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環對樂怡每天的日程安排早有耳聞，但她們畢竟不是一個組的，所以她能全程見證樂怡的機會少之又少。如今她借住李家，樂怡還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床騰出來，并在征得醫師的同意后，和她擠一個窩，這下子，她想不見證的樂怡的日程都難。

        賴于學生時代鍛煉出來的良好作息，齊環哪怕負傷了也醒得早，在城樓鐘聲敲完七聲時準時睜眼。不過，歸家后的樂怡起得比她更早，天蒙蒙亮就穿戴整齊到自家酒坊巡邏，也正是因為這樣，她能在清晨碰到上門求助的齊環。

        從酒坊回來后，李家小姐就在院里練劍。馬椒花親手帶出來班級有一條公認的鐵律，李樂怡的劍術也許不是殺傷力最足的，但絕對是最好看的，只見倩影翩翩如鴻雁留痕，長劍于手，直指長天，四海波濤皆嘆絕，俄而回首挽花，又得輕云蔽月，流風回雪，三春芳菲紛紛落，綻于劍尖。

        練完劍，樂怡會打水擦擦臉上的熱氣，擦完了，就到了用早飯的時刻。

        飯餐大部分時候是府里老媽子做的，其次是夫人親自動手，偶爾還會是先生，先生那幾天就跟中了彩似的，雖說不至于難以下咽，但總會有那么一兩個的咸淡程度超出常人想象，可不管怎么樣，樂怡都會吃干凈。

        今天的早飯是老媽子負責的。白粥熬煮得香稠綿密，舀一口滿嘴米香。雞蛋一式兩做，煎蛋香脆誘人，咸淡合宜，水煮蛋剝了皮，潔白光滑如玉石。油糕內里填滿甜甜的黑芝麻餡兒，捏成方塊狀，撒上白芝麻粒，下鍋煎得焦香酥脆。樂怡風卷殘云，很快就處理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接著把齊環那份收進食盒里給人送過去。彼時的齊環剛從被窩里爬出來，樂怡起來后，她清醒了一陣，但又因病體未愈，體力不支，再度倒頭睡去。

        “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啊。”

        樂怡放下食盒，掐了一把齊環的臉，又同她說了言冬的近況讓她安心。

        早餐過后就到了樂怡的練琴時間，往日她都是在房里練習的，這次她為了不打擾齊環休息，把琴搬到了庭院里。李家庭院風雅巧致，亭臺水榭，有清荷錦鯉相擁，石徑彎曲，梅桃李杏梨，于春日爭相綻放，拐角有奇趣，一抹翠竹靜靜生。抱琴人在小亭輕攏慢捻，便是幽蘭吐息，雪落松原，山泉弦上鳴，清音奏罷，桐木搖曳，引鳳來棲。

        齊環倚著門框聽了一會兒琴，而后在屋子里轉悠，她還沒有好好看過一輪房間的布局呢。有別于市面上戲文小說慣常描寫的脂濃粉香的閨房布局，樂怡的房間和她本人一樣滿是書香氣。以一張小餐桌為中點，房間被分成了兩個區域。書籍排得密密麻麻，占了整整一面墻。大概是被主人經常翻看的緣故，大部分書的書脊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一些沒夾好的蕓香從書頁里露出一段“小尾巴”。書柜前方正對著案桌，桌上文房四寶俱齊，墨塊磨了一半，還剩半塊枕在硯臺烏色的流云上，云中還開了幾朵荷花，緣是瑤池落凡。毛筆按大小粗細掛在筆架，杏枝在架子上鬧春。桌面還墊了一張毛氈，雪白的宣紙鋪開，新作的小詩還有半句未落筆。

        床鋪、衣柜、儲物柜和梳妝鏡通通被打發到房間的另一邊，兩幅字畫與它們作伴，一幅山水丹青，云霞林海，漁樵問答，一幅黑白書法，筆走龍蛇，神妙飄逸。

        探索完整間臥室后，齊環又跑回門框邊聽琴，聲如山雨擊石，終是孤寂了些。當了許久聽眾的星靈子靈機一動，喚出自己的笛子，合著琴音吹走，笛聲幽幽，恍如梅花落雪。樂怡聽見笛聲，先是詫異，然后抬頭對上齊環的眼睛，心下了然，至此，一琴一笛，相映成趣。

