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夜色澄海
那個唯一能回答下弦諸多疑問的人,此時正凝望著深邃大海,靜默無言。
從離開鳳鸞園開始,踏上這船舷后,月離就一直沉默著。靈動的眼睛失了神,缺乏流轉的光彩,只有那微微顰眉的舉動讓人知道她或許的情緒,再難看到更多的表情。
離岸越來越遙遠,夜色中的澄海之畔,有著燈火點點,映襯著天上星光,一片絢麗。
驀然離別,梓修能理解月離的傷感之情,卻不喜被她如此忽視,面色沉沉,但又無可奈何。
因為曾服侍過月離,初荷被調來做她的侍女,看見她失去神采的樣子,心中也是萬分酸楚。
“樓主,日后您還是有機會回來的,請不必過多哀傷。”初荷溫言相勸。
腥澀的海風吹得發絲飛揚,沾染上潮濕的氣息,月離側首,看著初荷陪著小心的神情,微笑不語,轉過頭去,繼續注視著那波濤翻涌的大海。
梓修揚手,揮退了一臉忐忑的初荷,待她站到稍遠的地方后,才緩緩走近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無盡憂傷的自己深愛的女子。
“月兒,還在難過?”
“……”
“你后悔了?如果真是那樣,我……”
我可以什么?放開她嗎?
梓修苦笑著收回剩下的話語,想要勸解的舉動卻成了自傷的行為。
月離望著幽遠的地平線,那海天相接的黑暗中,似乎有她所等待的永恒,而她愿意用這執著守望的姿勢一直一直等下去。
“太子,您聽過那句話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梓修以為月離不會再回答自己的問題時,她卻用平靜的語調輕聲說著誅心的話。“今日,我為砧上魚案上肉,此番情形,豈容我放肆?”
“月兒!”梓修陰沉的面色至此黯淡無光,連苦笑的表情都難以維持,他沖動地上前,摁著月離肩膀,強迫她轉身面對自己。“你在恨我。”
月離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夢游的人一般,神智與身體游離,仿佛有人給俏麗的容顏罩上一層薄紗,雖然柔靜如初,卻讓人難以查探到她的心意如何。
“月兒?”察覺到月離神情有異,梓修隱去了心頭怒火,惶急地輕喚。
沉靜如水的容顏沒有因為梓修切切的呼喚而改變分毫,依舊淡漠靜雅,看得人心驚莫名。
“殿下,斷后的船隊傳來消息,有人正在后方追趕著我們。”常飛羽手中捏著一張飛鴿傳書而來的字條,快步上前,急著向梓修匯報情況的他,看到眼前兩人相擁的畫面后,倏然一愣,不知是否應該退下。
被常飛羽的聲音所驚醒,梓修雖然擔心著月離這奇異的神情,卻更怕有人前來阻攔,從自己手中帶走她,只好勉強自己松手。“初荷,送月兒回去休息,好生照料她,我過會兒再去看她。”
“是。”初荷躬身應諾,移步上前,小心地攙扶著神情淡淡的月離,“樓……太子妃,請隨我來。”在梓修凌厲的視線凝視下,初荷匆匆改口。
月離轉頭,看向初荷,微皺著眉頭。
那樣的表情,初荷很熟悉,那曾是每日清早自己去叫醒樓主時最常在她臉上出現的迷糊。
“太子妃你……”你剛才難道是陷入某種夢魘了嗎?
初荷的疑問沒能出口,月離眼中一片清明,翕動著嘴唇,以只有二人能聽聞的音量,低語。
“他來了,初荷。”
沒有明說是誰,初荷卻瞬間領悟了月離的意思,忍不住回首望向來時路,一個淺白若飛鳥的身影正狂奔于途。
下弦!
