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人如故
靈藥峰的掌門在四十年前便駕鶴西去,新任的掌門師尊事務繁忙,尋了幾個代掌藥閣的大弟子,舒寧影便是其中之一。
靈藥峰的弟子修習醫理研制仙丹,鮮少在道法上有所鉆研,因此壽命都不太長,最多兩百多歲便會壽終正寢。
舒寧影是個例外,盡管她道法不精,但醫術了得,煉丹出色,借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法,她強行將自己的壽命延長至今,一直保管著這一間小小醫館。
漆黑的夜幕上,陰云密布,電閃雷鳴。九嶺上的靈藥峰上忽然闖入了一道虹光。
四周僻靜的藥莊里忽然掀起一陣狂風。黑夜里,舒寧影剛要合身睡下,窗扉和大門忽然被一陣法力擊開。
元淺月懷里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影,渾身裹著寒風冷雨,如同鬼魅一般邁進了房間。她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焦急,高聲喊道:“舒寧影!”
藥舍里擺了許多張床榻,每一張之間都用了白色輕紗隔開。元淺月小心翼翼地將懷里呼吸微弱的人影放在一張干凈空白的床榻上,朝門口喊道:“舒寧影!出來!”
舒寧影慢吞吞地從門口現了身,她一邊穿著外袍,一邊滿是抱怨地說道:“這半夜三更的——”
元淺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幾乎是拖到了床榻邊,語氣里有無可抑制的微顫:“救她。”
床榻上的人已經氣息漸弱,呼吸聲輕不可聞,好像隨時都會死去。
舒寧影簡單地掀開了她的衣裳,查看了一下,看到這致命的傷勢,先是一愣,抬手就往她嘴里先塞了個顆吊命的回魂丹,繼而問道:“傷這么重,是誰啊?”
她側過臉,發覺元淺月臉上擔憂和驚慌交加的神色,有些好奇地問道:“是你的徒弟?”
元淺月臉上浮現一陣恍惚,她垂下眼眸,認命一般地喃喃道:“是我的徒弟。”
舒寧影吁了口氣,這才嘀嘀咕咕地說道:“哦哦,是她啊,那就放心了。不是都說你的徒弟注定要成魔神嗎,怎么可能會死呢?!”
元淺月垂下眼眸,長睫輕顫。在搖曳的燈火下,玉臨淵蒼白失色的臉軟軟地垂在潔白的床榻上,她雙眼緊閉,好似陽光下下一刻就會融化的雪花。
朝夕相處了半年,她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將她當做真正的弟子對待。剛剛看到玉臨淵受傷她方寸大亂,此刻才想起來這件事,頓時心又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舒寧影替她喂了一顆丹藥,回頭看了看元淺月,又啞然失笑:“若是她死了,那就說明她不是魔神,對你而言倒還是好事一樁了。”
“你不是最怕身邊的人被你牽連成魔嗎?她若是死了,也許還算是解脫。”
這樣綿里帶針的話,令元淺月一陣黯然,昔日里身邊之人盡數入魔后她聽過不少這樣的話。那時候甚至有人憤恨之下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天降災星!連劍尊蒼凌霄都被你所害,自甘墮魔!”
“入元淺月門下的弟子真是倒霉,個個成魔后挫骨揚灰,連衣冠冢都立不成!”
“都是被她所害,這樣的災星就該自討個清凈痛快,莫要出來害人!”
……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了他們,每每面對這樣的詰問,她都無話可說。
閉關之前,她心灰意冷,一心想要解脫,如今閉關百年后,卻發現還是避無可避。
元淺月沉默片刻,擔憂和僥幸在她的心底掙扎,她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只管救她便是了。”
舒寧影是靈藥峰的首席大弟子,也曾是元淺月在仙門中的手帕之交,比她年長許多。
她轉回身去,將玉臨淵身上的傷口檢查了一番,用靈力給她護住了出血的臟器,半響,她收回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給她又喂了幾顆丹藥,見玉臨淵呼吸平穩下來,舒寧影這才松了口氣,將自己剛剛才穿好的外袍前襟系好。
元淺月看著玉臨淵胸口一層層浸出的鮮血,眸色沉沉,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自責。舒寧影慢條斯理地系好了外袍,這才翻看了一下她已經停止出血的傷口,問道:“傷口很深,傷到了內臟,也幸好你一路上給她渡了靈氣護住心脈,又碰到我這種妙手回春的神醫,才能救回來。不過看這樣子,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說說吧,這是誰下的手?”
