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長公主
四下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好似生怕走漏了一點聲音。
飯后,甘棠夫人和南衣單獨坐在房里,兩人都顯出了坐立不安的模樣。甘棠夫人幾次想開口,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她裝模作樣地喝了好幾口茶,直到一杯茶都見了底,話卻沒說出一句。
南衣絞在袖子里的手都快搓出火星子了,低著頭像是等著挨訓的小孩。
“你……可有什么苦衷?”
南衣沒想到這是甘棠夫人的第一句話,她驚訝地抬頭看她,臉上一下子便燒了起來。
羞愧難當,實在是羞愧難當。
要說以前,可能還有點什么苦衷,可偏偏昨晚,就是你情我愿,干柴烈火的事。
甘棠夫人又補上了一句,像是在幫南衣圓上一些難堪:“是不是因為……要去探取什么消息?”
她沒有臉。她甚至希望甘棠夫人能訓斥她一頓,罰她板子,也好過現在依然在為她考慮。
南衣稀里糊涂、順坡下驢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的謊言實在是無奈之舉,但她又從何解釋起?恐怕只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將大家的臉面都勉強保住。
甘棠夫人明顯是松了口氣。
“當初大哥續弦娶你進門,是沒辦法的辦法,這本就是謝家對不起你。你若想再嫁,我絕不會讓任何人說什么閑話,你在謝家來去自由。”
“我現在……還沒有這個心思,”南衣聲音跟蚊蠅一般,“還是等城里的形勢穩一穩。”
甘棠夫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關切地道:“倘若以后還有什么為難的事,盡可來與我說——”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似在不經意間變得疏離了一些。
“謝家門風清正,謝卻山就算回來,也不能讓他壞了全家人的心念。”
南衣聽明白了。
甘棠夫人責怪的是謝卻山,可也是在告訴她,她可以自由選擇任何人,但不能是謝卻山。
哪怕她只是名不副實的謝家少夫人,也不能壞了人倫大禮。這是甘棠夫人守的底線。
那些未被規訓過的,暗流涌動的情愫,一旦拿到臺面上來講,只能是灰飛煙滅的待遇。
南衣覺得自己離端正又近了一步,可人好像也空了幾分。
她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離開了甘棠夫人的院子,剛行到抄手游廊下,忽得便被一個人拉了過去。
“二姐同你說了什么?沒有責怪你吧?”
謝卻山挨得很近,南衣下意識退了一步。
“你怎么還在家里?”
“我見二姐叫你過去,心里放不下。”
謝卻山如今是一點嫌都不避了,語氣熟稔得好似老夫老妻關起門來嘮嘮家常。
南衣正了正色,抬頭望他,認真地道:“昨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以后我們都不要提,也不要這樣了。”
謝卻山皺了眉,品到了幾分南衣的疏遠。
“望雪塢的規矩,還拘不住我。”
“但是甘棠夫人對我很好,我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做讓她難堪的事。”
謝卻山有點急了,開始口不擇言:“我難道對你不好嗎?”
“那你想怎么樣?”南衣反問。
一句話問醒了謝卻山,他一時啞然。
他只是下意識在抗拒南衣遠離他的感覺,可他到底想干嘛?
那點齷齪的心思他也說不出口。
南衣又繼續補充道:“你不是說過嗎?男人對女人的愛很廉價,女人對男人的愛也高貴不到哪里去,就是一時興起,色迷心竅,沒有任何更深的含義。”
謝卻山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來,臉上看去還是尋常,實則已經氣得七竅冒煙了。
這女人好狠的心,分明昨晚還滿眼憐惜和愛意地看著他!
語氣一下子也兇了起來:“我們之間只有一個規則,別的都不作數。”
但南衣好像一點都沒被拿捏到,反而篤定道:“可我知道,你是個正人君子。”
謝卻山:?
給我戴高帽?
