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章 元日
月上樹梢,長街上掛滿花燈,一片火樹銀花。路邊有人雜耍,有人舞獅,還有胡人坐在路邊吹羌笛。行人熙來攘往,不時有富貴人家的馬車轔轔穿梭,道路更加擁擠阻塞,熱鬧至極。
秦畫晴抱著手爐,緊挨著魏正則,害怕人生地不熟的走迷路。
錦玉和趙霖便亦步亦趨的跟在二人身后,臉色都不大喜悅。
趙霖是上任刺史的近身護衛,魏正則見他性格端正,便將他留在身邊;而錦玉在意他方才在馬車上對她們大吼大叫,因此很是不樂意見到此人,趙霖見她臭著臉,自然也將嘴撇的老高。
兩人默默無言走了一會兒,魏正則突然輕笑一聲,說:“這渭州地處偏僻,一年除中秋和元宵,便沒這么熱鬧的時候。不像京城,平日里也有各種新奇事兒,想必你都看膩了。”
秦畫晴愣了愣,下意識的搖頭:“沒有。”
魏正則笑而不語。
前處人頭攢動,卻是一群人在賽社神,秦畫晴掃了兩眼,卻發現另一邊有個猜燈謎的攤子,人倒是不多。她雙眼一亮,立刻問道:“魏大人,你可喜歡猜燈謎?”
魏正則蹙了下眉頭,道:“好多年不曾猜過了。”
“我們過去看看!”
秦畫晴倒是對這些感興趣,記得有一年元宵燈會,她和秦獲靈兩個猜出了七八條,贏了一堆的小玩意兒,可把別家的貴女公子哥兒羨慕慘了。
攤子不大,掛了二十二只造型各異的紙燈籠,每只燈籠下墜著謎題。一旁的木板上寫了幾個大字——五個銅板任猜。
秦畫晴掃了一眼,心道便宜,在京城每猜一個都要幾文錢呢。
正要給銅板,那攤主卻搖頭道:“姑娘,雖然只要五文,可我這兒有個規矩,必須二十二只燈籠全猜中;猜錯一個,或沒有猜夠,那都不成。”
秦畫晴還第一次聽說這個規矩,怪不得攤前都沒幾個人。原本躍躍欲試的一個年輕人聽到這話,罵了句“坑人呢”,立刻頭也不回的走了。
秦畫晴也不急著離開,湊上前,看了一眼攤上的禮物,多是些成色一般的玉簪玉佩,或是些造型別致的荷包、折扇,但都是五文錢買不到的。
那攤主三十上下,穿的文縐縐,言語間頗為得意:“我這兒的謎題都是竹西謎社寫的,別的地方你可找不出二家。”
大元朝有好謎者自發組織的謎社,其間多是文人,每以茶館酒肆或自家私宅作為燈謎場所,或研究探討或張燈懸謎,娛樂民眾,竹西謎社在渭州最負盛名。
“既如此,便試試罷。”魏正則將錢遞去,抬手翻看第一個燈籠下的謎題。
秦畫晴也忙湊了過來,仰起臉專注極了。
暖黃色的燈光映在她姣好的臉上,眼眸清澈明亮,只一眼便讓人挪不開目光。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猜一成語。”秦畫晴輕啟朱唇,腦子一轉,便飛快答道,“絕處逢生!”那攤主笑瞇瞇的,點點頭,“姑娘好聰明。”
秦畫晴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欣喜的轉過頭正要報喜,冷不丁撞進魏正則溫柔的眼神里,她頓時窘然,忙不自然的撇過臉。
這一連便讓她猜中四題,到了第五題,卻有些難了。
謎語只一個“雨”字,讓猜另一個字,秦畫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所以然。
錦玉和趙霖也湊上前看了眼,趙霖憤憤道:“二十二道謎題全部都要猜中,這不明擺著給他送錢嗎?誰能贏啊?”錦玉雖然也這樣想,但就是要膈應他,翻了個白眼說:“你肯定猜不中,別人就不一定了。”
“你!”
“你什么你!”
趙霖“嘁”了一聲,一擺衣袖:“懶得跟你個女子計較。”
反反復復想了半天,秦畫晴實在想不出,求助的看向魏正則。
魏正則笑了笑,附身在她耳畔輕聲道:“雨,水也。”
秦畫晴只覺耳旁的氣息熱熱的,連帶著耳朵都燒了起來。
但她沒忘了正事,靈光一現,對那攤主說:“我知道了,是個‘池’字!”
攤主只當她是蒙的,擺擺手讓她繼續。
一連二十二道謎語,秦畫晴會猜的便猜,不會猜的就看向魏正則,不到片刻,竟是全被她說出謎底。
攤主自認倒霉,讓她挑選獎勵,秦畫晴在一堆朱釵首飾里,唯獨拿了個最不值錢的嫦娥面人兒,笑著說:“我還沒見過這么精致的面人兒!”