非要捂住嘴,才能抑制住那想要呼喚他名字的沖動,初荷為這樣的自己而心酸,更為那個疾馳著想要追回月離的人而難過。
恢復了鎮定的月離,沒有回頭,沒有言語,腳步不曾停滯,朝著為她布置的房間走去。
“太子妃,您……”
初荷不敢相信月離竟能做到這樣的絕情,忍不住伸手,想要停下她無情離去的步伐,她卻輕輕掙開。
“如果我此刻對他展露半分憐憫,太子會怎么做,他本人又會怎么想,初荷你都清楚嗎?”
心一顫,初荷沒再阻攔,可看著月離推門進入房內,未曾回頭的決絕讓她心寒。但她沒有資格,更不能去責備,只匆匆抹去眼角的淚,扭頭看向那因為發現自己等人出現在船頭的身影而加快腳步的那人。
下弦看到了屹立在船頭的那抹淡雅月色,欣喜若狂的心卻在月離一步步走遠的背影中冷卻,沉到海底。
回頭,看我一眼,只一眼……我不求你更多的眷顧,只想得你一眼的回眸,為什么連這點小小心愿都不肯為我實現?
“月離!”
拋卻了上下之分,舍去主仆相對的客套,下弦呼喊著月離的名字,像要將心剖開般,聲嘶力竭,傾注萬千情感。
那情深若許的呼喚,讓原本打算放箭喝退下弦的梓修收回了命令,只叫常飛羽下去,加速航行。
又一個中了你的情蠱的人……
梓修輕嘆著,看著下弦施展輕功飛來的身影因為力竭而落入海中,可他仍不放棄,鳧水掙扎。
我也會像這個人一樣,為你做出無數不合身份的事來吧?可是即便失態至此,你也不肯回視一眼,該怨你太過冷靜清醒,還是該怪我們自己,太過癡心無助?
慨嘆之間,駕馭著千里神駒的上玄等人趕到澄海之畔,看見在海面上沉浮追逐的下弦,眾人皆是一驚。
“下弦!”
新月呼喊著想要沖到海中搭救起幾欲溺水的下弦,卻被上玄擋下。
“我去,你和楚云他們繼續呼喊樓主,她一定在那艘船上。”
“嗯。”新月點頭,與楚云等人一邊注視著上玄游過去搭救下弦,一邊焦急地呼喊著月離,而那人影幢幢的船頭只有陌生的鳳翔國人,沒有他們敬重的樓主。
離下弦只剩半身的距離,卻見他無力地沉入海中,上玄心中一驚,忙潛入水中打撈起面色蒼白的下弦,對著他緊閉雙眼的無奈,只能嘆息。“早叫你去學游泳的,你就不聽,真是……”
此時并非責罵下弦的好時機,但除了調侃他幾句,上玄找不出更適合的話語來打破這一刻的僵局。他泡在咸咸海水中,望著那遠去的船只,寬廣的甲板上,站立著拉弓警戒的鳳翔人,卻沒有那一抹溫柔的月色。
即便你為她癲狂至此,不屬于你的溫情,再怎么努力,也強求不來……
很想這樣勸解,可滑過手掌的溫熱液體讓上玄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他只能拖拽著下弦無力掙扎的身體,朝著岸邊游去。
下弦悄悄地睜開眼睛,望著海天一碧之間,看著船隊慢慢飄遠,心似寒霜天,沒了溫度。
“月離……月離……”苦澀呼喚那絕不回頭的狠心,有些感情還是拋不下去。
船上房間內,月離倚窗,耳聽著外邊嘈雜,心下寧靜幽遠,抬頭望向天上月,落寞低言。
“原來命運如你所言,不可更改,我只想再試這最后一次,請再給我多一點的時間,離塵……”
蒼穹之中,星空深遠,無人能知,她的呢喃。
身后是飛逝的北澤繁華,眼前是將來的鳳翔山陵,那片熟悉的故土,還有多少舊人相候,此時無人知,此后無人曉。萬千風絮,恰似流水,淌過世間,卻沒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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