        “誒呀，不錯嘛，可惜我現在參與不了了。”

        一曲罷，兩位“樂師”才注意到場上有聽眾。贊嘆是言冬發出來的，要不是現在她有一只手吊著三角巾，她肯定會鼓掌叫好。在她的身旁，菱歌想要喚出箜篌的手蠢蠢欲動，宿莽端著碗藥。齊環一下就注意到了那三角巾，被板子固定的手臂與昨日安慰她時的樣子完全不同，嚇得當場尖叫出聲。

        三個姑娘好說歹說，齊環的尖叫總算止住了。樂怡招呼好友們在她彈琴的小亭子里坐下，勞煩老媽子拿了點甜糕糖水和清茶過來，邊吃邊喝，聊一聊他們于此聚集的前因后果。

        “我們只比你們早來了一天，凳子還沒坐熱呢，你們就來了。”

        菱歌捧著茶，輕輕地吹浮在水面的熱氣。

        “冬朗從他的故人得來的消息，說益錦地區附近好像有麻煩的穢靈竄動，我擔心樂怡，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麻煩的穢靈？”

        言冬捕捉到了這個關鍵點，停下來喝藥的動作，向宿莽發問。

        “跟你們原來的那邊有關嗎？”

        “大概是無關的。”

        高宿莽氣定神閑，對自己被質問的事毫不在意。

        “只是我們以前一直在暗處游走，見到了奇奇怪怪的穢靈，它們的變化已遠遠超出了教科書記述的范疇，比如，依附人類的亡魂，依附走投無路的亡徒。”

        “不巧了，依附亡魂這一點我們已經見識到了。”

        言冬聳聳肩，將她們變得如此狼狽的原因全盤托出，菱歌將驚訝擺在臉上，樂怡面上不顯，但雙手已然攥緊，最平靜的當屬宿莽，到底是從黑暗里滾出來的人，見得多。

        “所以那個”

        “具體的我不清楚，跟我通信的說，他們一路追蹤，結果跟丟了，只知道最后是在益錦消失的。”

        “是嗎……”

        言冬舔了舔牙根，那里還殘留著湯藥的苦味，為了解苦，她吞了塊甜糕，味道不錯，又拿了一塊摁齊環嘴里了。咀嚼的時候，她偷偷去瞄菱歌和宿莽的表情，算算日子，張公走了還不到十五天，眼前的兩個人因為張公的事有多難受她是清楚的。

        “清波那邊……”

        言冬可以避開了“張公”這一指代，但對面的兩人還是參透了她的意思。

        “放心吧，雖然現在還是會難過，但是我想……”

        菱歌停頓了，宿莽替她接上。

        “我想，他應該會希望我們盡快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是嗎，那就好。”

        五人的一個上午就在談話中過去了。

        夫人把拿手廚藝留到了午飯，早早拉上丈夫，拎了五個籃子出門，到集市上將籃子塞滿，說是難得兩位傷員都能下床了，必須得好好招待一番。大包小包進屋后，這位家庭地位最高的人欽定李先生做廚房幫工，后者無怨無悔，甘心在爐灶前吹一臉灰。在他們二人一路調笑邁入廚房時，發現樂怡已經挽起袖子在那里等著了。

        “想到父親的種種杰作，我覺得我應該在這里。”

        “比如……”

        李先生滿臉堆笑，躲在廚房外看戲的客人們卻從他的笑里讀出了陰沉，看得出來他原本是想和夫人獨處的。

        “比如，有一次手抖把半瓶鹽都倒在煎蛋上，差點沒齁死我，爹啊，你知道那天我喝了多少水嗎？還有一次，你放的辣椒把整個湯盆都蓋滿了，吃完整個人都燒了，還有……”

        樂怡掰著指頭將親爹下廚失敗的案例一一道出，語氣里有點獲勝了的得意洋洋。

        “你們兩個，來廚房是來說話的還是幫工的？”

