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冥河像往常一樣平靜,湖面散發著熒熒的綠光,只有裝著靈魂的擺渡船到來,破開水面才能激起一層層的浪花。
河伯悠悠的歌聲由遠及近,他已經不記得這是他今天來回的第幾趟了,人間太平的時候,算淡季,河伯還能停靠在岸邊休息片刻,不太平的時候,加班加點,連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今天是河伯當值的第7319274260天,此前河伯和閻帝提了好多次帶薪休假,每次閻王都一口答應,稱他既要休息,莫要出去口快泄露了冥界的事,讓他去孟婆那里交接一番。后來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再問同僚們都紛紛稱他休息過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休息了幾天,去了哪里玩耍,只得又認命地繼續劃船。
算來這應該是今天最后一趟,他只要把船停靠在碼頭,放船上的孤魂下去,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說也稀奇,這孤魂百年一遇,乍看是一妙齡女子,長得清純可愛,杏眼粉腮,著淡黃色長裙,但周身還隱隱透著仙氣,分明是個放棄了仙格,下冥界來想投胎轉世做人的小仙娥。
人要成仙,需經歷諸多磨難,好事做盡,方有得道升仙的機會。若妖想成仙,難上加難,還需得經歷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扛過去了才有可能位列仙班。人道做鬼的羨慕做妖的,做妖的羨慕做人的,但最終大家都想成仙,享受萬壽無疆的福氣和榮譽。河伯不明白為什么做了神仙還想回頭做人,難道如今天界的待遇不如從前了?但看那小仙神情期期艾艾,多半是為情所困,在冥界癡男怨女見了無數,見怪不怪了,便不再多言,加了把勁向對岸劃去。
碼頭邊上有棵長生樹,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據說比閻帝的年紀都大,每個下船的靈魂都不自覺地去扶一把,長此久往,樹干都被盤的包了漿,閻帝見了不喜,說神樹豈能人人都摸,讓冥界園藝組的小鬼們圍上柵欄,禁止亂摸,但是后來因為樹下常年坐了一人,趕也趕不走,暫且作罷了。
“青決!”河伯笑道,“今天最后一個了。”
樹下一個青年盤腿坐著,泛綠的河水映在潔白的臉上,像一塊碧玉一般,他一身黑衣,長長的烏發微微束起,發尾隨意地鋪散在腳邊,聞言睜開雙眼,眼角微微上挑,鼻尖精致小巧,唇色呈水紅色,竟比略施粉黛的女子生的還好看,但神情舉止半分女氣也沒有。
他站起來便向船舶走來,邁開一條長腿蹬到船上,低頭略微打量船上的孤魂,只瞄了一眼便道:“不是她。”
青年聲線略微低沉,十分動聽,小仙娥尚且在自怨自艾中,聽到了也不由得抬頭望去,看到他的臉一愣,在天界長得好看的男人數不勝數,竟是頭一回見到這么俊朗的,又被男人冷冽的氣質逼得不得不低頭看自己腳面。
河伯倒也是習慣了,解圍道:“自然是了,這位姑娘剛上船我便替你問過了,認不認識一個叫傅紅蓮的女子,她說不認得,但是這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吶,她是純陽真人座前的侍女,前身乃是天帝殿前的一顆杏花樹,必是見多識廣,你不妨多問問。”
青決搖了搖頭,說:“紅蓮不會在天界,我二百歲時第一次見她,她是醫谷圣女,后來幾入輪回,我五百歲又見她,她是炎國重臣的嫡女,后成炎國女帝,最后是死在我懷里的,我最清楚,她死后也沒有升仙,怎么可能在天界。”
河伯無奈地搖了搖頭,青決這番往事,不止是他,連冥界的一眾同事,孟婆、黑白無常、甚至是不愛與人打交道的牛頭馬面,都倒背如流,沒成想看起來年紀輕輕的一個后生,嘴竟是有點碎,不過也難怪,他在冥界找了她一百年,這番話說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次,大伙兒聽得耳朵都起繭,但也拿他沒辦法。
“你們說的紅蓮姑娘,我確是沒有聽說過的,”小杏花弱弱地開口。
青決沉默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小心展開,那紙看起來已被折了千百次,輕輕一碰怕是要碎,其中畫了一副女子畫像,畫上女子看起來三十出頭,衣著雍容華貴,體態豐腴勻稱,樣貌更是美艷之極,最特別的是眉心有一顆紅痣。他遞出去,輕輕地說:“她長這樣。”
其實這已不是他第一張她的畫像,之前的用得久了難免破損,他便再畫,她長什么樣子,他閉著眼都能描繪出來。
小杏花一瞅,卻是眼熟,定睛又看了看,抬眼望著男人不報希望的臉,猶豫斟酌道:“此人我應該是認識的。”
青決和河伯具大驚,青決更是急切,一連串發問:“你認識?她在哪?她是你什么人?”
“你們說的紅蓮我確實不認識,”杏花說,“但是畫中女子,和我認識的那人九成九相似,但是畫像里是成熟了些,在我印象里,她一直二十出頭的相貌,也不叫紅蓮。”
“那她叫什么?”河伯搶道。
“她叫赤煉君。”
“赤煉君?”河伯困惑道,“可是……她明明是個女的……”
小杏花莞爾一笑:“是了,我們原本稱她為赤煉仙子,但是她不喜,不讓我們叫她仙子,所以改號為赤煉君。”
青決久久不發聲,他認定她會入輪回,在冥界找了她一百年,每個角落,每本生死簿,每個新來的靈魂,他都盤問過,沒想到……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不在人世間。
那她既是仙人,天上地下,哪有她來不了的地方,她為什么不來找他。
他輕聲問道:“那她現在好嗎?”
杏花回道:“赤煉君位高權重,在天界自然是極好的。”
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你說你叫青決?”杏花又問,她思索了一會兒,“我記得這個名字。”
他眼睛一亮,“她提起過我?”
倒也不是,有次天帝宴會,不知為何赤煉君和其他人起了爭執,最后她掀了桌子憤然離去,是杏花去收拾的,席間她隱約聽到過他們提起過“青決”這個名字,但是所為何事,她一個小小花仙,位份地下,并不清楚,她也不能亂說。
不等她辯解,眼前的男人便笑了,一瞬間如春暖花開般,死氣沉沉的冥河邊上彷佛也有了一絲生氣,青決對河伯道:“河伯,她還記得我。”
河伯想,這是一百年來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后生笑。
“我要去天界找她,”青決下了決心。
“可是……”杏花支支吾吾,“精怪不能入天界,進不了天門便會被趕下來。”她早已看出他不是人。
河伯接到:“是啊是啊,可是你要得道,得過天劫,萬一你沒扛住,連一魂一魄都保不住啊。”
可是他們的勸阻他好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嘴邊含著笑意,只說:“我要去找她。”
青決還記得傅紅蓮死的時候,她那時已經四十有余了,看起來還像三十多歲般,明艷,高貴,而他因為蛇妖之身,永遠二十出頭的樣子。
一代女帝倒在他懷里,問他:“為什么?”
他說:“因為我愛你。”
她抬手輕撫他的臉頰,,一時間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明白……”
他那時候以為紅蓮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愛她,明明兩人人妖殊途,他還沒來得及解釋。
后來他見到赤煉,才知道她不明白的是。
為什么活著。
要有感情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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