可他一下子就被架起來,進退兩難。
南衣大度地拍了拍謝卻山的肩膀,故作老成道:“你也沖動過幾回,咱們就算扯平了。”
揚長而去。
走到游廊盡頭,南衣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回頭望了一眼,那里已經沒有謝卻山了。
——
花朝閣。日上三竿。
醉生夢死的章月回臥在榻上,睡夢之中動了動筋骨,便連人帶薄被一塊翻了下去。
這下徹底醒了,揉了揉宿醉的腦袋,起來推開了窗。
他倚在窗邊,任由涼風灌進來,清醒清醒腦子,忽然看到了什么,漫不經心的眸子微瞇了起來。
輕拉房中銅鈴,便立刻有侍從入內。
“東家。”
章月回招手讓人過來,吩咐了幾句,很快侍從便退了下去。
花朝閣的外頭,多了好些盯梢的黑鴉營暗衛,扮作腳客、路人、食客……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盯著章月回。
近來章月回最大的動作,便是大張旗鼓地去求娶了謝家的寡婦。這事由他做出來,倒是不顯得稀奇,甚至還有些合理,也許是這個富可敵國的商人就喜歡人妻?
自那日后,花朝閣里安安靜靜,什么動作都沒有。
這群暗衛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這日花朝閣中忽然魚貫走出一隊女使,精準地找到了所有偽裝的暗衛,為他們每人都送上精美的茶飲菓子,還留下話說,這是東家的意思,諸位辛苦了。
暗衛們錯愕,也不知道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這點把戲,根本瞞不過章月回那毒辣的眼睛。
隨后他焚香沐浴,拾掇了一番,在雅閣中安靜地等候著,果然,不速之客現身了。
來者是個女人。
章月回確實沒想到,瀝都府的風竟然把她也吹來了。
這是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岐人,一襲紅色廠襟錦袍,衣襟袖間壓著白狐毛,襯得人英氣又嬌艷。女人臉上只是略施粉黛,不過深邃的眉骨下卻有一雙丹鳳眼,目光總像一片羽毛扇,輕輕拂過人的臉,便已顯得風情萬種。
章月回難得露出了謹慎的神情,起身端正地行了個禮。
“小人參見長公主。”
完顏蒲若,是大岐如今的長公主,王的親妹妹。雖是女子,長相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甜美,但她做事雷厲風行,手腕過人,絲毫不亞于男子。她在朝堂之上并無實職,卻是能影響大岐王朝所有決策的幕后參政者。黑鴉營面上是由鴉九統領,可真正的實權卻是在她手中。
須臾間,章月回就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黑鴉營入瀝都府的時候,想必完顏蒲若便一起進城了。陵安王的下落遲遲沒有動靜,鶻沙和完顏駿的配合上顯然出現了問題,她定是來查瀝都府這一堆爛攤子的。
只是她一直都隱在暗處沒有現身,觀察著瀝都府里的一舉一動。章月回心里突然沒了底……她都了解了哪些信息?
她和章月回是舊相識。他能迅速打入岐人內部,將生意做大,免不了要在官場內結交一些大人物,而完顏蒲若可以說是章月回在大岐的靠山。
她欣賞這個商人,她認為特殊時期,就是要用一些不尋常的人才。很多放不上臺面的事,她都會交給章月回去做。他也總能出其不意地將事情辦得很漂亮。只是他南下來到瀝都府后,她對他動向的掌握便弱了很多。
這也是少有的幾個,章月回必須要打起十分精神應付的人。無論是鶻沙還是完顏駿,都無法沾染歸來堂的事務,但完顏蒲若不同,他手頭的很多生意,其實都是先前幫著她斂財才能鋪開的,她對歸來堂了如指掌
完顏蒲若的目光已經將章月回上下三路盤剝了個干凈,施施然在榻上坐下:“章老板,你想好了嗎?”