        夫人及時出手制止了父女“干架”。樂怡即刻應答，按照母親的吩咐去擇菜了。先生則多磨了一會兒，擺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從背后抱住夫人，半個身子掛在對方身上，拿自己的臉蹭了蹭夫人的。夫人也不惱他，反過來用肩膀碰了碰先生的胸膛。門外的圍觀小隊登時膩得慌，悄咪咪退下了。

        “雖然她說了很多先生做得不好吃的東西，可是她好像都吃了啊。”

        沒走出三步，齊環的自言自語成功停下了言冬的腳步，勾得她又往廚房里頭瞟了一眼。在父母恩愛的夾擊下，樂怡沒有任何感到不適的地方，甚至肉眼可見地高興，盡是小孩子似的神情，頰邊是藏不住笑意，從她的口型可以猜得出，她正樂得在那里哼小曲兒，起初還有點隱忍的笑容也漸漸發展為傻笑。

        “怡兒，你幫我去庫房拿點花釀來，要杏花。”

        “好！”

        接過母親命令的樂怡一溜煙跑出來，和沒來得及撤退的二人組撞了個正著。

        “啊，我們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言冬反應快且說起話來一本正經。

        “也沒有什么，母親讓我去庫房……啊，對了！”樂怡拍拍腦袋想起了什么，“我今天早上路過集市的時候買了一包鹵味，扔放在房間了，麻煩你們幫我拿出來一會兒上桌。”

        “那我去拿吧。”

        齊環舉手攬下了這個活兒，腳步輕快地往樂怡房間里去，正巧有兩個一對府上做工的夫婦在房門外灑掃。星靈子正想和他們打個招呼，結果她們的對話卻叫人停下了腳步。

        “大小姐還是老樣子沒變啊。”

        “是啊，而且從先生、夫人那里學來的本事越發精進了。”

        “再優秀，也是個女娃……”

        夫婦雙雙嘆了口氣。

        “先生和夫人這么多年感情這么好，怎么可能就只有樂怡小姐這一個孩子呢？你說，是夫人不能生啊還是先生那個不行啊。”

        “誰知道呢？”

        “可惜哦，沒有個男娃能完全繼承他們的衣缽哦。”

        說閑話的夫婦沒有在樂怡房前待太久，麻利地掃完門邊的落葉就走了，齊環等他們走遠后才進的房間，攢了一個上午的好心情都敗光了。

        星靈子因為閑話而被破壞的心情在李家精心準備的菜肴前成功復蘇。肉片在辣油里泡得又嫩又香，與之相伴的是吸收了辣汁的蔬菜，源源不斷的辣味極好地刺激味蕾。雞丁與干果相輔相成，雞丁酥香，干果脆爽，一口下去，兩種體驗。肘子以杏花釀提味增鮮，肥而不膩，咸香合宜。鯉魚與香蔥碰撞，濃湯調和將產生的鮮美滋味牢牢鎖住。萵筍切成絲，加點鹽和蒜米調味，清爽可口。

        齊環挨著言冬坐，因后者傷到了一只手，她不停地幫熱人夾菜，直到菜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丘，要不是還有其他人在場，她怕是會把碗筷端在手給人喂飯。

        已經習慣了好友的夸張舉動的樂怡和菱歌專心吃飯，在嘗到鯉魚時，菱歌又驚又喜。

        “夫人，請問這鯉魚的做法是不是洛安地區那邊的？”

        “是的，你去過那邊嗎？”

        看到自己的手藝被嘗出來了，夫人很是高興。

        “我父親是那邊的人，他跟我母親說過這道菜。”

        菱歌抿了抿唇不讓自己失態。

        “他在我沒出生時便去世了，長大后我就想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洛安看看，父親說，杜家有一座祖宅，一到春天，柳色如浪，牡丹成毯，不過現在，那座宅子好像已經因為抵債給了別人了，不過，不管怎么樣，哪怕能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洛安杜家的祖宅？”

        在夫人的認知里，洛安地區數得上名的杜姓的書香世家只有一個。夫人忽地有了一種猜測，心臟緊張得亂跳，盯著菱歌的臉蛋細細瞧，果真從中看到了某個熟悉的影子。

        “爾菡，你的父親……”

        杜夫人的呼吸隨著心跳變得凌亂，難掩激動。

        “是不是叫杜青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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