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道遠(yuǎn)的語氣不再生分，就連這個笑容都足以融化他先前的冷漠。

        趙清卿的心弦被勾起了，不由自主地走近，在他案前布好的軟墊上坐好。

        宮婢要去添酒布菜，被王沛攔下，他使了個眼色，眾人隨他一道退下。

        寧道遠(yuǎn)起箸吃了幾筷。

        他的伙食遠(yuǎn)沒有宮中精細(xì)，簡單的幾道蒸食，有葷有素，也就比尋常百姓家豐盛些。

        鼻尖還有殘留的腥氣，趙清卿實在沒胃口，動也沒動筷。

        寧道遠(yuǎn)也不理她，自顧自地倒了幾杯酒喝。

        趙清卿拿不穩(wěn)他留她在此意欲何為，但絕不會就是用膳那么簡單！在宮中，她可比誰都要更防著他，至于怎么防如今還不重要，她在宮中的根基遠(yuǎn)沒有他扎得深，要先服軟，讓他消除戒備心。

        于是，趙清卿在腹中打了個草稿才道：“本宮想了許久，今日承乾殿的殺戮，著實不妥，若是傳出去，定會敗壞太傅的官聲，日后太傅還是要慎重�！�

        寧道遠(yuǎn)見她唇色發(fā)白，干得泛出幾道淺淺的紋路，朝她面前的銀杯一抬下巴：“那娘娘喝些，壓壓驚？”

        趙清卿正覺口渴，想也沒想，爽快地一飲而盡，不曾想那酒并非什么好酒，燒喉的醲糠，就連風(fēng)餐露宿的士兵都嫌棄的劣質(zhì)酒。

        她辣得皺眉咳嗽。

        寧道遠(yuǎn)低低笑了一聲。

        等等，這是在戲耍她？

        至今不知道寧道遠(yuǎn)為何時常留她一個瘸腿皇后在身邊，不說相處和諧，但偶爾頂上幾嘴難聽的話，他也也是能忍受，更不是前朝后宮所傳的什么強占皇后，夜夜笙歌，最多是個陰晴不定且心思難測的先生。

        哪個男人能在溫柔鄉(xiāng)拒絕女子的掏心掏肺？

        她想起來留戀花叢的呂昭，說這話時，狹長的雙眼微瞇，眸光盈盈生媚，像條漂亮狡黠的千年狐貍。

        趙清卿強壓下滿嘴的辛辣，學(xué)著瑤華宮那位靜妃娘娘的腔調(diào)，拼上她渾身少得可憐的柔和婉轉(zhuǎn)，目露諂媚：“我這也是為了太傅聲望著想啊�！�

        誰想，寧道遠(yuǎn)拉下臉：“誰教你的這些？”

        趙清卿一愣：“？”

        寧道遠(yuǎn)將嫌惡之色寫在臉上：“我這個亂臣賊子，很用不著皇后娘娘操心�！�

        趙清卿也不知道觸到他哪片逆鱗，態(tài)度說變就變，當(dāng)真不可理喻，她的暴脾氣上頭，簡直就想掀桌發(fā)作，可那張臉近在咫尺，能瞬間澆滅她的怒火，令她冷靜，再冷靜。

        剛想開口說些什么緩和氣氛，寧道遠(yuǎn)卻是冷冷開口：“出去。”

        趙清卿滿頭疑惑。

        寧道遠(yuǎn)不悅地?fù)P聲：“葉不尋，還不請皇后娘娘回宮？”

