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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笑中淚


一輪赤烏躍出江面,天邊霞光萬丈,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輝地照在身上,一切仿佛都神圣極了,此處不應是人間,而是天上宮闕。

謝卻山有種錯覺,這并不是他偶然窺見了自然之美,而是神明專門為他上演了一場刺破黑暗的大戲。

隨著旭日越升越高,光線反而柔和下來,均勻地揮灑在山川之上,這種膨脹的幻覺最終輕飄飄地、平穩地落了地。

少女沐浴在日光下,瞇著彎彎的月牙眼,略顯得意地看著他。恍惚間,她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晶瑩剔透的東西,笑容緩緩地僵住了,有些難以置信。

“謝卻山,你掉眼淚了。”

謝卻山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太陽照得散了,照得化了,他猛地回神,下意識便否認了。

“沒有。”

他嘴硬地轉身想回房間。

“啊啊啊——”

南衣忽然一個沒坐穩,整個人往后傾去,手胡亂地揮舞著,像是要跌入江中。

“南衣!”

謝卻山一著急,連忙回身想伸手拉住她,卻只聽鐵鏈錚地一聲,他的手沒能夠到她,只在空氣中撈了一下。

他的大腦嗡得一下空白了一瞬。

結果南衣自己氣定神閑地從船舷上跳了下來,趁勢握住了謝卻山的手,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我騙你的。”

涌上頭顱的血液沸騰著在他身體里回落,謝卻山錯愕地頓了頓,剛才那個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抓不住她了。

而就在這個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她已經湊到了他面前,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你就是哭了。”

他立刻否認:“是陽光太刺眼了。”

他怎么可能當著她的面落淚。謝卻山悶頭往屋里走。

“你胡說。”

南衣屁顛屁顛地跟上去,彎著腰探出腦袋去看他,他偏過頭不讓她看。

“——你不會真以為我要掉下去吧?”

“——我就跟你開個玩笑,你生氣啦?”

“——咋還不理人呢。”

“——誒,哭就哭了,這有什么不好承認的。”

“都說了沒有!”他有些氣急敗壞了,露出了鮮有的情緒失控。

“那我要哭了。”

謝卻山:?

謝卻山回頭,見她固執地站在原地,氣呼呼地看著他。她真的是說哭就能哭,眼里涌出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白珍珠似的往外蹦。

怎么她還反咬一口呢。

“誒……你,你別演。”

南衣本來是有點裝的,可他這么一說,她忽然就真情實感起來,心里的委屈一股腦都涌了出來。

她哪演了。她分明為他提心吊膽,他居然還說她演的!

這下好了,這句話反而讓南衣越哭越兇,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龐皺巴巴,氣呼呼的,像是做給他看似的,用力而夸張地抽噎著,可細看又像是真的傷心。

謝卻山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哭泣的南衣。他甚至都清楚這也許是她的小伎倆,但這小伎倆是為了他,他還是非常心疼。以前在他的生命里動不動就要哭的女孩還是他的妹妹謝小六,但那好像又不一樣,小時候他們總是會有明確的爭執,謝小六才會哇哇大哭,可現在南衣是為什么而哭呢?他有點無措,他并沒有哄女孩的經驗。

他繞到她面前,在她身邊蹲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

“別哭了,好不好?”

但南衣根本不買賬,一下子就地打開了他的手。

“不好。”

“為什么呀?”

“你都不跟我講話……”她嘴一癟,想到這兩天謝卻山根本不搭理她,她還一直熱臉貼冷屁股,頓時覺得委屈極了,才說了幾個字,又哇哇地哭了起來,“你這個沒良心的,虧我還帶你看日出……你還兇我……”

“我沒有。”謝卻山覺得自己冤枉死了。

“你就有!”

這個時候,不管她說什么,都絕對不能反駁她。謝卻山也不犯倔,立刻態度極好地認錯。

“對不起,兇你是我不對。”

“那你以后要跟我講話!”

“好,我天天都跟你講話。”

目的達成了!

得到這樣的承諾,南衣心里有點高興,這點高興迅速壓過了她的委屈,甚至浮到她嘴角,成了一個忍俊不禁的弧度,但又知道不能太得意忘形,否則顯得太刻意,又迅速忍了下來。

但這點小小的變化,還是被謝卻山捕捉到了,他無奈地揉了揉她的臉蛋。

南衣雖然氣消了,但自知氣勢不能矮,怎么能隨便和好呢,立刻把謝卻山的手扯下來。

也不知怎么的,謝卻山突然起了一點無聊的勝負欲,不肯松手,捧著南衣的臉使勁揉,這臉蛋白白嫩嫩極有手感,像是在揉面團。南衣打不過就加入,也報復似的伸手,一把捏起謝卻山的臉。

兩個人看著被對方揪得變形有點滑稽的臉,噗嗤一聲,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彼此的目光都漸漸柔軟了下來,含著幾分旖旎的暗波,像是劫后余生的喘息。

謝卻山突然又將手放了下來,曖昧轉瞬即逝,很快恢復如常

南衣忽然很認真地看著謝卻山,眼中透著疑惑。

“你為什么都不……不……”

起頭幾個字還是理直氣壯的,說到后來聲音越來越小,臉頰莫名紅了起來。

謝卻山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審判,誠惶誠恐地聽著。

“……不愿同我親近。”

最后幾個字小聲如蚊蠅,但謝卻山聽清了。

他的臉一下子也紅了,他沒想到話題會落在這么一個讓人面紅耳赤的地方。

他慌亂地抬眼望她,她臉上青青白白一片淚痕,底下泛出點紅暈來。除了羞赧,還有真實的困惑。

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山盟海誓的只言片語,但她相信愛的本能。思想、語言、神態,都可以偽裝,唯有本能裝不出來,她通過每一次的親密,都能感受到他也是愛著她的。

可她不知道,現在他怎么能這么冷淡,究竟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

她本羞于說出口,但在情緒崩潰的當下,她的念頭和困惑愈發強烈。她就是渴望愛人的擁抱與親吻,人是動物,要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身體。

難道他沒有過這種渴望嗎?

