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回到房間，看著床上仍在熟睡的姑娘，心口的余悸未消，坐在床邊，看著她好像渾身的神經都緊緊繃著。

        眉頭也像深印在眉間似得皺著。

        “念涵。”方淮忽然喚她的名字，伸手輕輕揉開她眉心的結：“都過去了，別怕。”

        聲音溫潤卻很有力量。

        “以后有我在，誰也不敢在欺負你了。”

        床上的姑娘好像能聽到他講話，身子逐漸放松，眉心也慢慢舒展開來。因為低燒而紅撲撲的小臉，讓她腦袋有些迷糊。

        “歐陽漓……”

        小聲的呢喃，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慌亂摸索著。

        方淮下意識抬手將她的手掌握住。她掌心很燙，連同她的聲音一樣燙的方淮無法呼吸。

        把他的心燙得焦黑一片。

        “你這個大壞蛋……”

        蘇念菡的聲音帶著隱隱的哭腔，好不容易平緩的眉心重新皺在一起：“你干嘛要來招惹我……”

        方淮眉頭蹙起，眼底的落寞大片大片地翻騰著，蘇念菡每一句呢喃他都聽得真切，聽到她叫了歐陽漓，聽到她罵他大壞蛋。

        那個在心底輾轉許久不肯承認的事實，此刻終于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刻，刺在他最脆弱的心上。

        “傻丫頭。”

        方淮垂眸，看著掌心她那只如蔥如筍尖般細嫩的手指，左右揉了揉，最后疼惜地貼在自己的唇上，黑眸流轉，帶著無奈的哀痛。

        嗓音啞如砂紙。

        “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帶著哽咽：“十年前青州河畔的橋堤上，那個被你罵的狗血淋頭，最后還吃了你的桂花糖的小男生啊。”

        忽然笑出了聲，原本絕望的瞳孔，終于因為回憶起從前的美好，多了抹鮮亮的色彩。

        十年前，方淮第一次去青州，是因為父親聽到傳聞，說樓蘭天女曾出現在那里。

        他帶著兒子馬不停蹄地趕過去。

        方淮當年十二歲，在金陵城已經臭名遠揚的小魔頭，大人小孩兒都怕他。金陵的小孩兒幾乎都被他欺負遍了，實在沒什么意思。

        到了青州，一個全新的地方，他又能為非作歹好一陣子。

        他看到鎮上最漂亮的千金，便嚷嚷著讓她陪自己玩，人家比他大了五歲，高出快半個頭，不喜歡這種幼稚的小男孩，一口回絕，結果就是，一個黃花大閨女，眾目睽睽之下，愣生生從鎮子東頭被他抓著辮子扯到鎮子的最西角。

        大家都只是看著，不敢上前阻攔。

        因為連續幾天，幾乎所有人都認清了這個小魔頭的真面目。他爹是金陵城來的，位高權重招惹不得。

        除了蘇念菡。

        那時的蘇念菡十一歲，正在河堤上散步，看見這一幕便來了火，雖然她不認識那個男孩，可看他那架勢就是知道，硬拼自己是肯定拼不過他的，而且要是把事情鬧大，回去肯定還會被父親責罰。

        但是又不忍心看著他這么欺負人。

        忽然靈機一動。

        她從地上撿起一個羊糞球，悄悄躲在河岸下面，等他扯著人家姑娘辮子從橋上走下來時，蘇念菡猛然跳出來，腦袋上夸張地幫著兩把蘆葦，嚇得小方淮忍不住驚聲尖叫。

        那大嘴咧著驚叫時，她眼明手快就將那羊糞蛋扔進他的嘴里。

        “咕嘟”下意識吞咽，滿口腥臭，方淮瞪大了眼睛：“你給本少爺吃了什么？

        說著就揪起蘇念菡的衣領，直眉瞪眼：“我看你是活膩了！行不行，本少爺把你扔進這河里，淹死你！”

        蘇念菡仰著臉，小小年紀被人家這樣兇狠地瞪著，肯定是有些害怕的，但她藏的很好，只露出一臉無所謂的笑。

        “反正有你陪著我一起死掉呀。”

        她的笑讓小方淮毛骨悚然，他身子僵硬，舌頭都有些結巴：“你……你什么意思？”

        小念涵沖他身后抓著的姑娘努努嘴：“你把她先放了我就告訴你。”

        小方淮覺得很沒有面子，繃著臉，不情愿。

        河岸這邊少有人煙路過，所以沒幾個人看，方淮看著那個好像一點兒也不害怕自己的姑娘，心中有些動搖。

        反正也沒看到他服軟了，等到騙她說出給自己吃了什么，就把她推到河里去。

        小方淮當時確實是這樣打算的。

        “好吧。”小方淮瞪了眼身后那個眼淚汪汪的姑娘，兇神惡煞：“下次我還找你玩！”

        小魔頭一松手，那千金小姐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對于救她于水火的蘇念菡，她甚至看都沒看一眼。

        只顧追自己狂奔。

        “快說，你到底給本少爺吃了什么？”