        話音剛落，白衣少年從幾丈高的朱漆房梁上翻身而下，只見他衣袂翩翩，身輕如燕，空中幾下?lián)Q足，腳踩云團(tuán)似的輕松，有如蜻蜓點水般落在案前。

        葉不尋：“請吧�！�

        那柄價值連城的冥溪寶劍橫到趙清卿面前。

        葉不尋見她跟木頭人似的，更顯不耐，“瘸子”兩字剛要從嘴邊冒出，便被寧道遠(yuǎn)冰冷的目光堵了回去，他只好拿劍隔空點了點她的腿。

        趙清卿瞬間懂了，手搭上劍鞘。

        劍身所刻的道道云紋摩擦了她掌心的陳年細(xì)繭，她怎么也沒想到，昔日憧憬一瞻的冥溪劍竟然成了她的拐杖，也不知是該榮幸還是羞憤。

        傳聞這把劍削鐵如泥，但無人見過寶劍出鞘。

        趙清卿臨走前看了一眼寧道遠(yuǎn)，見他又跟沒事人一樣，悠悠吃菜喝酒，頭也沒抬。

        有�。�

        葉不尋依舊雙臂交疊，抱在胸前，劍從腋下伸到她身前，扶她回宮，就這樣一左一右走出承乾殿。

        “這人有大病吧�！比~不尋懶懶開口，瞥了她一眼，“且不好治�！�

        趙清卿警惕地覷他。

        葉不尋面露譏諷：“放心好了，我也看不慣他�！�

        趙清卿：“那你還……”為虎作倀。

        “那是我輸給他了！”葉不尋想起自己還有失敗的經(jīng)歷，自覺屈辱，又十分要面子，臉色不覺有些泛著紅潤，強調(diào)道，“我那時候年紀(jì)尚輕，才十一歲！你讓他現(xiàn)在和我比，還能在我手上過幾招？”

        趙清卿佯作好奇：“太傅的功夫竟也如此好？”

        葉不尋氣惱地瞪她：“重點不是這個好吧！是他有過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的黑歷史！”

        趙清卿心想寧道遠(yuǎn)的黑歷史多得去了，有點哭笑不得：“葉將軍你也不弱啊……”

        葉不尋清秀的臉蛋上閃過一絲窘迫，隨之想起了什么，頃刻拉下臉，在甬道口要轉(zhuǎn)角前停住腳步。

        他歪頭道：“我警告你，別咒我，你們魏廷的將軍個個都是短命鬼，而我葉不尋可是要長命百歲的�！�

        趙清卿才不會怕他的威嚇，可她想起了他口中的“短命鬼們”，心里頭五味雜陳。

        有兩個宮女迎面拐來，先是被白衣俠客卓爾不群的身姿吸引，就連他束發(fā)所用的湖藍(lán)細(xì)緞都多看了兩眼，才注意一側(cè)眉目耷拉的皇后，忙跪下行禮。

        她倆自然認(rèn)出來這位備受太傅信賴的侍從將軍，于是不約而同，悄悄抬起頭，尊稱了聲“小葉將軍”。

        葉不尋臉色更黑，拿劍的手用力一拽，繞開二人，不管不顧就往前走了。

        趙清卿腳下趔趄，很快也跟上他的步伐，走了一段路聽他端出少年老成的語氣說：“我叫葉不尋�！�

        見趙清卿不搭理他，少年有些生氣地拿劍杵了杵她：“喂，小瘸子，要叫我葉不尋，聽到?jīng)]？”

        趙清卿回清鳳殿時，天已有些薄暮，實在也沒胃口，簡單盥洗后，換上寢衣就要上床歇息。

        蓉蓉在床榻前跪下，為她脫靴。

        趙清卿皺眉，見蓉蓉還要為她脫羅襪，艱難地將雙腿一避，道：“先前不是說好，你與姑姑都不用這般伺候我嗎？”

        蓉蓉抬眸，水靈靈的圓目一眨：“白日里是娘娘同圣上說，要奴婢為娘娘推按的呀。”

        “那是……”趙清卿欲言又止，立刻察覺不對勁，狐疑道，“你果真會按蹺？”

        蓉蓉點點頭道：“娘娘知道的，奴婢不是齊都人，進(jìn)宮前投奔過舅父，他是郎中，在京城西邊開了間醫(yī)館，還挺大的呢，奴婢那時候寄人籬下，在醫(yī)館幫過忙……”

        “可是城西永巷的回春堂？”趙清卿抬手讓蓉蓉起身，“那坐診的陸郎中竟是你舅父？”

        蓉蓉起身，驚到瞪得眼睛更大更亮：“娘娘也知道奴婢舅父？”

        趙清卿淡道：“聽弟弟提過一二，他年幼時淘氣，經(jīng)常偷偷喬裝出府，與荊國公世子去城西武館瞎鬧一通，惹得一身疼痛淤青，又怕父親覺察會怪罪，回府前必會去回春堂上點藥，傷處能好得快些�！�

