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六十四節風敲鈴
淮安國府山水院落,臨池水榭內。已經失去這座院落主人身份的老人斜靠在圍欄上,有些發福的身軀懶散半坐。在失去了過去五十余載所得所獲的今日。一無所有的他第一次感覺到格外的輕松。
記憶中是第一次,好像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夠這般百無聊賴毫無顧慮的靠在這道經常駐足的木雕圍欄旁,徹底放下那些家國大事,做一個真正的閑人。只是很可惜,天空不作美,若是往常,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伴著池邊丹山紅葉徐徐落在水中。一邊欣賞著這座鄭老管事格外精心打理的空山魚池中錦鯉空游無所依的景色,一邊煮一爐南淮開春的頭一道新茶野螺毛尖,這樣享受的畫面,可是有些官家老爺一輩子也求不來的。
只可惜往年有幸享受這樣福分的時候,百里文山都被公事家長里短所拖累,很少有真正靜下心來細品其中滋味的時候,人生所求者,其實有些時候,早就擦肩而過了。
想到這里,老人忍不住嘴饞起那上好茶葉野螺毛尖來。這種產自南淮郊外云霧茶山的名品,無法人工栽培,只能是在茶山深處發掘到一小塊茶樹后,小心看護,對于采茶人來說,這是老天爺賞下的銀兩,遇見了是運氣好,沒找到也怨不得別人。
方圓十里的茶山,一年的產出也才僅僅百斤。在寒冬過后,每年春天開始會陸續運往城內,在南淮的富賈商人、官家大族中都十分盛行。其中又一頭一道的春芽最為金貴,說得上是千金一克也不為過,有中間商牟利者,會專門舉辦一場拍賣,裹挾在其中要比試的,既是家中資產,也是人脈實力。南淮城上流社會里的品茗茶會,在圈內已經成了每年例行的角斗場。有多少新晉名門,第一次栽跟頭就是栽在這塊地方。
淮安國府自然不用擔心這其中的門門道道,自從百里文山在細品過一次野螺毛尖后,給出了南淮一甲的評價。那句老人原本略帶玩笑性質的話語,落在云霧茶莊莊主耳中,成了天大的金字招牌,從那以后,百里文山每年的茶葉,都由那名大格局的莊主一手包攬,那毛尖名茶,也隨之被鍍上了一層淮安國府的金外衣,價格在原本的天價上更是一翻再翻。
“喝不到咯!也喝夠啦!卑倮镂纳脚牧伺亩亲樱袷窃诎参窟@個跟了自己半輩子大魚大肉的富貴胃。
老人沒有去看身后坐在屋內面色陰沉的長子,廊外屋內,有著冬夏之別。氣氛儼然不同。燕子青沒有急著帶他回到雪走營那間專門刑訊逼供的黑屋子,黑袍太監暗中交代過好好安置這位老人。
之后他便被送到了自己的這間屋子內軟禁了起來。鱗袍雪鶴走之前留下一句話給他,讓他安心準備好后事,一切都要等明日風波平息后再定奪。
當燕子青再次回到院內,帶回的是那個意料之中的長子。神情恍惚的百里常盛被丟在屋內時。老人家并沒有感到驚訝。他熟悉百里長青,更熟悉自己的這個大兒子,二人之間的云泥之別,其實本不是他這個父親有意為之,先觀其根骨再從良培育。百里長青要比他哥哥聰明,更沉的住氣,這是身為父親從二人小時候便能明辨的事情。
如果今天,被送到這件山水雅苑內的是百里長青,那老人家也會相信,不是百里常盛贏了他弟弟,而是自己的小兒子有意為之。
屋角飛檐上掛著一串搖晃不止的風鈴,一節一節用黑色竹炭鋼串成一長串,幾乎到了抬頭便可以觸及的底部。今夜的南淮風雨,在長夜即將過去的尾聲,也小了許多。那串被狂風拉拽的搖晃不止的竹鈴,此刻搖晃的幅度也小了許多。
百里文山不用去細數,六十四節竹鋼的數字早已牢牢記在心中。這串風鈴,是兩位孩子年幼時,他的那位還未逝世的妻子親手所串。那時候一家人初來這座南淮城。山水雅苑內既沒有山也沒有水,夫人有一天手把手帶著尚且年幼的兩個孩子,三人一起親手串起了這串足足有一尺半的竹鈴。
彼時尚且年輕的百里文山,還沒有收拾出一間專門辦公事用的屋子,那些卷宗來信,都喜歡一股腦的往這間院子里搬。那時淮安國府剛剛騰空,很大,對他來說又很小。一家人擠在這間苑內,男人感覺這樣就足夠了。
那串夫人親手掛上的六十四節竹鈴,竹鋼質地輕如鴻毛,遇微風會發出清脆的叮咚鈴響,無風的日子里,竹鋼摩挲,如宣紙沙沙作響。靜人心脾,余音尚未繞梁,卻常駐心間。六十四節風敲鈴的聲音,刻在一家三名男子的心里。
今夜風亂,拽的那串竹鈴晃蕩欲墜,竟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又或許其實是有的,但因為外界嘈雜,已經傳不到那位老人的耳中了。
“為什么選他。”屋內人靜坐了許久,情緒已經逐漸磨平,不再如先前一般歇斯底里。百里常盛眼神陰翳的注視著老人的背影,他在等老人回頭看他一眼。
百里文山話語平靜:“無論我怎么回答,都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男子呵呵氣笑道:“就因為長青比我聰明?我就活該被你們一家子蒙在鼓里?”
