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下午最后一節是李老師的英語課。
她踩著黑漆漆的高跟鞋咚咚噠噠走進教室,大手一揮,豪情萬分宣布:“今天娃兒們過節,不講課了,給大家放電影!”
教室里瞬間沸騰成一鍋豆芽湯。
“哎喲喂。”李老師連忙比了個“收”的手勢:“低調一點,莫要遭張主任逮到起了。”
下面的人立刻齊刷刷拉上嘴巴鏈子。
坐在門邊的楊羽萱眼疾手快關了燈,靠窗的同學隨即拉上窗簾。
經過將近一學期的磨合,一班的同學跟老師之間已經成功建立起無與倫比的默契度。
這絕不僅僅限于你關燈我拉簾的心有靈犀上——比如今早的數學課,老徐嘴瓢問出“不大嘛小?”的時候,底下的人都能整齊劃一地回答“不大”。
一班的凝聚力強悍得毋庸置疑,在整個年級都立下了不小的聲望。
李老師也格外喜歡這群小人精。
她今天選的電影是六年前的《盜夢空間》。
調好多媒體后,李老師就坐到門邊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影片的聲音。
顧慕塵卻沒看屏幕,而是側著臉,借著幽微的熒光,打量旁邊的女生——剛剛楊羽萱關燈的時候,她很熟練地罩住了自己的雙眼。
早該發現不對的。
顧慕塵暗自氣惱于自己的遲鈍,湊近了點,用氣聲問她:“你的眼睛對光很敏感?”
“照相式記憶的副作用。可能是右腦開發過度了吧,容易出現幻視。”
尹見素輕飄飄地一筆帶過,顧慕塵卻從中體味到了某些酸澀。
他小時候只覺得尹見素這種記憶方式很厲害,未曾想過,背后的代價原來是時不時上演的幻視。
好萊塢大片的光芒紛呈,映在身上,貼了一層冷色調。
尹見素的眼睛流轉著波瀾,清亮亮一片。
顧慕塵看著她沒有多余神色的臉,不禁開口:“那你現在……眼前有幻覺嗎?”
尹見素撐著下巴,睫毛半垂,斂去心底事。
她沒說有,也沒說無,只回對方:“習慣了。”
早就習慣了,所以,現在這種程度的視幻覺,已經不會再對她造成任何不安了。
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每晚躺上床,眼前都是形形色色的光斑與極度逼真的場景碎片。
不會再深陷于噩夢,每日驚醒,額頭都貼著層冷汗了。
恐懼是人類最原始而強烈的情感。
那些日子的恐慌,綿延到了現在,也清晰得仿若近在眼前。
一向以冷靜自持的她,小時候居然有過那么歇斯底里的時刻,還哭著朝人懷里鉆。
那個人的五官并不清楚,但似乎……之前片段中,站在青檸樹旁邊的人也是他。
好了,到此為止,不能再往下回憶了。
紛雜中唯一一抹安定,牽引的是尹見素也沒把握克制的情緒波動。
所以,光滑的圓形,在抹平之前,也有數條棱角。
也對,哪有人天生就缺情少欲的?
荀子說過,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堅持自古以來就是種值得歌頌的優秀品質,其本質無非是重復。用到正道上,它就是美德,用錯了方向,它就是一件威力巨大但常常被人忽視的武器。
“重復”可以更改一個人原本的記憶編碼方式,可以把活生生的人變作冷冰冰的機械。
也可以……鈍化人的神經。
這一次的回憶片段出現得悄無聲息,可尹見素的情緒已經不會再為此大動干戈了。
之前的每一回,快要觸及真相的時候,那股莫名力量的阻斷出現得都太過巧合。
早該意識到這一點的。
腦機接口技術已經發展幾十年了,通過大腦產生的電信號,讀取人的思維,在理論上講,完全可以實現。在實際生活中,也已經有運用了。
如果把技術進一步提升,遠程讀取信息,似乎也不無可能。甚至……心智控制。
尹見素不清楚隱藏在暗處的那個人究竟用了何種手段,但,賭一把,利用這種信號本身存在的缺陷,繞過監視。
腦電信號極強的非平穩性和隨機性是項很好的切入點。加上它背景噪聲強,本身又極弱,數量級在微伏,穩定提取并不是件容易事。更何況,還隔著不知道多少公里的距離。
眼電、肌電和運動都能引起腦電圖的偽跡。
上午的實驗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盡管上午看到的都是些模糊的影子,但起碼,沒被打斷。
放任回憶在腦海中播放,像看電影那樣,冷眼旁觀就足矣。別參與其中,別切身演繹那些悲喜與澎湃。
然后,轉一轉眼珠,活動一下身體。
尹見素小小地伸了個懶腰,忽然有些郁悶——為什么每次回憶起清晰片段的時候,不能在體育課?
