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過去，花謝花開，少年子弟，老于江湖。自景翰年間過來，紛繁復(fù)雜的十余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過的人不多。
三十歲出頭的岳飛，逐漸走到一軍主帥的位置上，在外人看來，上有太子照應(yīng)，下得士氣軍心，算得上是亂世英杰的典范。但事實上，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勝數(shù)，不足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師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衛(wèi)大戰(zhàn)……種種事情，顛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來歷歷在眼前，但事實上，也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時光了。當(dāng)初參加了夏村之戰(zhàn)的將領(lǐng)，后來被卷入弒君的大案中，再后來，被太子保下、復(fù)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訓(xùn)練軍隊，與各個官員勾心斗角，為了使麾下軍費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鎮(zhèn)，為人出頭，如此磕磕碰碰過來，背嵬軍才逐漸的養(yǎng)足了士氣，磨出了鋒銳。
有時午夜夢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當(dāng)初那個正氣凜然、剛正不阿的校尉了。
當(dāng)然，正氣凜然、剛正不阿，更像是師父在這個世上留下的痕跡……
許多人恐怕并不清楚，所謂綠林，其實是很的。師父當(dāng)初為御拳館天字教頭，名震武林，但在世間，真正知道名頭的人不多，而對于朝廷，御拳館的天字教頭也不過一介武夫，周侗這個名號，在綠林中如雷貫耳，在世上，其實泛不起太大的波瀾。
真正讓這個名字驚動世間的，其實是竹記的書人。
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綠林武者陸續(xù)來到背嵬軍，要求參軍殺敵，沖的便是師父天下第一的美譽。許多人也都覺得，繼承師父最后衣缽的自己，也繼承了師父的性情——其實也確實很像——然而旁人并不知道，當(dāng)初教授自己武藝的師父，并未給自己講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親的影響，養(yǎng)成了相對剛直的性子，師父是因為見到自己的性情，于是將自己收為弟子，但或許是因為師父當(dāng)初想法已經(jīng)變化，在教自己武藝時，更多講述的，反倒是一些更為復(fù)雜、變通的道理。
世人并不了解師父，也并不了解自己。
一路剛直不阿，做的是純粹的善事，不與任何腐壞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鉆營金錢之道，不用去謀算人心、勾心斗角、黨同伐異，便能撐出一個潔身自好的將軍，能撐起一支可戰(zhàn)的軍隊……那也真是過得太好的人們的夢話了……
這些年來，縱然十載的時光已過去，若起來，當(dāng)初在夏村的一戰(zhàn)，在汴梁城內(nèi)外的那一番經(jīng)歷，恐怕也是他心中最為奇特的一段記憶。寧先生，這個人，最讓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岳飛看來，他最為奸詐，最為狠毒，也最為剛直熱血，當(dāng)初的那段時間，有他在運籌帷幄的時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種潛規(guī)則，但也就是這樣的人，以最為暴戾的姿態(tài)掀翻了桌子。
在岳飛后來的想象中，如果當(dāng)初不是做了這樣奇特的決定，這位寧先生，該輔助秦相，與朝中許許多多的人，來一番激烈的斗智斗勇的。
如果是這樣，武朝或許不會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這樣，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許許多多的人，在維持局勢時，也不會走得如此艱難。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有死……
夜風(fēng)呼嘯，他站在那兒，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過了許久，記憶中還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聲音，響起來了。
“岳……飛。當(dāng)了將軍了，很了不起啊，襄陽打起來了，你跑到這里來。你好大的膽子！”
岳飛睜開了眼睛。
*************
夜林那頭過來的，一共有數(shù)道身影，有岳飛認(rèn)識的，也有不曾認(rèn)識的。陪在旁邊的那名女子行走氣度沉穩(wěn)森嚴(yán)，當(dāng)是傳聞中的霸刀莊之主，她目光望過來時，岳飛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隨后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話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寧毅，在傳聞中早已死去，但岳飛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測，此時確認(rèn)，卻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只是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嘆息。
“襄陽局勢，有張憲、王貴等人坐鎮(zhèn)，鄧州軍章法已亂，不足為慮。故，飛先來確認(rèn)更為重要之事。”
“更為重要？你身上就有污，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來見我一面，將來落在別人耳中，你們都難做人。”十年未見，一身青衫的寧毅目光冷漠，到這里，微微笑了笑，“還是你見夠了武朝的敗壞，現(xiàn)在性情大變，想要棄暗投明，來華夏軍？”
“先生笑了，武朝雖然有許多問題，但仍為國之正統(tǒng)，飛雖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寧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什么？”
岳飛沉默片刻，看看周圍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寧先生，借一步話。”
寧毅皺了皺眉頭，看著岳飛，岳飛一只手上稍稍用力，將手中長槍插進泥地里，隨后肅容道：“我知此事強人所難，然而在下今日所之事，實在不宜過多人聽，先生若見疑，可使人縛住飛之手腳，又或是有其它辦法，盡可使來。只求與先生借一步，幾句話。”
岳飛完，周圍還有些沉默，旁邊的西瓜站了出來：“我要跟著，其它大可不必。”寧毅看她一眼，然后望向岳飛：“就這樣。”
岳飛想了想，頭。
對于岳飛今日來意，包括寧毅在內(nèi)，周圍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時自然也擔(dān)心對方效仿其師，要奮不顧身刺殺寧毅。但寧毅身武藝也已不弱，此時有西瓜陪同，若還要害怕一個不帶槍的岳飛，那便不過去了。雙方頭后，寧毅抬了抬手讓周圍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寧毅與岳飛便也跟隨而去。如此在林地里走出了頗遠的距離，眼見便到附近的溪流邊，寧毅才開口。
“有什么事情，也差不多可以了吧。”
