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人年紀(jì)高，修為愈深……只是身體終究跟不上修為，他迫至巔峰，多也是出個三五拳而已，只是這三五拳在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幾人能夠接得住的……”
那中年人的話語在耳邊落下來，視野之中，紅提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滾，鮮血與塵土混在一起，顏色暗紅。寧毅朝著那邊走過去，目光陰沉，以掌心按了按微微發(fā)疼的額角。他跑到紅提身邊半跪下去，伸手想要扶她，卻又不敢亂動手。那邊周侗道：“你最好不要亂碰她。”
寧毅望了周侗一眼，目光之中殊無喜怒。不遠(yuǎn)處，周侗雙手收氣，背負(fù)在身后：“哦？你想殺我？”
寧毅沒有話，紅提目光晃了晃，伸出手來抓在寧毅的手臂上，她掙扎著想起身，“哇”的又是一口血吐出來。寧毅連忙攙住她的后背。無論紅提武藝多么厲害，終究是二十多歲的女子，受傷之中身子也顯得格外單薄，寧毅幾乎是盡量心地抱住了她，紅提只是抓住他的衣袖，過得好半晌，方才開口：“周師傅不想殺人，我、我沒事……”
“我這三拳是你自己接住的，要我不想殺人，那也難講。”周侗看著這邊，微頓了頓，又道，“你這打法是在戰(zhàn)陣之中悟出來的，但面對著我這老頭子，卻想著留手，這很好。你這等年紀(jì)能有這等修為，顯然有些奇遇，這倒也很不容易。”
他這話。寧毅有些聽不太懂，紅提卻偏頭看了看寧毅。周侗注意到她這動作，“哦？”的一聲，有些訝異。
此時那中年人也已經(jīng)走過去，紅提掙扎著坐起來，稍作調(diào)戲，她被打飛在地之時看來還頗為嚴(yán)重，這時候狀況倒是來好。周侗等了一等，道：“我不知你們?yōu)楹螑毫烁咛荆戏蛞郧霸谟^任教。與太尉府是有從屬關(guān)系的。算是有些香火之情。也曾應(yīng)承過他們，必要的時候會為上頭辦些必要的事情。這次太尉府央我出手，用的是這層關(guān)系，只是我答應(yīng)的乃是太尉府。未必就是哪個太尉。高俅瞧于我了。此事就此作罷吧。你們自己也得心一些。我正在前方縣城投棧，你的傷若不妨事了，我們可以同去。”
寧毅在紅提身邊沒有話。只是周侗這番話完，紅提吐出一口氣，也緩緩地站了起來，在寧毅的攙扶下拱手道：“前輩這三拳，對紅提啟發(fā)很大，往后若有所成，須得謝過前輩的教導(dǎo)。”
“我打你，你受傷未死，能有突破那也是你的領(lǐng)，無需在意我。”周侗負(fù)手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扭頭望向?qū)幰悖皩α耍瑢幑悠鋵嵤窃谟蚁嗍窒罗k事，是吧？”
“差不多。”寧毅語氣冷淡。
周侗了頭：“右相是個有事的人，你受他青睞，也無怪能做出這番事情……”那語聲不高，言語之中，不無嘆息之情。
他揚(yáng)名天下之時，也正好是秦嗣源當(dāng)年的盛時期。御拳館隸屬皇家、兵部，而當(dāng)年的秦嗣源，正職便是兵部尚書，從某種意義上來，也曾是他的頭上司之一。周侗一生立志，習(xí)武報國，在御拳館之中教習(xí)時，也曾數(shù)度上書想要領(lǐng)軍，只是秦嗣源就是重實務(wù)之人，對于什么武學(xué)上的天下第一并不感冒。寧毅當(dāng)初在杭州想要研究武學(xué)，那位老人家也就是這種態(tài)度。
一心習(xí)武之人就算武藝再高強(qiáng)也未必會練兵，就好像李白的詩詞再豪邁，他身也不見得是什么能吏。秦嗣源當(dāng)初日理萬機(jī)，一個御拳館的教頭，注意就注意，不注意就放空了。周侗一生在官場抱負(fù)上并不得志，未必沒有秦嗣源的一份理由，但此時起秦嗣源，卻也不得不贊一句“他是有事的人”。寧毅能得秦嗣源的賞識，在他這邊看來心情估計也有些復(fù)雜。這些緣由，寧毅不久便能想得清楚。
對方最終看起來并未下殺手，寧毅的心情卻不見得好。但眼下的事態(tài)中，梁山人還沒有出現(xiàn)，紅提也受了傷，他也不會講究什么傲氣，對方既然開口相邀，寧毅也就攙著紅提趕緊隨他進(jìn)城。
梁山的眾人，最終卻也沒有出現(xiàn)。