他對這個世界,就沒有一點留戀,包括對她也一樣嗎?那他們算什么?露水鴛鴦?

她知道他的艱難,可她依然有點傷心。

謝卻山張嘴想辯解什么,混亂的思緒最終還是梗在喉間。

他以為只有他在痛苦地隱忍著,與自己、與外界拼命對抗,此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些日子她的聒噪無畏需要多大的勇氣,她心里也壓抑著巨大的委屈。

實際上,她比他更勇敢。

他傾過身,近乎虔誠地親吻了她。

這是一個臨淵羨魚的吻。

南衣撲簌而無聲地流著淚。他什么都沒有說,可她有些明白了。

……

自那之后,謝卻山從一蹶不振的沉默中緩了過來。也許是南衣日復一日的動搖感染了他,也許是因為金陵那邊遲遲沒有消息,昭示著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總之,這一點點態度的緩和讓南衣覺得有希望了。

她是一個抓著一點桿就要往上爬的人,既然謝卻山開始配合了,她就要在他松動之時,趕緊想辦法和他一起逃出這個地方。

當務之急還是想辦法打開謝卻山手上的鐐銬。

前幾天她就觀察過了,這是玄鐵鏈,砸也砸不斷,只能從鎖頭上花功夫。

她倒是會一點難以啟齒的開鎖的本事,開個普通的小鎖不在話下,但這可是章月回上的鎖,他想要關住一個人,絕不可能讓人輕易逃脫。

鎖的結構十分復雜,南衣拿鐵絲搗鼓了半天,一無所獲。

她甚至開始破罐子破摔地想,真想逼著章月回把人放了,不行就做出血濺三尺,死在他面前的架勢,但她也知道章月回的處境也沒那么容易,能幫的,他其實已經幫她了。

兩個大活人,還能被一把小小的鎖困住不成!

南衣越挫越勇,整日就抓著謝卻山的手研究鎖頭,這弄得謝卻山也寸步難行。

這下倒好,他是想跟她說話來著,一開口出聲,她便一擰眉頭要他閉嘴,她得細細聆聽鎖內機關咬合的聲音。

謝卻山耐著性子任她折騰,老老實實地坐著,連大氣也不敢喘,只能拿了本書卷看。

半晌,她一點聲都沒出,一直抓著他的手,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勢。謝卻山有點疑惑,小心翼翼地側頭望去,發現她竟趴在他的腿上睡著了。

她手里還抓著一根鐵絲,柳眉輕蹙,睡著的表情仍是一臉嚴肅。

謝卻山忍俊不禁,輕輕抬手撫開她的眉。

他細細端詳著她的臉龐,初見時這張面黃肌瘦的臉逐漸變得豐盈白潤,像是長開了的樹,枝頭爭先恐后地冒出花朵,不知不覺間,原來已是滿枝芬芳了。也許是他給了她陽光雨露,但她恣意地按著自己的方式在成長。

蓬勃的生機,真好。

他想一直活在這份春天里。

漸漸地,他的眼神卻又落寞下來。

這時,南衣猛地驚醒,茫然地抬頭張望了一下,都已經入夜了。她見謝卻山偏著頭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心虛地擦擦嘴角,還好沒流口水。

“我可沒睡過去,剛剛是在閉目思考。”

謝卻山附和地點點頭,也不戳破。

她故作忙碌地用手扇了扇風:“哎呀,這天氣是越來越悶熱了,腦子都轉不動了,我,我去開個窗。”

南衣跑到窗邊,推開了窗戶,由著江風灌進來,腦中瞬間清醒了不少。

心里的焦灼又涌上來。這鎖怎么都搗鼓不開。

這可不是游戲或者玩笑,這關乎著謝卻山的性命,她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

她忽然安靜下來,謝卻山有些疑惑。

謝卻山抬頭望了一眼,她趴在窗沿上,只穿了一件寬大的春衫,微黃的燈籠將衣衫照得半透,窈窕的肢體擺弄出隨意的曲線。風扯著袍衫,貼著肌膚,若隱若現,朦朦朧朧。

食色性也。

謝卻山嘆了口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當什么圣人。

他走到窗邊,自后面環抱住了她。

溫熱的懷抱覆了上來,南衣驚訝地側臉眼眸望著他,覺得他有點反常,但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倏忽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想轉過身,但他就這么固執地箍著她,將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臉頰貼著她的烏發。

“別動。”

半晌,南衣還是好奇,問道:“你在看什么?”

“看景。”

這大半夜,外面都黑漆漆的。

“哪來的景。”

“都在這里了。”他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

江風和她。

謝卻山出神地發著呆,與她一起享受著靜謐的此刻。

他們見天地日月,見江海山川,卻也只是蜉蝣。得一刻屬于彼此的安寧,竟也覺得人生已經值得。

——

金陵。

遮得密不透風的房間里,完顏蒲若展開了一張紙箋。

“已確認:代號雁即謝卻山。”

完顏蒲若嘴角勾起了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

局中博弈瞬息萬變,焉知這是誰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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