章月回挑挑眉,松弛地表示了自己的困惑。
“上回我讓你考慮考慮做我的駙馬,你卻轉天就跑了,這一來瀝都府就是幾個月,也不給我傳個音訊——怎么,我是什么豺狼虎豹,讓你這么避之不及?”
“長公主,實在是……”章月回一攪眉,心痛地壓低了聲音,“小人有隱疾。”
章月回真是個什么都敢說的。
完顏蒲若也不傷心,只是露出了一個可惜了的神情,看看他的下半身,又看看他那張俊俏的臉龐,惋惜道:“你不早說,還叫我好生惦記,做了幾番翻云覆雨的夢呢。”
女人臉上尋常的很,沒半分羞怯,也是個嘴上毫無顧忌的主。
忽然又想到什么,問道:“那你怎么去求娶一個寡婦?”
“人雖不行,卻有一些難以啟齒的癖好。”章月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
完顏蒲若懂了,曖昧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感情是沒什么好聊的了,我還是跟章老板聊聊生意吧。”
“歸來堂都是長公主的,您想知道什么,盡管吩咐便是。”
章月回做狗腿也做得很熟練。
“瀝都府的事,你沒摻和進去吧?”完顏蒲若斜眼一挑,好似暗送秋波,分明沒有半分凌厲,卻讓人后背一涼。
章月回如實回答:“摻和了,還摻和得不少。”
“說來聽聽。”
“我確實是挖了一些情報,賺了鶻沙將軍,完顏大人二位不少錢,但這兩位似乎有些不合,導致最后事沒辦好。這說到底,也是我的責任,我這心里正忐忑呢。”
章月回知道自己可疑,每件事細思起來,他都在幫倒忙。
他倒并非故意,只是懶得戳破。
誰有病天天想著害同胞,他道德水準雖然不高,但良心還是有一點的。
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將責任繼續推到了鶻沙和完顏駿身上,必須讓他們把鍋背死。
完顏蒲若懶洋洋地道:“無論鶻沙還是完顏駿,他們都是王庭的肱股之臣,立場定不會有問題。但行事上嘛,各有私心,難免要犯錯。我這趟便是來查查,他們究竟是自己犯蠢,還是受人蠱惑、蒙蔽,才做出一些不恰當的事情來。”
言外之意,章月回聽明白了。
先前的事,他片葉不沾,獨善其身,也正因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正好能將全局都看得明白。謝卻山和秉燭司幾次都利用了完顏駿和鶻沙之間爭搶功勞的不合,才能行瞞天過海之計,完美脫身。
但完顏蒲若一來,這個縫隙很快便會被堵死。
秉燭司想再做些什么,都會變得困難。難怪黑鴉營這些日子在瀝都府效率如此之高,原來背后是有高人操盤。
原本他是可以不在意的,可南衣在秉燭司,他又不得不在意起來。
“先前我不問你究竟什么立場,那是因為欣賞你、信任你,可現在局勢變了——”完顏蒲若甚至還有些委屈地看著他,“你得選個立場,對我表表忠心。”
“天下之事,無非利益往來,立場有何重要?”
“不成,我已經不滿足了。”完顏蒲若勾過章月回的脖子,撒嬌。
但這嬌撒的,讓人沒有半分享受,只感覺到威脅。
章月回瞇著眼笑:“這還用選嗎?小人的心當然在您這兒。”
臉上是天衣無縫,可心卻已經如墜深淵,章月回知道,自己必須要入局了。
他想要為南衣放下一切,離開這些紛爭,卻還是晚了一步。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再置身事外。
“男人的話啊……我本是不信的,但是章老板畢竟是我心頭好,我便信你一回,”完顏蒲若松了手,眼眸微瞇,露出幾分冷意來“你要是騙我……嗯……我會讓你死得很慘。還有你在乎的東西——”
完顏蒲若撥弄著案上香爐,冷不丁輕輕一吹盤中香灰,頓時迷了章月回一臉。
“噗——通通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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