周侗主仆二人照顧紅提的傷，走得不快。不久之后，這彼此相識不久，氣氛與心情也未必能融洽的四人進(jìn)入儀元縣城，寧毅與紅提投棧住下，到的夜晚還一道吃了頓飯。看得出來周侗對寧毅不見得有多少好感，倒是對紅提這個武道上的后輩能有如此身手還是頗為滿意，言語之中，指了紅提不少武道上的經(jīng)驗。而在這頓飯局快要吃完時，周侗還是對寧毅了些話。
“寧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他語氣平淡，寧毅也并不見得熱情：“你，我聽聽。”
周侗簡單完了拜托的事，寧毅不置可否地頭，不久之后與紅提一道離開回房。他對于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眼下沒什么好感，雖然理智上都能夠理解這類高手的各種壞習(xí)慣，而且或許對紅提也會有好處，但思及紅提方才的傷勢，便不見得有什么好心情。只是這等厭惡感還不到要?dú)⒘怂牡夭剑@類高手實在太厲害，到了周侗這等修為，秋風(fēng)未動蟬先覺，厭惡他又不打算殺他的話，往后最好就是不要打交道為好。
只是對于紅提，他心中也有著些許的意見。將紅提送回房間，又按照她給的方子抓了些藥物熬好送去，再給她端來洗臉的熱水、備好毛巾等物，寧毅才準(zhǔn)備。而紅提對于這位弟子“尊師重道”的行為看來頗為滿意，被寧毅叮囑著不要亂動，她便也坐在床邊。雙手平平放在膝上，看著寧毅忙忙碌碌地安頓她，面上帶著微笑，臉色紅紅的，媳婦一般。但接下來便被念了。
而人們被的第一句，往往是“不是我你。”
“不是我你。”寧毅皺眉道，“我下午就有忍不住了。人家天下第一啊，鐵臂膀周侗，我都過好多次了。這種老頭子，了要打你。為了面子一定是要打你的。你居然還留手了。那老頭你想要留手，你別不承認(rèn)啊，你才二十多歲，又不是什么天下無敵。在周侗面前想留手。出去以后大家會打死你都是活該的。你當(dāng)自己是方臘還是司空南啊！”
從下午開始寧毅心中就在想著這件事。以他養(yǎng)氣的功力，對著旁人固然可以所有情緒都放在心里，對上自己人。便直接了一。只是這話完，紅提也在那邊看著他，笑容變得更深了，只是語氣顯得委屈。
“你……真想我不留手的跟周前輩打啊？”
“不能留手啊……另外不要叫什么周前輩，對他沒什么好感。”
“可是……你也聽到了，我是戰(zhàn)陣之上練的打法，力出手便是生死相搏，對上武藝低些的倒是沒事。對上這位周前輩，若我不留手，他便也留不了手。今日要分勝負(fù)，就自能不死不休……那樣，我今日肯定是死了……”
紅提到最后，語氣輕柔，寧毅皺了皺眉，表情僵了片刻之后方才揮手：“這樣啊……那就算了，這家伙的武功確實太高，他三拳就能打成那樣……實在是個老怪物……”
紅提搖頭道：“也不是，當(dāng)時他若真要?dú)⑷耍疫�是可以立刻起身護(hù)著你逃的……”
到這里，臉色微微紅起來，寧毅愣了愣：“那……你……騙人的啊……”
紅著臉的女子繼續(xù)用力搖頭：“不是啊，當(dāng)時要立刻起來搏命，往后傷勢難愈，若是順其自然，我調(diào)息好后，便無大礙了。嗯……這樣總是好些……”
鎮(zhèn)定地將這番話完，紅提臉色才恢復(fù)平常，看了寧毅一眼。
“不過，周前輩拜托你的那件事情……你準(zhǔn)備答應(yīng)他嗎？”
寧毅的臉色嚴(yán)肅下來，片刻，冷漠地?fù)u了搖頭：“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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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毅等人既然在客棧中住下，不久之后，便有官府之人以及獨(dú)龍崗散布在周圍縣城尋他的人找過來。寧毅安頓好紅提之后，一一接洽做了安排，他既然已經(jīng)無事，客棧之中又有紅提與周侗、以及周侗身邊那位名叫“福祿”的仆人在，接下來，便是官兵與獨(dú)龍崗對竹溪、安平幾縣的大規(guī)模清掃，寧毅這邊，就沒有太多后續(xù)的麻煩了。
