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雁字誰
難得雪停了,出了太陽,左右屋里和外頭的溫度一樣,南衣索性坐到院子里曬太陽。
女使們來來往往,仿佛都沒看到南衣似的,默契地忽略了她。
南衣一直坐到午后,實在是太餓了,她想到謝卻山的話,心里盤算起來,謝家這么大個地方,總不能讓人在院子里餓死吧。
她決定試一試,鼓足了勁,攔住一隊女使,用吩咐的口吻命令道。
“給我拿一壺水——再,再拿一碗羊肉面來。”
南衣以為還要跟女使們糾纏一番,沒想到她們只是面無表情地福了福身子,道了一聲“喏”。南衣滿肚子的話都被堵了回去——竟然就這么簡單?
很快,她要的東西就被送來了。熱的水,熱的羊肉面,一樣不差,但她沒要的東西,也是絕不會多給的。
“名比實更重要”,謝卻山的話在南衣腦子里盤旋著,她在小心翼翼地踐行時,才發現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風卷殘云地將這一整碗熱騰騰的羊肉面吸入胃中,南衣才覺得自己好像活了過來。生存于她而言,就是一頓飯、一夜覺,這樣一點一點過來的。
每活一天,她都覺得很好。
南衣摸摸自己撐得渾圓的肚子,決定在院子里稍稍活動一下,正起身時,傳來女使的通報。
“六姑娘安。”
南衣一回頭,看到一個紅衣少女風風火火地朝她走過來。南衣也不知道誰是六姑娘,只覺得是個貴人,連忙跪在地上行禮。
“六姑娘。”
謝穗安嚇了一跳,連忙把南衣扶起來。
“嫂嫂這是折煞我了,自家人,行這么大禮做什么?”
“不用……跪嗎?”在世家里,南衣自覺低人一等,有人突然對她這么客氣,她有些惶恐。
謝穗安親切地拉著南衣坐回到亭中,吩咐周圍的女使。
“你們都下去吧,我和嫂嫂有事要說,不許叫任何人進到這院里來。”
謝穗安扭過頭朝南衣笑:“我叫謝穗安,家中排行第六,嫂嫂,你喊我小六就行了,哪有嫂嫂對妹妹行禮的道理?”
謝穗安手肘往桌上一撐,傾過身滿眼好奇地打量南衣。
南衣也小心翼翼地看看謝穗安。
她看上去年歲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周身散發著蓬勃的朝氣,一雙月牙似的笑眼上卻長了一對濃密的劍眉,盡管用黛螺將眉尾往下壓了壓,依然掩不住臉上的英氣。
“六姑娘,你……看我做什么?”
“是你吧?嫂嫂。”
南衣一頭霧水。
“大哥生前提過,秉燭司有一枚絕密暗棋,代號‘雁’,是你吧?”
“六姑娘說的話,我聽不懂。”
謝穗安一副“我懂”的表情。
“嫂嫂好謹慎,不過我是自己人,我也為秉燭司做事,你大可對我放心。若不是你傳出情報,說你會在葬禮現場制造混亂,讓我們的人趁機接應陵安王,陵安王哪能這么順利入瀝都府。”
這個消息從謝穗安嘴里輕巧地說出來,落到南衣耳朵里卻如晴天霹靂。
原來是這樣!
她劫持謝卻山的時候,所有的岐兵都圍了上來,自然也就沒人監視整個送葬隊伍了,應該就是趁著那個時候,完成了接應。
可是她準備劫持謝卻山的念頭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是誰把她算計進了計劃?
謝卻山?
若不是那日祠堂里的對話,她不會改變念頭留下來等待殉葬的這一日。可謝卻山又怎么確定她會做什么?就算他慣會拿捏人心,他又為什么要幫陵安王?他明明是昱朝的叛臣。
難道……
不可能。南衣腦子里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但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猜想,也許有人設計了別的意外,卻被她鬧了這么一番,也誤打誤撞幫他們完成了計劃。她不是“雁”, 可那個“雁”也沒現身不是嗎?
“名比實更重要”,謝卻山的話再次回蕩在她腦海里,南衣迅速做出了決定。
“對,我是。虎跪山的接應計劃,我也知道。”
“果然是你啊!”謝穗安更驚喜了,“嫂嫂真是好計謀!那你秦氏的身份也是假的?”
