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帝姬恥
南衣足足愣了幾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俘虜這個詞日日聽在耳邊,聽多了反而沒了想象,直到這一刻,才有了觸目驚心的實感。
“夫人,人多眼雜,走吧。”
宋予恕低聲提醒了一下南衣。
南衣這才注意到他們在這里駐足得有些久,守衛的岐兵已經起疑看了過來。她只能挪步離開。
轉過街角之前,她忍不住又朝那邊望去,帝姬已經進入宅子,朱紅大門即將合上。
鬼使神差般的,令福帝姬也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正好對上了南衣停留的目光。
然后那扇朱紅漆門便合上了,將那位女子哀傷、痛苦的眼神隔絕其中。
這個眼神并不激烈,卻如鈍棒一樣一下一下捶擊南衣的胸口。
南衣難過地垂眸,注意到宋予恕的手緊緊抓著書卷的邊緣,指節甚至都泛起青白。
他亦很憤怒。
“宋七郎,你從前在京城,聽說過這位帝姬嗎?”
“她叫徐叩月,本是東京皇城中最受寵的帝姬。”
“叩月?真好聽的名字。”
“據說她出生在半夜,那晚烏云蔽月,而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一聲響亮的啼哭傳出朱檐,天上的烏云竟悉數散開,仿佛瞬間叩開了月門,揮灑月輝,故官家對這個女兒更加垂愛,賜字‘叩月’ 。”
南衣聽得唏噓。寥寥數句,便能知曉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過去。
她本是天上月,枝頭鳳。但美麗的東西都是脆弱的,戰火燒過,無人幸免。
——
徐叩月隨著眾人一起進了宅門。完顏駿在院中停下腳步,她便不敢往前了,站在照壁處。仆從們紛紛識趣地散開,院中只留這兩人。
完顏駿回頭看徐叩月,神情陰鷙冷漠。
“沒人看著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但徐叩月已經聽明白了。
她跪在地上,脫去華麗的外袍,疊好放在身前,又一點點取下滿頭的簪飾、雙耳的耳鐺,手上的金釧、玉鐲,放在外袍上,再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寒冬里,她只著一身單衣,薄得像一片潔白的紙箋。顯然,她是被馴化過的,才會有此刻的知趣和乖巧。
她流著淚,手依然像蘭花一樣輕盈,舉手投足間仍是優雅。
但完顏駿對她沒有半分憐惜。看到她逆來順受的這張面孔,更覺厭惡。他一甩袖,將她遞上來的華服首飾如數拂落在地上,大步離開。
地上鵝黃的衣袍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臟污的腳印。
徐叩月習以為常,將地上的東西重新收拾好。重新整理干凈了,她也并沒有著急起身,而是在這個四方的院子中抬頭,空洞地望著故國的夕陽。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
南衣將宋予恕送回到江月坊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望雪塢。不過出門一日,接連撞上許多事情,她的心境比之昨日,又大有不同。
可具體到底何處開始變化了,她又說不上來。
她想去找謝穗安,卻得知謝穗安一回來就被陸錦繡下令軟禁在了房間中,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看守著。
不遑多說,也知道是如今瀝都府形勢突變,陸錦繡怕自己的女兒惹是生非,卷入謝鑄的案子當中,先發制人將她關起來。
南衣全然忘了收租的事,剛準備回柘月閣,院中撞見陸錦繡。
她見她兩手空空,有些狐疑:“少夫人,您是剛回來?——今日收的租金呢?”
南衣低聲回答:“佃農和商戶們手頭實在沒那么多現錢……”
陸錦繡有些不耐煩:“少夫人也太天真了,那些刁民就是詭計多端,各種說辭不肯交租罷了。”
“——我免了他們三個月的租金。”
陸錦繡倒吸一口冷氣:“什么?!”
陸錦繡的聲音太大,導致路過的女使紛紛側目。她之前還能對南衣保持和顏悅色,這會實在是裝不下去了,語氣里含了幾分明顯的訓斥。
“少夫人你倒是好,出門一趟當了個大善人,你知道望雪塢上下的開支是靠什么維持的嗎?府里這么多張嘴,少夫人你來養嗎?”
南衣心里已經在皺眉了,謝家在亂世中依然是錦衣玉食,一邊標榜著自己的仁義道德,一邊卻不肯睜眼看看這天下疾苦。
但她還是賠著笑容:“這不是太夫人病了嗎?散些財,就當為太夫人積德祈福了。”
陸錦繡的話被噎了回去——世家里最重孝,但凡為了孝敬長輩,做什么都不過分,南衣輕巧的一句話,反而顯得是她的不是了。
陸錦繡不太和善地多看了南衣幾眼,被這么一個鄉下人堵住話口,她多少是有些不愉快。
但絕不能再說什么了,陸錦繡很知道分寸。
她時刻記得扮演世家里端莊的女人,哪怕骨子里她是一個捧高踩低、市儈的人。善惡對她來說也并不重要,不過她清楚慈悲亦是一張好面具。
她迅速就改了口風:“既然少夫人有心,那就回去為太夫人多抄幾本佛經祈福吧。”
南衣哪敢說自己根本不識字,只能乖巧地應承下。
陸錦繡已經料想她是個粗人,就算抄佛經,也是個拿不出手的,要么根本交不出來,要么就在太夫人面前丟人現眼。扳回一局,她心里稍稍地平衡了一些。
……
南衣回去后,看著佛經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同看天書一般,只覺頭大。她現在有點后悔,以前章月回說過要教她識字,但她覺得不能馬上換錢的東西就沒用,懶得學,那時真是目光短淺極了,只看得到面前的碎銀幾兩。
南衣對自己生起一種極大的挫敗感。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有什么用。
就在沮喪的時候,一個念頭迅速在她腦海里膨脹。
等到她開始后悔打退堂鼓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景風居屋檐下。
景風居四處都有侍衛把守,里面黑燈瞎火,謝卻山今夜出去赴宴,不在房中。而對南衣來說,躲開侍衛的巡邏溜進房間并不難。
偷東西,畢竟是她的老本行。
那晚鶻沙給謝卻山送城防圖,圖應該就在他的房中。她直奔謝卻山的書桌,強自鎮定地在桌上翻找,手卻抖得厲害,心跳如鼓擂。
終于翻到一卷羊皮紙,上面的字雖然不認得,但圖上畫著的正是瀝都府城池,想來就是城防圖了,她剛想細看,忽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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