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由幾個營銷號先發出來的，一開始只有幾張似是而非的圖片，幾名“不愿意透露真實姓名”的目擊者的證詞。

        憑借圖片和目擊者聲稱“警方從xx路xx小區頂樓的密室挖掘出一具失蹤多年的尸體”，營銷號開始狂歡。

        “503失蹤案塵封多年終于揭秘”，“帶你了解你不知道的503失蹤案”、“夫妻二人欠下百萬債務后共同失蹤，真相到底是什么”，一系列抓人眼球的標題如雨后春筍。

        隨后營銷號根據已有的和臆想的證據，開始引導網友們推測——

        “為什么兩人一起失蹤七年之后，唯獨丈夫的尸體會在頂層密室中被人發現？”

        “妻子到哪里去了？”

        “經過對丈夫過去朋友、同事的采訪，大家都證明對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不像是會欠下百萬債務然后玩失蹤的樣子。”

        “當年失蹤案的背后，是不是另有隱情？”

        “探究丈夫借款500萬之后的隱情——首先說明我不是站在誰的立場上，但他一個孤兒，借這些錢總不可能是為了自己吧？那就是為了妻子或者自己的小家。合理推測，讓老實人做出這種事情八成是他被逼急了——是妻子嫌棄他不上進？還是岳父母瞧不起他的身世？他借錢是不是想要從岳父母借給自己的房子里搬出去？”

        “如果是后者，他娶的那個女人一家簡直活該。就事論事，不管當年的真相到底怎么樣，能把老實人逼到這個地步，你們一家也是絕了。人家借錢還不是為了養你們全家？你們就連一點債務都不愿共同承擔，可憐了一個好男人。”

        “鄰居說兩個人在失蹤前幾天還因為債務的事情發生爭吵，證明這種情況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那看來事實已經很清楚了——男方一個老實人，身家清白，還念過大學，總不可能故意欠債不還，更不可能因為這點錢自殺，一定是女人先下手為強了，老話說得好，最毒婦人心，連骨頭都給人埋到水泥里面去了。”

        ……

        總而言之，一切明面上的證據在這群“網絡警察”的慧眼如炬下，都指向同一個結果——

        “妻子不愿承擔債務，狠心殺了丈夫，娘家人多年來窮追不舍是為了替她隱瞞真相！”

        “娶妻當娶賢，娶一個嫌貧愛富的女人回家真是要了自己的命！”

        “可憐的老實人，還是個孤兒，就這樣被他們一家當成踏腳石，誰能為他求一個公正？”

        “還有我們這些正義網友，許欣站出來！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敢站出來就說明你心虛！”

        “別忘了許欣的父母，不是說她父母還活著么，l市媒體在么？去她家問問當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是怎么教育自己女兒的？這么多人都在關注這個案子，他們必須給大家一個交代！l市周刊l市日報l市廣播電臺，我們支持你尋找真相！”

        “好一出顛倒黑白。”祝珣被氣樂了，在這群人眼中，他們看到的，或者說營銷號讓他們看到的就是真理，在“正義感”的驅使下，他們甘愿成為一群追逐傷口、撕咬腐肉的鬣犬。

        他們要的不是正義，而是站在道德高地上進行審判的權利，以及一個宣泄現實中所有壓力的靶子。

        至于這個靶子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無辜還是罪有應得，都不重要。

        看到許欣站出來這樣的話題被刷上熱搜，祝珣感到內心中像是有另一個自己在用一種完全抽離、置身事外的目光審視這一切。

        而劉大山已經完全忍不住了，他噼里啪啦地敲著手機，恨不得穿過網線去和對面的鍵盤俠真人pk一場。

        “你們懂什么？你們了解她么就亂說？警方的通告還沒說人有罪呢，罵錯了人你們負責？”

        “還有那個把別人家住址電話身份全人肉出來的傻逼，你以為你是什么玩意兒？還正義路人、仗義執言，人肉犯法知不知道？還是你以為藏在一群暴徒身后就沒人找得到你？找面鏡子照照，扒了皮臉下面藏的是什么東西，是不是一群堆蛆？”

        劉大山與眾不同的回復很快讓他變成了新的靶子。

        “理中客滾粗，老子最煩你們這群圣母，扔焚尸爐里身上能燒出三斤舍利子！人都死了還為殺人兇手說話的是個什么貨色懂的都懂。”

        “我不了解你了解？你是半夜鉆他們家床底了還是沒人的時候上他們家修水管了？許欣和你什么關系？”

        “這年頭還信警方通告的不是白癡就智障。再說了，就算人肉錯了又怎么樣？罵都罵了，我出口的話從來不收回。為正義發言有錯么？要一個真相有錯么？錯了就錯了，下次我還敢！”