那攤主生怕她反悔,忙道:“這面人可是張師傅親手做的,想買還買不到呢!”
秦畫晴拿著面人歡歡喜喜走了,這嫦娥捏的極精致逼真,舉在空中和明月相對,竟像要飛天而走一般。
越看越喜歡,秦畫晴不由朝魏正則甜甜一笑:“多謝大人,要不是你在旁邊給我指點,我肯定猜不出來。”魏正則看著她說:“你本來就很聰慧。”
“不,許多我都沒有猜出,都是你猜出來的。像那道‘老謀深算’,打一藥材名字,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蒼術’啊。”說到此處,秦畫晴突然想起一事,側頭問,“大人是光祿哪年的賜的進士?”
魏正則想了想,才答道:“光祿元年。”
秦畫晴點頭,“聽父親說,當時皇上很在意科舉選拔,殿試的策題是最難的一科。”
“你父親很了不得,當年殿試乃二甲第一名。”
秦畫晴笑看了他一眼,如果沒有記錯,他是第一甲第一名吧?
思及此,秦畫晴抿唇嫣然:“那年你都是進士了,我還因為搶了弟弟的紙鳶,被母親罰在家抄《女戒》。”
魏正則側頭看她,眉眼中帶著淡淡的笑:“你當時才五歲,可握得住筆?”
“不記得了。”秦畫晴掩嘴發笑,“倒記得墨汁撒了滿屋子,將母親最愛的百鳥春花雙繡屏風給涂的烏七八糟,回頭被訓了好一陣子。”
魏正則想了想那場景,忍不住莞爾。
兩人并肩而行,說說笑笑。
秦畫晴急著出門,也沒有吃多少東西,路過一家賣元宵的食肆,聞著甜膩的香氣,竟有些餓了。
魏正則見她放慢腳步,便提議進去吃一碗暖暖身子。
一行人進入食肆,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趙霖不客氣的叫了四碗,待一端上來,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錦玉何時見過吃相如此難看的人,不由蹙眉道:“你就不能斯文點?”
趙霖不服氣的說:“今天累了一天,哪還講究什么形象?”
秦畫晴微微一凝,看向魏正則,問:“魏大人回來竟還沒有用過晚膳嗎?”魏正則隨意點了下頭,卻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想到徐伯說他整夜整夜的案牘勞形,今日因為她連飯都沒吃,愧疚極了。
她柔聲道:“魏大人,你這樣太勞累不行的,再忙也要按時吃飯休息。”
魏正則“嗯”了一聲,微微頓首。
秦畫晴卻固執起來,提高音量:“不許敷衍我!”
魏正則被她這瞪眼的樣子逗笑了,無奈道:“我答應你便是。”
這元宵幾文錢一碗,分量很多。秦畫晴吃了幾個便吃不下了,將碗一推,擱下筷子。
魏正則見狀,問:“不吃了?”
秦畫晴搖頭:“吃不下。”
魏正則想來她錦衣玉食習以為常,這樣的路邊小食也許吃不慣,于是道:“轉過這條街有家悅客樓,味道不比京城的會仙樓差,待會兒我帶你去。”說著,順手將她吃剩下的端到自己面前。
秦畫晴瞪大眼睛,提醒道:“魏大人,那碗我吃過了……”
“不能浪費。”魏正則倒是一臉平常,沉聲道,“隴右這邊糧食產量不高,一塊地也養不活一戶人。這樣一碗元宵,好些人家忙碌大半年也吃不上。我身為官,公則生明,廉則生威,在尋常小事上也馬虎不得。”
秦畫晴臉上火燒火辣,不知是因為他說的話無地自容,還是因為他吃自己吃過的東西。
但莫名其妙的,她羞窘的同時,又覺得隱隱約約的高興。
一行人離開食肆,剛走沒幾步,錦玉突然一臉難色的跑到秦畫晴身邊耳語。
秦畫晴人生地不熟,便硬著頭皮去問魏正則,魏正則面無表情,招來趙霖,囑咐他幾句,趙霖便雙手抱臂走到錦玉身邊,撇嘴說:“女人就是麻煩。走罷,我帶你去。”
錦玉面色尷尬,人有三急,是沒有辦法的事。
待二人離開,秦畫晴和魏正則四目相對,站在原地,卻不知干什么。
還是魏正則率先提議,道:“前面便是悅客樓,登高遠眺,可以看到整個渭州州城。”
秦畫晴當然不會反對。
兩人正往那邊走去,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輛華蓋馬車緩緩駛來,原本擁擠的道路更是水泄不通。
人頭攢動,魏正則順手將秦畫晴護在懷里,秦畫晴兩手撐在魏正則的胸膛上,仿佛能感覺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便在此時,馬車卻停了下來,一個身穿寶藍色富貴衫的矮胖中年人從馬車走下,朝魏正則拱手:“魏大人!”