算了,她沒辦法控制回憶涌現的時機。
尹見素沒有金手指,只好靠腦子強行破局了。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幕后那個人掌握的技術手段已經遠遠超出尹見素所認知的前沿水平了。但,仍舊有缺陷。不然,她的腦海里壓根不會回想起這些往日的片段。
背后有同學發出吸涼氣的聲音。
屏幕上正在播放精彩的打斗戲,特效也很炫酷。
尹見素終于把注意力放在電影上。
男主角轉起了陀螺。
即便是技藝最高超的筑夢師,也可能混淆夢境與現實。所以他們需要設置一個圖騰,借此來明確自己究竟是否處于夢境中。
其實,《盜夢空間》講的就是清明夢的故事嘛。
所謂清明夢,無非是做夢時保持清醒狀態。再花哨一點兒,就是控制夢境。
當然,好萊塢大片的花哨顯然比普通人的還花哨數十倍。
尹見素沒有刻意訓練過,但長期冥想的習慣使得她偶爾也能控制自己的夢境。
因為次數少,她并沒有給自己設置過圖騰。
不過,現在看著屏幕上的陀螺,尹見素莫名有點兒熟悉的感覺。
她回憶起之前看的《夢的解析》,弗洛伊德將清明夢解釋為“潛意識的強念力再現”。大腦存在執念時,將把夢境由無意識混沌狀態接管為半意識狀態。
尹見素在舌尖品味著“執念”這個詞——放到現在,似乎有點兒過時了。
她揉了揉太陽穴。
一節課用來講課本的時候,總過得格外漫長,但當它用來放電影的時候,就會結束得無比迅速了。
新鈴聲《summer》從廣播里響起,李老師開了燈。
尹見素伸手覆住雙眼。
“先去吃飯。如果還想看的話,你們商量一下,晚自習接著放。”李老師囑咐完,跟眾人揮了揮手,踩著高跟鞋離開了教室。
一分鐘后,尹見素放下手,余光瞥見凝眉望著她的顧慕塵。
“你之前……會不會經常做噩夢?”
他背后是一方狹窄的天空,濁云低垂,從門框斜斜露出——下了一整天的雨,已經停了。
才打開的白熾燈并不亮。顧慕塵逆著薄暮的微光,五官上了層陰影,好看得有點兒不真實。雙眼卻亮盈盈,直直望著她。
過了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問尹見素,會不會做噩夢?
班里的人陸陸續續往食堂走,屋檐殘留的雨滴落在地上,發出微弱的“嘀嗒”聲。
歡聲笑語漸漸遠去,尹見素聽到了窗外草木瘋長的聲音。
雨停了,那些整夜夢魘纏繞的日子也遠去了。
她現在又該回答什么呢?都過去了?已經不會做噩夢了?
尹見素的鼻尖有點發酸,張了張嘴,說出的話卻是——“會啊。”
她沒有再輕描淡寫假裝毫不在乎了。
尹見素也會膽怯,會做噩夢。
會分不清真實和幻像,會怕自己患上精神分裂癥。
童年時期被磨掉的情緒實在太多太多,似條條小溪匯入浩淼的江河,上演一幕又一幕違心的風平浪靜。
耳邊的聲音溫柔無比,卻輕而易舉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閘門。于是,所有情緒都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一瀉千里。太平假象被撕碎,江底暗流開始涌動。
她在為小時候的自己鳴不平,為那個落落寡合的小怪物叫冤吶喊,哪怕眼前的人并不是法官,不會幫她主持公道。
顧慕塵的確不會為她主持公道,因為他的公道就是尹見素。
她那兩個字里的委屈,內里藏著的不甘,顧慕塵全都聽得出來。
鋪天蓋地的動容在目光中怦然而生。
四合寂靜,風聲雨聲全歇,他心動如雷。
喉結上下滾了滾,驚濤駭浪于眸中翻騰。
顧慕塵垂下睫毛,斂去那些洶涌與澎湃。張口時,聲線依舊柔和:“你以后做噩夢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好不好?”
尹見素壓下鼻尖的酸澀感,匆匆忙忙轉移視線,盯著天花板,低聲應了句“好”。
吃完飯之后,顧慕塵問尹見素晚自習要不要在致遠樓自習。
尹見素說想繼續看那部《盜夢空間》,并示意自己沒事。
他們回到教室時,晚自習的上課鈴還沒響,但班里已經坐滿了人,電影已經在放著了。
由于位子在第一排,他們貓著腰走到座位旁。但依舊有未全身心投入電影的眼尖同學,發現了這二人鬼鬼祟祟的身影,意味不明地“噫”了一長聲。
那個同學被后桌卷起書就是一當頭棒:“認真看電影。”
尹見素跟顧慕塵在黑暗中相視一笑。
落座后,尹見素撐著下巴看電影,顧慕塵則借著幽微的熒光肆意描摹尹見素的模樣。
一筆一劃,在心中勾勒得分明清晰,閉著眼也要分毫不差地復刻出來。似乎,冥冥之中,他對離別已經有了點兒微弱的預感。
影片結束的最后一幕,銅黃色的陀螺將傾未傾。班上眾人展開了激烈辯論,男主角究竟是處于現實之中,還是留在了夢境里。
直到幾年后,她在網上看到導演對演員說過的一句話——“當有你出現的情境,就是現實。”
尹見素徹底釋然。人生在世,開心最重要。
那句話間接促成了她二十多年最叛逆的開心。
(https://www.dzxsw.cc/book/40120959/3321590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