兩人中間隔了西瓜，岳飛偏著頭，拱了拱手：“當(dāng)初在寧先生手下辦事的那段時間，飛受益匪淺，后來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飛雖不認(rèn)同，但聽得先生在西北事跡，身為漢家男兒，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岳飛素來是這等嚴(yán)肅的性情，此時到了三十余歲，身上已有威嚴(yán)，但躬身之時，還是能讓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誠懇之意，寧毅笑了笑：“按套路來，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場不成？”
寧毅態(tài)度平和，岳飛也笑了笑：“飛豈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對手。”
“先生弒君之事，大逆不道，岳飛絕不認(rèn)同。”岳飛肅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絕不到要取先生性命，與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這等事情與旁人來或許難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確為可敬之人。只是道不同，將來若有一日真要對陣殺伐，飛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寧毅了頭，“那你過來找我，到底為了什么重要事情？就為了確認(rèn)我沒死？好像還沒那么重要吧。”
“太子殿下對先生頗為想念。”岳飛道。
寧毅愣了愣：“……那有怎么樣？”
“有時候想，當(dāng)初先生若不至于那么沖動，靖平之亂后，當(dāng)今天子繼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輔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興可期。此乃天下萬民之福。”
岳飛的這幾句話直截了當(dāng)，并無半拐彎抹角，寧毅抬頭看了看他：“然后呢？”
“是否還有可能，太子殿下繼位，先生回來，黑旗回來。”
寧毅目光如電，望向岳飛，岳飛也只是平靜地望過來，兩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聽起來異想天開，然而此時既然開了口，那便不是什么沖動的言語，而是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
寧毅隨后笑了笑：“殺了皇帝以后？你要我將來不得好死啊？”
岳飛搖搖頭：“太子殿下繼位為君，許多事情，就都能有法。事情自然很難，但并非毫無可能。女真勢大，非常時自有非常之事，只要這天下能平，寧先生將來為權(quán)臣，為國師，亦是事……”
“天下平定之后反攻倒算，我家里也是抄家滅族……還活不活了？”
“可改國號。”
溪水流淌，夜風(fēng)呼嘯，岸邊兩人的聲音都不大，但若是聽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會嚇?biāo)廊说难哉Z。到這最后一句，更是危言聳聽、離經(jīng)叛道到了極，寧毅都有些被嚇到。他倒不是驚奇這句話，而是驚奇出這句話的人，竟是身邊這名為岳飛的將領(lǐng)，但對方目光平靜，無半迷惑，顯然對這些事情，他亦是認(rèn)真的。
“……你們的局面差到這種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報國，無非馬革裹尸。”岳飛目光肅然，“然則整天想著死，又有何用。女真勢大，飛固不怕死，卻也怕萬一，戰(zhàn)不能勝，江南一如中原般生靈涂炭。先生雖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確有一線生機，先生如何決定，決定后如何處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只要先生還活著，今日能將話帶到，便已盡力。”
岳飛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此事為難之極，但誰又知道，將來這天下，會否因為這番話，而有所轉(zhuǎn)機呢。”
天陰了許久，或許便要下雨了，樹林側(cè)、溪流邊的對話，并不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岳飛一番奔襲趕來的理由，此時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陽大戰(zhàn)這般緊急的關(guān)頭，他冒著將來被參劾被牽連的危險，一路趕來，并非為了的利益和關(guān)系，即便他的兒女為寧毅救下，此時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這一刻，他只是為了某個渺茫的希望，留下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來還長，這一番對話能在未來孕育出怎樣的可能，此時尚無人知曉，兩人隨后又聊了一會兒，岳飛才起銀瓶與岳云的事情，又了君武與周佩、李頻、聞人不二等人的近況，由于擔(dān)心襄陽的戰(zhàn)局，岳飛隨后告辭離開，連夜奔向了襄陽的戰(zhàn)場。
岳飛離開之后，西瓜陪著寧毅往回走去。她是堅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會與武朝有任何妥協(xié)的，只是方才不話而已，到得此時，與寧毅了幾句，詢問起來，寧毅才搖了搖頭。
“過去的關(guān)系，將來未必沒有做文章的時候，他是好心，能看到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陽跑過來，很不簡單了。只是他有句話，很有意思。”寧毅搖了搖頭。
西瓜皺眉道：“什么話？”
“他后來起君武，，殿下天縱之才……哪有什么天縱之才，那個孩子，在皇室中還算是聰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見過了許多一般人見不到的慘事，人有了成長。但比起真正的天縱之才來，就差的太多了。天縱之才，岳飛是，你、陳凡是，我們身邊都是，君武的資質(zhì)，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
“不過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錯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們當(dāng)他生來就要當(dāng)皇帝，皇帝，卻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學(xué)習(xí)，也不過中上之姿，那將來怎么辦？”寧毅搖頭，“讓真正的天縱之才當(dāng)皇帝，這才是出路。”
他著，穿過了樹林，風(fēng)在營地上方嗚咽，不久之后，終于下起雨來了。這個時候，襄陽的背嵬軍與鄧州的軍隊或許正在對峙，或許也開始了沖突。
這個時候，岳飛騎著馬，飛馳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后，引起這場巨大混亂的王爺被顛簸的破馬車拖著，雖寧毅踏上了回歸西南的路。
襄陽的第二次大戰(zhàn)開始了，地獄的門扉就此打開，半個月后，背嵬軍在襄陽城下再度擊破大齊與金國的聯(lián)軍，殲敵數(shù)萬，奠定了背嵬軍的威名。
同時，黑旗再現(xiàn)的消息，也已傳遍大江南北，這紛紛擾擾的大地上，英雄們便又要掀起下一輪的活躍。
平靜的西南，寧毅離家近了。(未完待續(xù)。)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pluralapp.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