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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竹影掩


春日的枝葉逐漸茂密了,花園里綠意盎然。謝卻山坐在竹林深處的石桌旁,綠影映著淡淡的燭火打在他身上。

他在等她,看到她來,臉上盈起一個淡淡的笑意。

白面玉冠,劍眉星目,貌若修竹。

他們之間大部分的相處似乎都在你死我活的撕咬,她很少見到他這么平和的一面。竟然還有些賞心悅目,奇妙地撫慰了她緊張的心情。

南衣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一路上她都在想,也許是自己那天晚上的話有問題。她也沖動了,太想從謝卻山口里聽到他承認自己并不是一個叛徒。

可她也沒有得到那個答案,反而讓事情走向了一個奇怪的發(fā)展。

她還是應該徐徐圖之,讓一切回歸正軌。倘若她就是看走眼猜錯了,再不濟也能從謝卻山那里偷聽點對秉燭司有用的情報來。

南衣壯著膽子上前,開門見山:“你是不是誤會我意思了?”

“誤會什么了?”他平靜地抬眸瞧她。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真的是叛徒,我就跟你拼了,如果你不是——”對著謝卻山氣定神閑又非常困惑純凈的眼神,南衣說著說著就開始底氣不足,在肚子里打好的腹稿整段垮掉,舌頭有些打結(jié),““那我們可以……可以做,做好伙伴,好朋友。”

他偏頭看她半晌,欣賞著她的語無倫次。

南衣以為他是認真聽自己講話,還在思慮著自己有沒有表達周全,該怎么與他好好辯論一番。

沒想到待她說完,他不緊不慢地回道:“這可由不得你。”

“你這人怎么不講道理!”南衣有些惱了,急得想跳腳。

“我是講道理的人嗎?”他好笑地反問。

下一秒他就付諸了行動,猝不及防地伸手攬過她的腰,腕上一用巧勁,她便跌坐到了他膝上。

她剛想說什么,便感到他的氣息掃過耳畔,沉聲道:“噓——”

竹林外頭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似有幾個女使走過。手里的燈籠光影影綽綽地穿過竹葉。

她的氣焰被堵了回去,瞬間溫順下來,怕坐不穩(wěn),下意識抓住了他的衣襟。

近在咫尺,他微微仰頭望她,喉結(jié)滾落。

“聽說家主跟歸來堂的東家在家里打了一架。”

“當真?”

“與我同房的夏姐姐親眼所見……打得可兇了,家主把那富商打得鼻青臉腫,差點都爬不起來,那富商還叫了人來,差點把墻都砸了,家主沒討到好,才放了人走。”

流言蜚語被添油加醋地這么一傳,就生出了另一副面孔。

南衣皺眉,詢問的目光看向謝卻山。

而謝卻山半瞇了眼,眸中噙著微光,臉上波瀾不驚,仿佛在聽著與自己無關的八卦。她身上的清香盈了他滿鼻,他可以在這里坐到天荒地老,外頭的聲音也漸漸變得可有可無起來。

“好端端的,為什么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那富商求娶少夫人?”

“我聽說,那歸來堂的東家跟少夫人是青梅竹馬,可家主就是不讓少夫人改嫁,少夫人才沒嫁成的。”

南衣試著掙扎了一下,但謝卻山始終沒松手。兩人較著勁,卻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

“嘶,家主難不成對少夫人……有那方面的意思?”

此話一出,便寂靜了一瞬,女使們誰都不敢接這話,太過驚世駭俗。

幾人又往前行了幾步,有個年紀小些的女使到底是忍不住,道:“說起來少夫人跟大公子沒有夫妻之實,家主也是這么多年未成親……”

“不會吧,他們總歸還是叔嫂……這可是罔顧人倫的事!”

年長的女使訓斥道:“你們都有幾個膽子啊,議論這些,家主要是聽到,非得把你們發(fā)賣出去不可!”

南衣越聽越心虛,掙扎的動作漸漸弱了下去,挨著謝卻山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引出一點動靜讓大家循聲過來,看到他們這般曖昧的姿勢……

她只覺滿園婆娑的新葉都在看著他們,仿佛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她到底是未經(jīng)人事,臉紅得跟滴著血似的。

腳步聲終于遠去了。

竹影落了滿身,風穿過林間縫隙。

南衣半晌才回過神,一下子從他懷里掙脫。

這回動作太大,南衣失了平衡,栽到地上摔了個屁墩。謝卻山伸手想撈她,她卻像見了鬼似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別過來。”

謝卻山無辜地攤手:“我都沒動。”

南衣瞪著謝卻山,臉上的灼熱還沒褪去,只覺又羞又惱。

她知道,她也必須面對,他對她有男女之情。

她也有。

在每一個肌膚相觸的瞬間,她都覺得自己是一片漂浮在半空中的雪花,而他像是遠方的一捧篝火,散發(fā)著致命的溫暖,懼怕寒冷的她總是會不自覺靠近他。

她也想遵從身體的本能,在他滾燙的懷抱里融化。

可她已不再相信世上的情愛,這是章月回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錯付的時光到底是深刻的,她對危險的東西有了警惕,她拒絕飛蛾撲火。

就像她認為章月回并不壞一樣,她覺得謝卻山骨子里應該也是個好人,但這跟討論愛情是兩碼事。在謝卻山漫長的一生當中,如果需要一樣一樣舍棄掉一些重要的東西,她會在哪一步被舍棄呢?