百里文山的眼神一暗,常盛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說出這句話后,他已經將自己從百里家孤立出去了。
老人知道男子現在的怨氣很重,甚至超過了父子之間的感情,但他沒時間細說詳談,為二人之間的糾纏作解。很多事情的答案,當下無論如何解釋,都是徒勞的,只有在很多年以后,才會得到詮釋。
“你弟弟懂事的早,是因為他聰明。選他去擔下這幅擔子,背后長青所要承受的,比我輕松不了多少。”老人語氣柔和下來:“常盛,別怪你弟弟,是父親野心太大了,他所做的,只是想在我認定的死局里保護好僅有的親人!
百里常盛面色復雜,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的他忍不住大聲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對那個奪走了我一切的弟弟感恩戴德?我身為兄長,就活該做一條喪家犬,他能做的憑什么我不能?我也可以很聽話,只要你選我,我可以比長青更懂事,薛平那個閹人騎在我頭上都行,朝廷不就是要一個傀儡嗎!”
“可百里家要的不是一個朝廷的傀儡!”
老人吼聲如雄獅醒神,一下子震住了大聲嚷嚷的紫袍男子。
百里文山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處石碑上,那里埋著的,是兄弟二人年幼時廟會看中的海青壽蘭,產自南海水畔,綺麗的花身一下子就獲得了兄弟二人的喜愛。可惜蘭花嬌弱,又遇上了南淮四年一度的大冬,縱使府內生有火盆,屋內溫暖如春,最后兩株長壽蘭依舊沒能聽過一旬光陰。
老人記得很清楚,百里常盛的那株海青壽蘭,活了三天;百里長青的那一株,活過了七日。老人還記得,在心愛植寵死后,大兒子很可惜的抱怨說:“我用心看護三日,怎么還是死了!
三日后百里長青的那株壽蘭沒能挺住,站在背后的他看見自己的小兒子輕輕觸碰那頹然倒地的蘭葉,口中的聲音很細弱:“它挺了七日,已經很棒了。”
有些人的早慧,不是天資如何,而是人性本善,已經是大可貴了。
檐角上的那串六十四節竹鈴,突然發出了叮叮咚咚的鈴響,在雨夜中突兀且繞耳。父子二人都緘默了下來,靜靜地聽那風敲竹鈴聲。
百里家唯一的一位夫人曾經在聽完竹鈴聲后定下規矩,只要六十四節風敲鈴響,家中長短事,不論矛盾再大,都要靜下心來聽完鈴聲,之后如何,便在聽鈴時自己心中思索。
夜雨橫漂,再大的風刮在山水雅苑中,敲在竹鈴上也是微風般輕柔。這串六十四節鈴,足足響了半炷香的時間。一炷香后,父子二人還是久久未開口。
百里常盛仰面躺在地板上,抬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兄弟二人的一點一滴,越是回憶,有些細節越是放大。到了最后,男子早已汗流滿面。
老人回身,看見自家長子汗顏的雙唇微微翁動,釋然道:“是我不如長青。”
鈴聲已逝,心聲依在。廊外屋內,春風滿盈。即使心中尚有不敢和余恨,百里常盛還是起身向父親重重的磕了一頭:“南淮局已經沒有我百里常盛該摻手的地方了,長青的用意,我多少懂了一點,今后會好好珍惜他給我的機會,過好自己的日子!
百里文山明白男人心中所想絕不是這般妥協,兄弟二人雖然不合,但有一點是十分相像,那便是認準了的事物,都會一頭撞去,頭破血流也不會放棄。
但起碼他能說出這種話,證明或多或少還是有的明白了弟弟的用意,剩下的答案,只有光陰來緩緩道出了。
“不,你還有一件事可以做,也只有你現在能做!崩先藫u頭道。
百里常盛不解,他想不到現在的自己已經出局,還能做些什么。
“薛平不想我死,朝廷也不想我死,所以我現在待在的是自己的雅苑內,而不是雪走營的昏暗地牢內。但百里文山自己,一定要死!
老人在長子震驚的眼神中從腳下地板內翹出一柄準備已久的匕首,塞到兒子那已經開始顫抖不止的手中。
“我說了,是我的野心很大,大到已經還來長青,現在,該到你了!
老人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看著百里常盛恐懼的目光,瞳孔中映照出一張摻白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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