“身份自然是假的,這些,都是我與大公子商量好的。他當然不可能隨便找一個女子,就利用她的迎親隊伍從虎跪山接應新帝,我坐在喜轎中,才能幫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南衣張口就來。
謝穗安看起來明艷靈動,頗為受寵,若能博取她的好感,會幫她更快在謝家立足。她暫時又逃離不了這個地方,得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更何況,誰能保證謝家會不會什么時候又嫌她不吉利,給她安排個新的死法呢?
謝穗安此刻已經對南衣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若她不是“雁”,怎么會知道用迎親隊伍接應陵安王這么重要的消息,又怎么會恰好在葬禮現場制造混亂呢?
謝穗安動容地握住南衣的手。
“太好了,嫂嫂。別看謝家在瀝都府是高門大戶,一呼百應,但我們所行之事,是把命懸在刀尖上,不能為人所道,就如獨木過江,勢單力薄,多一個伙伴,便是多一分勝算。”
南衣心里叫苦不迭,她可沒有什么家國大義,一點都不想豁出命去干什么事。她認下這個身份,本意只是想找個靠山,沒想到對方要拉她一起下水。
但她面上仍表演得滴水不漏,朝謝穗安微笑著。沒辦法,謝穗安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
至少成為謝穗安的伙伴,有了秉燭司的庇佑,謝家人不會再輕易要她性命。就算她認下“雁”這個身份,但她就躲在望雪塢后院,也未必會有什么大事找上她。
剛這么想,謝穗安接下來的話就打破了南衣的幻想。
“嫂嫂,接下來的任務,只會更艱難。”
南衣一愣:“什么任務?”
“瀝都府是陸路到水路的中轉,現在陵安王被安置在城中一處絕密之地,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他送上渡口的船。”
“上船而已……能有多難?”
“曲綾江從瀝都府中穿過,故而城里只有一個南下的渡口,那個渡口本在瀝都府虎跪軍的勢力范圍內,但知府黃延坤是個小人,他見岐人勢如破竹,嚇破了膽,便向岐人投誠,大開城門讓岐兵進來。所以如今,唯一的那個渡口已經落入岐人之手,那里有重兵看守,想送人離開難如登天。”
謝穗安眼巴巴地看著陷入沉思的南衣,對她充滿了期待:“嫂嫂你足智多謀,你有什么好法子?”
南衣和謝穗安大眼瞪小眼。
南衣腦子在飛速地轉動——她想說出一些有價值的話,可她就是一個局外人,她能知道什么啊?
忽然,南衣想到了謝卻山和那封絹信,計劃是怎么泄漏到謝卻山那里的?謝衡再身邊一定有個內奸。
剛想開口,正這時,外頭隱隱傳來騷亂的聲音,謝穗安立刻警覺起來。
“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說罷,謝穗安風風火火地便要離開,南衣連忙跟上去,她可不想再被扔在這里當個透明人。
“六姑娘,我同你一起吧。”
一走出院門,南衣和謝穗安便看到一隊官兵押著一個中年男人經過。
沒等南衣問出口,只聽噌的一聲,謝穗安的軟劍已經拔了出來,她直接橫劍攔在官兵前。
“你們憑什么抓我三叔!”
被官兵押走的人正是謝鑄。謝鑄有官身,如今是瀝都府船舶司的知監,他正要去船舶司衙署,身上還穿著官袍,手上卻被扣上了鐐銬,很是狼狽。
為首的官兵還算客氣,回答謝穗安:“吾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將命案嫌疑人押解回衙門。”
“什么命案?”
“昨夜酒樓里死了一個岐人,有人看到當晚謝大人從酒樓里出來。”
“胡言亂語!誰看到的?叫他來當面對峙!”
謝穗安不依不饒,她不能三叔就這么被帶走。死了一個岐人,不過是欲加之罪,一定是出什么更緊急的事了,否則知府不敢動到謝鑄頭上。
官兵并不接話,也不退讓,態度頗為強硬:“還請謝六姑娘配合官府辦事。”
“小六——”謝鑄制止了謝穗安,朝她搖了搖頭,目光里似含有深意。
謝穗安按下心中的火氣:“刑不上士大夫,我三叔有官身,容不得你們拿鐐銬羞辱他。”
為首的官兵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拱手朝謝鑄施禮:“是小人冒犯了。”
官兵剛拿出鑰匙,便被謝穗安一把奪過。
“毛手毛腳的,我自己來。”
謝穗安上前為謝鑄解開鐐銬。她深深地給謝鑄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可以將話交代給她。
謝鑄打開了捏著拳的右手,四指張開,大拇指仍扣在掌心,頓了頓,隨后將手攏入袍中。
這是秉燭司特有的暗號,代表著“有內奸,消息泄露”。
謝穗安神色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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