        “你……”劉大山被氣了個半死，正要擼起袖子和這群腦癱大戰三百回合，祝珣攔住他道：“別看了。”

        “讓我和這孫子罵完，”劉大山道：“當時挖出許欣的時候咱們倆都在現場，人明明就被埋在衛生間底下，讓瓷磚蓋著，這孫子連警察挖出來幾具尸體都不知道就造謠，看我不噴死他！”

        祝珣直接把他手機拿過來，退出微博。

        劉大山愣了：“祝哥？祝哥你在我印象中不是這種人啊！”

        “那我是什么人？”祝珣順手撥打了林茹萍的電話，他怕有人上門騷擾老人。

        “嫉惡如仇、英明神武、助人為樂！”劉大山一口氣冒出三個成語。

        祝珣：“既然知道我英明神武就多聽點我的話，少熱血上頭，壞了大事。”

        “好吧。”劉大山坐回修車攤，虛心請教：“壞什么大事？”

        難道在我不清楚的時候祝哥密謀了什么絕世妙計？

        “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祝珣敷衍道。

        其實他也不知道，但感覺告訴他，阿紅所說的那個“能夠解決掉一切”的時候馬上就要來了。

        警方凌晨才從503出來，一大早就上了熱搜，而且沒有一條消息提到警方挖出的是兩個人的尸體，就像他們第二次進入503的目的被有意識地模糊了，這一切并不簡單。

        不過沒關系，祝珣摩挲著刀柄，阿紅說了，到時候她需要自己幫助。

        “樂意之至。”

        “滴。”電話接通了。

        “林姨。”祝珣道。

        林茹萍像是知道他要說什么：“沒事小祝，你不用擔心我，劉警官他們派了人陪著我，我不會有事的。”

        “再說幫欣欣還債這些年，什么臟的臭的難聽話我沒聽過，現在我又不會用這些智能軟件，看不到它們，沒關系的。”

        祝珣心頭泛上淡淡的澀味，依舊像是舌根下壓了一片青苦瓜。他囑咐林茹萍保護好自己，不要一個人出門，有什么需要的他可以代買上門。

        林茹萍答應了，電話中可以聽出她的精神狀態不錯，甚至心情愉快。

        她道：“小祝，劉警官說，他能幫我找出真相。”

        “那是好事。”

        “對，是好事。當初我承諾過你，假如能幫我找到欣欣的話，會付給你報酬，你沒忘吧？”

        “什么？”

        “大錘一百，小錘八十。”林茹萍低聲提醒。

        祝珣像是被公開處刑，站在飛雪中輕咳一聲：“那個……我是開玩笑的，您不用記在心上！”

        “那不行，我從小就教欣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答應別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做一個有擔當的人。不然她也不會……”

        她沉默片刻：“不說這些，都過去了。欠你的我一定會還的，現在已經有眉目了，過幾天告訴你，算是阿姨送你的新年禮物。”

        “……謝謝林姨。”

        祝珣握著手機，又向熱搜看了一眼。

        隔著一條網線，這個虛擬的世界依舊沸反盈天、吵鬧不休。

        他勾起唇角，眸光清冽。

        “一顆真心被說成嫌貧愛富，不離不棄被說成卷款殺人，誠實的遭人迫害，偽君子倒被追捧成老實人。顛倒是非，霧里看花，自私自利，只求痛快，這就是人。”

        “我要是許欣，也想拋掉人性，化身厲鬼，割他們的舌，挖他們的眼，掏出他們的心看看是什么顏色的。”

        但他轉念一想，如同劉警官、吳阿姨、大半夜陪他們去503挖尸的警察、法醫，甚至劉大山這樣熱血未涼、心火未熄的，也是人。

        甚至于，現在正在網上討伐許欣的人里，有多少是受了謠言的裹挾，一時沖動？換一個場景，他們或許也是仗義執言的路人，熱心善良的鄰居。

        “人真是一種復雜的東西。”祝珣感嘆。

        他站在雪中微笑，而微笑的樣子又被另一人收之眼底。

        “想不到他還會臉紅？”舒流淵坐在車里，饒有興味地托著下巴。

        梁有為呵呵道：“祖宗，你還要在這里看多久？我已經陪你等了兩個小時了。”

        “再等等。”舒流淵看了眼手機，“我在等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值得你這么等？”

        “一個地址。”舒流淵認真道：“我有一個愛玩水泥的朋友前幾年走失了。還好現在網絡比較發達，他又喜歡在網上當鍵盤俠，所以我委托了網警幫忙找他，現在應該快找到了吧？”

        梁有為：“呵呵。”

        反正舒流淵說的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

        你哪來幾年前走失的愛當鍵盤俠的水泥工朋友？！光聽描述，這人怕不是個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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