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是忘憂給他取的名字。

        在忘憂還沒被做出來之前，他一直都被喚作“喂”，或者“哎”，又或者“那個誰”。連他的主人鬼帝遙夜都不知道他從哪來，只知他是一縷游魂，因緣巧合之下附身于一剛死不久的凡人屠戶身上，又因緣巧合之下撞見了喬裝外出為凡人驅邪的鬼帝遙夜，遙夜看他可憐，便將他帶回了幽冥界，之后他便以這副模樣一直追隨遙夜至今。

        大抵，這個遙夜身為鬼帝，癖好總是要與常人不同一些，才好彰顯他的特別的。譬如說，熱衷于將沒有記憶，沒有喜惡，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孤魂野鬼逮回來，然后讓這些孤魂野鬼附身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的事。

        就說忘憂吧，她便是遙夜用黃泉路上遍地都是的黃泉木削了個人形出來，然后又不知道從哪隨手拈了一束元靈附身上去才成的。

        這些也都是憨憨告訴她的。那個時候十幾年過去，憨憨已經成為了遙夜的左膀右臂，但因他溫吞軟弱的性子使然，所有人依舊不將他放在眼里。

        彼時，忘憂剛剛醒轉，開口便問“這是哪？我是誰？你們又是誰？”

        憨憨急忙上前，溫溫柔柔地一通解說：“這里是幽冥界，我是……那是鬼帝大人遙夜，我是大人的鬼仆。你叫忘憂，是游蕩在幽冥界的一束未成形的草木精元，大人見你可憐便用黃泉木削了一個人形供你棲身，你這才醒的。”

        只是那不知因何元氣大傷，尚在調息的鬼帝大人看她的眼神，倒不似在看一塊木頭。

        還有這人高馬大，五大三粗的鬼仆，為何說話的聲音卻這樣不合常理的細聲細氣，著實讓人感覺稀奇之余又忍俊不禁。

        即便如今又已三年過去，每每聽到這憨憨說話，忘憂仍舊免不了要顫上一顫。

        “哎！我在這呢，忘憂姑娘！”他朝這邊揮揮手，提步走來。走得那叫一個搖曳生姿。

        卻端的好一番塵土飛揚，地動山搖。

        “你沒事吧？”走近了，憨憨拉著忘憂仔仔細細打量一番，“你這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癢的，可別在什么看不見的地方受了暗傷才好，到時候這副身子壞了可沒地方修去。”憨憨略帶嗔怪地用翹著蘭花指的手點了點她的額頭。

        后者則撇嘴不以為然道：“這里的黃泉木有的是，壞了再讓鬼帝大人重新做一個不就是。”

        身后某人的眸光暗了暗，不動聲色轉過身看向別處。曼殊沙華叢中，一個半跪著的白色身影忽的映入眼簾。遙夜面色一沉。

        “五殿無常神使，你可是覺得自己這永生的歲月，太過漫長了些么？”聲若洪鐘，穿云裂石，震得整個幽冥界地震一般顫動不已。

        不是錯覺，這次是真的在顫。巨大的黑石紛紛崩落，激起漫天塵土，忘川河水仿佛被人添了一把柴燒滾了，“咕嘟咕嘟”地冒著血黃色的水泡，像一頭猛獸般猙獰咆哮著。

        白無常已被嚇破了膽，恨不能將頭磕碎，口中嗚嗚咽咽：“￥……”

        黑無常見勢亦立刻抱拳跪倒：“鬼帝大人恕罪……小白也是一時心急……”

        “咻咻咻”幾道黑影掠過，十名男子已并肩立于黑白無常身后。各個容貌身姿驚為天人。

        是十殿閻羅，忘憂認得。往常四處閑逛時，她可沒少去叨擾人家。

        或者說，可沒少去給人家惹亂子？

        咳咳咳……誰知道他們帶回來的那些魂魄都已經做了鬼了怎么還那么不經嚇，動不動就魂飛魄散、魂飛魄散的……

        當間的一名男子急不可耐向前一步抱拳道：“是屬下治下不嚴，還望大人能網開一面。”

        五殿閻君閻羅王包？

        嘿嘿，這位閻君忘憂尤其認得。上次忘憂覺得好奇又閑得無聊，就想去找他座下那個紅胡子判官“借”他的判官筆來耍耍。

        誰知那個紅胡子判官小氣吧啦地非不肯借，忘憂便想趁其不備偷出來。不料竟被紅胡子給發現了，爭奪中又不慎撞翻了桌上的燭臺，將判官正在整理的數十套卷宗燒了個精光，判官的紅胡子都被燎沒了一大半。紅胡子一氣之下就跑到這五殿閻君那里去告了她一狀。

        忘憂覺得過意不去，再者自己做的也確實多有不妥，比如說打起來之后不該薅那判官的頭發扯他的胡子什么的，就拿著遙夜的水晶杯去給他賠了個不是。誰知這位閆君非但沒收，還倒給她拿回來了不老少的好東西，還一個勁地說“吾定會妥善修復這幾十套卷宗，即便不眠不休也定會將這些卷宗復原成原來的樣子，請帝……哦不，請忘憂姑娘放心，亦不必再掛懷。”

        如此寬宏大量，體恤人心，著實叫人敬佩。如今閻君有求于人，我又豈能袖手旁觀？

        雖然這白無常之所以會被責難好像也是因為我，但是……嗯。

        忘憂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個，反正我也沒受傷，要不然，算了吧？”她試探著扯了扯遙夜的袖子，朝旁邊努努嘴，“我看她要是再不回去，恐怕才真的要出問題，到時候又是一樁麻煩事。”

        遙夜聞言，目光瞬間緩和下來。只不過他一開口，說的卻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另一樁事。

        “近日，凡間妖孽橫行，四處為禍，我欲微服前往為民除害，鎮惡驅邪，不知忘憂你，可愿隨我一起？”

        “愿意！當然愿意！”忘憂不假思索答道。

        要不是你下令十殿鬼境任我游蕩，只不許踏出幽冥，要不是那該死的忘川河攔著，自醒過來到現在的這三年間我恐怕早去了他十回八回的了。如今終于有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這幽冥界，我有何理由拒絕？

        遙夜似早已看破她的心思般，意味深長地笑笑。轉頭向仍跪在地上的黑白無常道：“爾等速速將這女子送去還魂，事情辦完之后，白無常使自去懲戒司領八十律鞭。因何罰你，自己思量！”

        “是。”

        黑無常架起被剛才遙夜出場時的陣勢給震得暈暈乎乎的那個生魂，其余陰兵扶起白無常，一行人領命離去。

        忘憂頗有些不舍地沖那個生魂揮揮手：“再見啦，有空常來玩啊！”

        “咻”一聲，那個生魂像突然打了雞血，一溜煙沒了蹤影。

        “吾此去凡間，短期恐無法回還，殿中事物由你十人全權處理，除極重大之事可遣陰差前往告知，其余事物皆勿需回稟。”

        “另外，幽冥渡口處的哨防務必照舊十人一班仔細盤查來往亡魂，若有……若有因傷去世者傷口與畫樣所示相同，立即來報！如有延誤，嚴懲不貸！”

        最后一句話音落地，遙夜倏然轉身，牽起忘憂悠悠然騰空而起。

        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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