“梁司馬。”魏正則見得是他,寒暄道,“真巧。”
梁司馬連連點頭,指了指馬車里:“本來想在家歇息,可小女和夫人非要出來看花燈,大人可愿同行?”
秦畫晴心頭一顫,忙看向馬車,正好一陣風卷車簾,隱約看見一名神情倨傲的紫衣女子。待看清面容,秦畫晴心頭稍安,暗自腹誹:雖然氣質出眾,可到底沒有自己好看……
但一想到府衙門口的守衛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她立時便高興不起來了。
秦畫晴神情暗淡,魏正則敏銳的察覺到。
他立刻婉拒了梁司馬的邀請,帶著秦畫晴離開。
秦畫晴心事重重,想到方才那梁司馬諂媚的模樣和他才名遠播的女兒,的確和魏正則有兩分相配。只要想到魏正則跟那梁才女走在一起,秦畫晴便無法遏制的抓狂。
她又想到了錦玉問她的那個問題,假如魏正則要成親了,她是什么感覺?
不舍、難過、生氣、憤怒、委屈……千百種不好的感覺一股腦涌入心頭,秦畫晴跺了跺腳,一片茫然。
她下意識的想要看向魏正則,可一抬頭,才發現四周燈火闌珊,車水馬龍,行人來來往往卻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竟是自己一發呆便和他走散了。
秦畫晴心頭一緊,慌忙的左顧右盼,四下里是陌生的長街,錦玉也不在身旁,秦畫晴升起一股莫名的孤單害怕,她迫切的想要找到魏正則,穿梭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卻始終找不到。
他是丟下她了嗎?
站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前,秦畫晴惶恐極了。
便在此時,手腕突然緊緊被人捉住,秦畫晴下意識回頭,卻見魏正則帶著焦急神色,朝她厲聲訓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人來人往的怎還亂走?”
秦畫晴瞪大雙眼,見到他心頭一熱,咬緊唇瓣,制止撲入他懷中的荒唐念頭。
魏正則看著他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軟極了,抬手輕輕拍她的脊背,低聲道:“剛才我呵斥你,也是太過擔心,你莫要怕,下次定不會這樣了。”
秦畫晴搖了搖頭,擦了擦不爭氣流出的眼淚,“我一不留神,你就不見了,想到再也見不到你,心里……心里便好難受。”
“我就在你面前,何來見不到。”話雖如此,他的聲音卻十分柔和。
秦畫晴這會兒卻也不怕了,她鼓足勇氣,一字字道:“魏大人,你以后成了親,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魏正則莫名其妙,蹙眉道:“誰說我要成親?”
“徐伯說那梁司馬的女兒,還有渭州許許多多的姑娘家都想嫁給你,你總能遇到喜歡的……不是嗎?”秦畫晴眨了眨眼,不想讓眼淚流下來,只要一想到這事兒,她便無以復加的難過。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有多美麗。
風髻露鬢,嬌靨如玉,明艷動人,那雙濕漉漉的眼眸,映著天上的月,人間的燈。
魏正則心下一動,情不自禁的抬手撫了撫她粉腮邊的碎發,手背貼在她光滑的臉頰上。待做完這個動作,他才發現有多唐突。
秦畫晴不禁臉色緋紅,視線閃躲,突然十分緊張,心生膽怯。
恰時煙火騰空,在夜幕中綻開一朵朵璀璨,更吹落,星如雨。
行人紛紛仰頭觀看,秦畫晴卻低著頭,耳畔是“嘭”“嘭”聲響,她捂著胸口,分不清是心跳還是煙火。莫名其妙的,她希望魏大人此時能對她說兩句話,若是如話本里那樣纏綿悱惻的便更好了……
魏正則有些后悔,本不是孟浪的性子,卻不知剛才怎么就對她做出那番舉動,一定是將她嚇到了。為緩和氣氛,嚴肅的說:“如今朝中貪墨徇私枉法跡象嚴重,各地民不聊生,圣上沉迷煉丹修仙之術,國將不國。天下還未太平,我亦不打算成家。”
秦畫晴沒想到魏正則沉默半晌說的卻是這個,一時間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心情復雜極了。
便在此時,趙霖帶著錦玉折返回來,遠遠揮手:“大人——”
秦畫晴條件反射的往后退開幾步,和魏正則拉開距離,低著頭,面如火燒,生怕被看穿她方才的心思。
錦玉和趙霖見得這幕,也覺得氣氛有點奇怪,連忙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言語。
這樣沉默尷尬下去也不是辦法,秦畫晴咬了咬唇瓣,抬起頭道:“魏大人,家母還在客棧,我……我要先回去了。”魏正則頷首道:“我送你。”
一路上都默默不言,轉過幾條街,走到客棧前,秦畫晴連看他都不敢,囫圇不清的說了告辭,便拖著錦玉落荒而逃。
魏正則目送她倉皇的背影,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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