元淺月搖了搖頭,她低聲說道:“我會查出來的。”
舒寧影走到床榻邊放著的圓形石槽中,敲了敲邊沿一處雕著蓮葉的凹處,石槽中迅速涌上熱水。她伸手進去,洗凈了手上的鮮血,看向元淺月:“查出來又怎樣?魔神嘛,人人得而誅之。”
元淺月沉默片刻,低低道:“她現在還不是魔神。”
她的目光落到玉臨淵的臉上。
她在傷重昏迷的時候,竟然看起來如此易碎,烏發雪膚的人好似枝頭的新雪,即將融化在天地之間。
她知道玉臨淵表面恭順溫柔,實則心懷鬼胎。但這張臉上呈現出來的明妍表情使她在漫長孤寂的生命里獲得了為數不多的意外,往她如死水一潭的生活中投擲了石子,掀起了漣漪。
至少會讓元淺月感到自己還活著。
這張毫無生機的臉上雙目緊閉,黑色長發像水在床榻上鋪開,連唇色都極盡透明。
那玉白色的項圈隨著她輕不可聞的呼吸而淺淺浮動,像是在慢慢地汲取她為數不多的生命。
元淺月的目光在項圈上凝固,第一次覺得這上古的制魔神器竟然有些刺眼。她許久才認命似的輕嘆了一聲:“她是我的徒弟,至少現在還是。”
舒寧影在旁邊的錦帕上擦干凈了手上的血跡,她走過來,在另一張床榻上坐下。仙門駐顏有術,她外表看上去很是年輕,但一舉一動里總透著滄桑遲鈍的感覺,仿佛是一個年老的靈魂占據了年輕的軀殼,需要緩慢動作勉強維持神魂的平衡,才不至于兩者分離。
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舒寧影看向玉臨淵,扶正了自己的帽子,鬢角滑出一絲刺目的斑白,說道:“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為了一個將來的魔神擔心,這可真是比九嶺養虎為患更滑稽的笑話。要是阿松還在,估計聽見了還得笑出聲。”
聽到師兄的名字,元淺月的心一沉。
舒寧影聲音還是略帶幾分遲緩,話里卻仿佛裹了刀子般銳利:“說起來,你閉關前幾年,出關到現在,除了今天,還是頭一次來我這里吧?”
她挑起眼角,頭上戴著大夫的白帽,黑發全束進紅邊白帽中,還是遮不住鬢角的白發,心平氣和地說道:“躲著我做什么?我也不怪你,至少你師兄沒有墮魔,好歹是留了個全尸,是吧?”
元淺月的師兄程松就是舒寧影的夫君。
那時元淺月還未拜入師門,程松作為蒼凌霄的首席弟子,生得相貌堂堂,人如松柏,沉穩寡言,他跟著蒼凌霄時常出使任務,去過魔窟,斬過妖獸,去過北寒極地,潛入過魔族黑曜雙城,是年輕一代里聲名遠揚的翹楚。
舒寧影只是靈藥峰里一個不起眼的醫修,有一天程松在九嶺上山的路上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嗅見了程松身上淡淡的血腥氣,主動開口詢問他,是否受了傷,需要救治。
她剛剛拜入九嶺,甚至不認識面前這個略帶錯愕,周身肅殺之氣的青年是九嶺上赫赫有名的寒淵派大弟子。
在她眼里,這只是一個受了傷需要幫助的病患。
這是兩人初遇。
而后的百年間,他們經歷了無數曲折,跌宕起伏。每每程松受傷,舒寧影都會為他救治。再后來,舒寧影甚至自學了劍道,為了跟在程松身邊不拖累他,并且第一時間為從戰場上下來的他療傷。
在元淺月拜入寒淵派后,程松對這個小師妹多有關照,他人生得冷,血卻熱,對一個人好只恨不得將她攏進自己的羽翼下全全庇佑起來。
但凡聽見旁人說元淺月命犯孤星,程松都要暴起傷人,即使違背仙門律例,也甘心冒著受罰的后果替她出頭。舒寧影作為程松情投意合的戀人,愛屋及烏之下,對元淺月也是百般關懷。
程松和舒寧影歷經生死,一番曲折后終成眷屬。
仙門事變后,蒼凌霄墮魔。那時新婚燕爾不過四個月的程松不相信師傅會為了情愛墮魔,第一時間就帶著她們幾位同門師兄弟,前去尋找下落不明的蒼凌霄。
他們沒找到蒼凌霄,而是遇到了元朝夕。為了救她,程松死在了元朝夕的手里。
直到得知消息,遭受打擊的舒寧影悲傷過度暈過去,身下裙裾染上鮮血,元淺月才知道,原來舒寧影剛懷上程松的孩子,兩月有余。
她尊敬的師兄因自己而死,連他們唯一的孩子都眼睜睜地葬送在她的面前。
她卻如此無能為力。
元淺月沒有說話,舒寧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現在算是明白了,跟你牽扯在一起的人都沒什么好下場,我沒什么別的盼頭,只要你能讓元朝夕償命,我也就能安心地去見我的夫君。”
她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對面昏迷不醒,呼吸平靜的玉臨淵,輕聲道:“她是死是活,成仙成魔,我也不關心,夫君死的時候我這個人就只剩一個空殼子,支撐著我留在這世上的信念就是要親眼見到元朝夕遭報應。我現在只盼著復仇的那一日,付出什么代價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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