        他身材比她高出不少，瘦弱地她被這樣大力一扯，根本站不穩腳步，搖搖晃晃隨著他手腕的力量走。

        后背重重地砸在橋下的石壁上，痛的咧嘴。

        “你這人下手真狠。”蘇念菡皺眉：“怪不得大家都叫你魔頭。”

        “知道本少爺是魔頭，還不乖乖聽話？”

        小姑娘攤手：“好，我聽話。”

        “你給本少爺吃了什么？”

        “毒藥。”

        “你撒謊！”

        “你是不是覺得肚子里有股火燒，而且很惡心很想吐呢？”

        每個人吃了糞便都會有這種反應。

        小方淮信以為真，忽然慌了神：“是……”

        眼珠到處亂轉，但很快又換上一臉的兇狠，染著怒火瞪著她：“你快點把解藥給我，不然我先把你殺死！”

        小念涵又攤手：“反正，我也快死了。”

        她很擅長撒謊。

        “我原本就是想找個陪我一起下地獄的啊，正好你就來了。”

        男孩一聽,臉就漲得更紅,惱羞成怒地瞪著她吼道:“你撒謊！你撒謊！你一定是在撒謊！！”

        “隨便你信不信咯。”

        她越是這樣無所謂的樣子，越讓男孩心中發憷。

        長長久久的安靜之后，小方淮再也沒有寬慰自己的話，接受這個事實的他心神崩潰。

        帶著哭腔，聲音啞啞的。

        “你真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

        蘇念菡笑：“所以咱倆一起下地獄呀。”

        那么輕快，把下地獄說的和趕集市一樣輕描淡寫。

        “你太自私了！”他才不想陪著她一起死。

        “都說了。”小念涵皺眉，一臉的不耐煩：“咱倆可是一種人，你是男魔頭，我是女魔頭嘛。都一樣自私。”

        小方淮被她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難道你每天不是像我現在這樣嗎？”蘇念菡搗搗小方淮的胳膊：“欺負別人，看著別人痛苦，自己心里就很爽，感覺才有存在的價值，就像現在呀，我看著有個人陪我一起死翹翹，心理平衡多了呢。”

        小方淮眼眶紅紅的。

        “你現在后悔做壞人嗎？”小念涵自言自語：“反正我挺后悔的。”

        “為什么？”

        男孩終于開口，雖然只是懨懨的三個字。

        “因為很寂寞啊，沒有朋友，沒有可是說真心話的朋友。”

        “沒有心，就不用找人說真心話了。”

        方淮眉色淡淡。

        “你不會想要交朋友嗎？”小念涵心里好奇。

        “朋友只會是拖累。”

        “哦。”小念涵垂眸，這個家伙好像比想象中更冷漠。想讓他有所改變，看樣子是比登天還難嘍。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也是個小屁孩兒，還妄想著拯救別人呢，真是想想都可笑。

        “吶。”小念涵從懷里掏出來一個晶瑩剔透的珠子，遞到方淮面前：“解藥。”

        方淮怔住，回神，面色凝重充滿警惕：“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小念涵沖他翻了個白眼。

        “你不吃就算了，我丟到河里了啊。”

        說著小手握拳，揚著手臂一副要丟的姿態。

        “哎哎哎哎！”小方淮著急扯著她的衣袖，把她胳膊拽下來以后，費力掰開她的手指，將那“解藥”搶過來。

        眉頭緊鎖地盯著那玩意兒看，怎么看都只像個普通的糖豆。反正自己也中毒了，無所謂她給自己吃什么了。

        猶豫片刻，將那“解藥”放進嘴里。

        入口的剎那，嘴巴便被甜膩充盈，帶著淡淡涼爽的清香，整個人都舒服了不少。

        小念涵盯著他：“剛才那陣腥味不見了吧，是不是也沒那么惡心想吐了？”

        小方淮愣愣地點了點頭，真的像她說的那樣，

        小念涵忍住沒笑，這個傻小子，吃了糞，在吃顆糖，臭味肯定會被掩蓋大半的啊，沒了臭味自然不覺得惡心了。

        渾身都變得輕松起來，小方淮還適宜地動了動胳膊，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郁，最后變成肆無忌憚的大笑。

        “哈哈哈哈，本少爺才沒那么容易死呢。”

        小念涵癟癟嘴，準備偷偷溜掉。

        “哎！”他叫她。

        “啊？！”身子一僵。

        “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念涵眼珠黑溜溜地轉：“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然找到蘇府去，她死的更慘。”

        “我就是個快死掉的乞丐。”

        說著要跑，

        方淮伸手把她胳膊抓住。

        “哪有乞丐穿這么好的？”

        “富有的乞丐不行啊！”她不耐煩打開他的手，懨懨道：“解藥都給你吃了，干嘛還糾纏不放。”

        “你為什么會死，中毒了嗎，那你有解藥嗎？”

        那是幼年方淮，第一次關心一個陌生人。這種微妙的感情，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

        “我……”她咧嘴笑笑：“我的病沒藥可治。”

        她這可沒撒謊，她是心病，自然無處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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