又或者,她甚至都算不上是重要的,更像是他途徑孤獨時一個短暫的陪伴。

她直覺靠近他,她將要被吞噬,沒有人會在意一片雪花的消失,但她自己在意。

隱隱的,像是在哀求:“謝卻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陣風穿過,被拉長的竹影恍惚間成了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在人的身上游離著。他們像是被包圍在滿是刀尖的陷阱之中。

謝卻山笑了笑,眼底的冷又一點點浮了上來:“瀝都府,遲早會有個勝負。這是一灘渾水,我們就一起爛在這里吧。你想干嘛,只要岐人不抓你,我都不管你;我想干嘛,你也管不著。”

南衣有點被繞進去了,仔細一想,這不還是沒說你想干嘛嗎?她知道在這些文字游戲上玩不過謝卻山,但她不想完全陷于被動。

她本來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干脆就地坐直了身子,倔強地注視著謝卻山的眼睛。

“那我們要有一個游戲規(guī)則。”

謝卻山微有驚訝:“說來聽聽。”

“這不是商量。你如果不答應,我會把你所有計劃都攪得天翻地覆——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默了默,他并沒有猶豫:“好,我答應。”

“你我之間,可以沉默,但不能有假話。”

從前插在雪地里的那支香終于燃盡了,上一個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之間的位置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是唯一主導游戲的權力者了。

是他將她扶上了能與他勢均力敵的位置,他就要承受她帶來的不可控。

而他覺得這一刻她美得不可方物。世事玄妙,毒物十步之內(nèi)必有解藥,而她冥冥之中便是他的解藥,她總有能撬開他心扉的辦法。他太孤獨了,他分明沉默著,卻已將所有的真話傾訴。

他緩緩地朝她伸出手,她清澈的眸子望著他,亦將手放到他手里,他拉她起來,順勢擁住了她。

這也是真話。

他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個晚上,漫山遍野、整個夜空下只有他們。

——

南衣的心落聽了,踏踏實實地留在望雪塢里。

終于到了要送謝欽去宋牧川那上課的那一日,盡管此事不必保密但南衣還是非常謹慎,盡量低調(diào)出行,不引起各方耳目的注意。

秉燭司暗中將瀝都府的“地下城”挖得四通八達,宋牧川的住宅底下有暗道,能通往徐叩月安身的小院處。

南衣看似進了宋牧川家中小院,陪謝欽讀書,實則要前往暗道。

宋牧川得在屋里給謝欽授課,沒法陪同南衣一起去,只與她簡單寒暄了幾句,知道她在望雪塢里一切都好,才松了口氣。

送她進地道之前,宋牧川對她說:“帝姬很想見你。”

南衣的腳步都不自覺快了起來。

徐叩月同梁大和九娘一起住著,頂了原本南衣的身份,這樣也好相互照應。聽說她得了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沒日沒夜地默出孤本。

昱朝重文,而摧毀文人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燒了他們的書。當時岐人屠城時,燒了很多藏書字畫,她勉強救下一些,最終還是難以幸免。好在有些書籍都記在她腦子里,只要得了機會,她便將書重新寫出來,托秉燭司中人帶往金陵收藏。

徐叩月也知道,這只是滄海一粟,亡羊補牢。但她就是想盡力做些什么,似乎這樣才能對得起這些為她赴湯蹈火的人。

見到徐叩月,南衣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站在這個簡陋的院中,布裙荊釵的徐叩月端正地受了這個禮。

然后她笑著扶南衣起來,拉她進了屋。

語氣也輕松了起來:“他們一直問我,詔書到底是怎么藏的,我說必須等你來了才能揭曉。”

梁大和九娘在一旁附和:“是啊,南衣娘子,今兒可算是盼著你來了,我們這都好奇死了。”

這點小小的禮遇,讓南衣心里樂開了花。

其實當時在完顏府,南衣和徐叩月溝通甚少,她也不知道詔書到底是怎么藏的,當時徐叩月要將一只分量頗重的金帔墜塞到她手里。

金帔墜是昱朝命婦服上必不可少的飾物,不過她沒想明白這怎么能藏詔書的。

徐叩月當著幾人的面,打開了這只精巧的金帔墜,里面竟折了好幾折,展開之后是一張薄薄的,小小的金箔。

“這就是詔書。”

南衣俯身仔細看,終于看清金箔上刻著的密密麻麻的字。

徐叩月緩聲解釋道:“完顏帶我來瀝都府,便要全我衣冠,要我穿上命婦服。別的首飾都可能被扔掉,但這只金帔墜不會,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這是官家親手制的,金箔上的字,都是官家一筆一劃自己鏨上去的,玉璽的印也是拓上去的。鏨金是我們漢人傳了上千年的手藝,這些智慧,外族人永遠不會懂。”

南衣被這小小的物件震撼了。

這不止是傳位詔書,而是千百年來傳承下來厚重的東西,壓在了這方小小的金箔上。

原來大家眾志成城要守的,并不只是腳下的土地,同胞的血肉,還有那些已經(jīng)浸潤到了衣食住行中的文化底蘊。外族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學走一些皮毛,卻學不走漢人的匠心。就這樣一代一代,到了這里,血脈不能斷,傳承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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