人家把女兒“嫁”出去的事。從小到大，筱悠都極少提起顧家村的事，也沒帶她們去過那里，顧家村掩藏在群山中，山路十八彎，沒有向導還不一定能走得進去。

        “哪來那么多問題，去去去，別打擾我做生意。”

        情報可不是免費的。

        她們是在一家茶館里得到的信，茶館老板被她們攔住左問右問，很是不耐煩，最后叫來伙計們將她們趕出門去。為了留下探取更多訊息，三個星靈子打開了錢包，準備趕人的伙計見來錢了，態度立馬拐了個彎，招呼她們坐下，并在高額小費的誘惑中，自愿擔起了解說的活兒。

        “顧老二那個婆娘啊，是他砸鍋賣鐵買回來的。”

        與此同時，出現在筱悠和任揚眼前的，是一個已成了火海的顧家村，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筱悠的嬸子，正站在烈火中，笑得猙獰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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