        “原來如此。”蓉蓉人小鬼大，腦袋瓜又轉(zhuǎn)得快，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只見皇后臉色沉郁，應(yīng)是思念亡弟，也不再多嘴，安靜地候在床榻前。

        只一會兒，趙清卿抬腳上床，躺好后說：“蓉蓉，你先退下，去休息吧。”

        蓉蓉吹滅了寢殿四角的燭火，按她習(xí)慣，僅留床頭立式的燈盞燭火兩支，臨走前猶豫地開口：“娘娘腿上可還疼么？要不要為娘娘推按？”

        趙清卿仰面，若有所思：“頑疾難醫(yī)，不急在一時�！�

        這天夜里，她雖然躺下得早，卻想了很多事情，直到后半夜才合眼休息。

        翌日一早，天還未完全放光，趙清卿已經(jīng)頂了眼下兩團(tuán)青黑起身，用完早膳，她又躺回床上。

        皇后習(xí)慣早起，作息規(guī)律，也從不睡回籠覺，今日馮姑姑卻見她面色蒼白，甚是虛弱地靠在床枕上，難免憂心忡忡，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過問上一嘴，就聽趙清卿嗓音乏力道：“姑姑，太醫(yī)院可有婦科圣手？”她面露難色：“姑姑你應(yīng)懂我，我是不信那些承父輩功勞的花架子，就會開大同小異的藥誆人，偌大的太醫(yī)院就沒有真正有實力的醫(yī)者么？”

        趙清卿這話已經(jīng)把大半個太醫(yī)院都給一棍打死，馮姑姑頓感苦惱。

        “算了，實在沒人也無妨，左右女子可憐，這月事里腹痛難忍也是要忍的�！壁w清卿嘆氣，拽高了些錦被，抱緊小腹。

        馮姑姑終于意識到主子這般反常的病態(tài)是月事經(jīng)痛，立刻想到了什么，面露喜色道：“娘娘，奴想起了！太醫(yī)院有位郁太醫(yī)，年輕有為，雖出身貧賤，卻是真的有些本事，尤其擅長女子之癥！”

        蹲在銅爐前換炭的蓉蓉回頭，附和地使勁點頭道：“沒錯，沒錯，靜妃有幾次也是疼得厲害，聽說都吐暈了，之前也喝藥調(diào)理過，又請幾個老太醫(yī)施針，都是白費功夫，不知道誰提了嘴郁太醫(yī)，請過去給開過一回藥就好啦！”

        趙清卿揚了揚眉：“這么神？”

        蓉蓉忙放下布炭的鐵鏟，走上前認(rèn)真安利：“關(guān)鍵他人真心好呢，對奴婢們也一視同仁，好多宮里的姐姐都向他問過診，求過藥，他一次也沒回絕過�！�

        說著，蓉蓉又忍不住八卦，手壓在嘴邊，放低聲音，說秘密似的：“奴婢偶遇過一回，那郁太醫(yī)長得真不賴，若非與家中夫人伉儷情深，肯定多的是宮人姐姐投懷送抱呢！”

        馮姑姑皺皺眉：“你個小鬼頭，哪里聽來的這些胡話，也不怕污了娘娘的耳！”說罷，走到床榻前好聲好氣道：“娘娘，您這樣疼下去，奴看得真真心疼，要不讓蓉蓉去請郁太醫(yī)來？”

        趙清卿閉目咬唇，似是忍痛，不愿再開口說話。

        馮姑姑侍奉左右也有一年，對她的性子多少能摸清大半，娘娘平易近人，卻也是個要強的女子，即便是當(dāng)日暴虐的皇帝和陰鷙的太傅，她也是不肯輕易低頭。要強的人自尊心更重，娘娘的腿疾日積月累也成了心病，令她諱疾忌醫(yī)，對醫(yī)者都抱有成見也是可以理解的。

        馮姑姑隔著一層薄薄的軟被，替她輕揉小腹，邊勸道：“娘娘，那郁太醫(yī)可是前幾年由荊國公夫人引薦進(jìn)太醫(yī)院的呢，該是個人才！”

        果然，趙清卿撐起眼皮：“哦？竟是老夫人親薦的？”

        馮姑姑忙點頭：“是哩，娘娘就讓他來一趟，能替娘娘診治，那也是他仁心仁術(shù)修來的福分。”

        “那就請來吧�！壁w清卿又無力地閉上眼。

        馮姑姑喜出望外，與蓉蓉商量著一人去太醫(yī)院，一人去稟太傅，直到二人腳步聲在殿外消失，趙清卿才睜開了眼睛，目光鋒銳精神，毫無半點方才的孱弱，她勾了勾唇，向門口無聲地笑了笑。

        郁向青來時，映入眼簾的已經(jīng)是位病怏怏的柔弱皇后。

        趙清卿蓋著被子，斜倚金絲線所繡的引枕，露出上身緋紅的短襖，柔順的長發(fā)則用細(xì)細(xì)的藕粉絲緞隨意捆在身后，令金尊貴體顯得格外弱不禁風(fēng)。

        “微臣郁向青拜見皇后娘娘�！�

        趙清卿無力地一抬手：“郁太醫(yī)，平身吧�！�

        馮姑姑急得要命，忙引郁向青上前看診：“郁大人，我們娘娘實在忍得辛苦，可要仔細(xì)替娘娘看看�！�

        郁向青低眸應(yīng)是，在榻前跪下，問了幾句病癥，又從隨身的醫(yī)箱中抽出一張干凈的白帕子，覆在趙清卿的腕上，認(rèn)真把起脈來。

        漫長的等待中，謙恭靜肅的太醫(yī)臉色一點點難看起來，竟像是遇到了什么不治之癥，馮姑姑內(nèi)心煎熬，又怕擾了太醫(yī)清凈，等郁向青一收回手便問：“郁大人，皇后娘娘此番為何這么嚴(yán)重？”

        郁向青疊好白帕，收回箱內(nèi)：“娘娘的腹痛是打娘胎帶出的弱癥，昨日喝了些冷酒給激出來了，要費點功夫，好好調(diào)理一番，不然……”

        馮姑姑緊張道：“不然會如何？”

        郁向青深叩一頭才敢道：“寒癥太深，恐難有孕�！�

        馮姑姑的臉當(dāng)即垮下來。

        女子無后可是失德啊，何況還是在宮中。

        盡管知道帝后并無夫妻之實，但是不代表之后不會有。

        若是那皇帝坐不穩(wěn)皇位，還有太傅啊，橫豎看寧太傅，那可都是能子嗣綿延的身體，娘娘不能不行！

        還不知道被腦補一出大戲的趙清卿示意太醫(yī)起身，道：“有勞郁太醫(yī)為本宮調(diào)理了。”

        “不敢。”郁向青直身垂首，恭敬一揖。

        馮姑姑連連點頭，當(dāng)機(jī)立斷，慎重地同趙清卿說：“娘娘，這病絕不能輕視，奴這就回稟太傅去！”

        趙清卿點頭：“好。”

        馮姑姑囑咐蓉蓉好生照顧，便往太傅在宮中行走慣去的朝元殿趕。

        這邊，郁向青剛在桌前寫好了一張方子，遞給蓉蓉：“在下方才來得急，沒帶上徒弟春楊，蓉姑娘將這方子交給太醫(yī)院的鄭春楊，讓他抓上幾副藥送來。在下先替娘娘施以手針，緩解疼痛�！�

        蓉蓉將方子折好，小心翼翼揣進(jìn)懷中。

        郁向青神色凝重，叮囑：“藥要入口，關(guān)系娘娘身子，姑娘定要找鄭吏目�！�

        蓉蓉自然曉得宮中那些腌臟手段，搗蒜似點頭道：“奴婢知道！”說完就向皇后福了福身，飛快沖出門外。

        郁向青抽出藥箱第二層木屜，拿出牛皮針具包，還沒解開，就聽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牧之，別來無恙�！�

        郁向青背脊一僵，手上的針具包也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他回頭只用了一瞬，卻已是百感交集，那雙謹(jǐn)慎清明的眼睛微濕，潮紅的眼底映出瘸腿走來的女子。

        女子艱難的步子深深刺痛了郁向青的雙眼，他的心也隨之跳停了一瞬，直到身影停在面前，如往昔一般挺拔玉立，他才記起單膝跪下，雙手抱拳，以闊別多年的軍禮道：“屬下玄甲營郁向青，參見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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