他接洽這些人時，周侗也在附近看了看，其后也只能嘆息于這年輕人的領(lǐng)，齊魯綠林的一番浩劫，看來不可避免。只是以他此時的心情和想法，也是懶得為這些綠林人出頭了，從某種意義上來，在周侗的這邊，大抵也有著“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感覺，有些事情，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這天在儀元縣的這間客棧里，寧毅與紅提住的是兩間上房，周侗由于與老板的關(guān)系，住的是客棧后方一個原屬于老板的**的院子。也不知是因為習(xí)慣還是什么，夜色漸深之時，周侗并未睡去，他在院落中緩緩地練了一套拳，然后坐著喝茶，一盞油燈編寫武經(jīng)直到深夜。待到子時過后，又在院落里拿了根木棍練了簡單的棍法，不久，巡夜人敲起銅鑼。院落的后門外，一道身影在黑暗的道路上遲疑著，已經(jīng)徘徊好久，待他終于鼓起一絲勇氣時，院門開了，光芒從里面浸出來，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作為周侗仆人的中年人福祿，他臉上帶著笑容，對外面的男子伸了伸手。
“林沖弟，別多想了，便進(jìn)來吧。”
“大師兄……”此時站在門外街道上的，正是林沖，他眼中噙著淚，“我今天看到師父來了……師父他老人家……”
“噓，莫要聲張。主人他都知道的。”
林沖了頭，朝著里面走去，進(jìn)入院門，他便看到了正站在院落一角幅度揮動手中棍棒的老人。他眼中一熱，便跪下了。頭磕下去。
“師父……”
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林沖語聲哽咽，卻不出話來，只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頭，老人在墻角揮棒，并未話，他便一直伏在地上跪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院落中，夜色里，只有周侗偶爾揮棒驚起的響聲。這邊的屋檐下。福祿籠著袖子，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如此過了近半刻鐘的時間，周侗手中的棍棒停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你……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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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做什么？”
院落里寂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此時才有著些許的緩解。林沖跪在那兒。身形微微有些顫抖。他自幼習(xí)武。眼前的周侗，未必是他最親近的一名師父，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師父。這一切也是因為御拳館并非是什么私人武館的緣故。周侗就算閉門收弟子，人數(shù)也算不得少，師徒間的感情，未必有一般的私人武館那般親近。
對于周侗，林沖心中是崇敬的。但因為這樣的原因，當(dāng)幾年前周侗自御拳館離開后，師徒倆其實就沒有了什么聯(lián)系，也是因此，自己出事時，找不到也沒想過找這位師父幫忙。及至后來落草，知道周侗端正性格的林沖便知再無回頭路。他之前未曾想過還能遇上這位自離開后便閑云野鶴的師父，但今日既然見了，便是不得不來了。
其實在他心中，又何況不期待這些已經(jīng)來少的親朋的理解？
“弟子、弟子無奈落草，情知師父必定責(zé)罰，但……”
“責(zé)罰？”林沖話未完，那邊的老人已經(jīng)笑了出來，“責(zé)罰……我為何要責(zé)罰于你？林沖，我已老了，而你已反了。何謂反？天下家國、人倫師徒，便再難拿來束縛于你了，我又為何還要罰你，罰你……可還有用么？”
林沖的額頭磕下去：“唯有師父的教誨，林沖一直未敢忘卻，只是……實在是遇上了冤屈難言之事……”
“我知道！”老人抬高了聲音，然后頭，“我知道你所經(jīng)歷的事，我已聽了！你家中妻子被那高衙內(nèi)看上，你也因此惡了高太尉，其中人作梗，栽贓陷害！你走投無路，落草為寇。這些……我都聽了！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周侗站在院落前方，將棍棒柱于地面，林沖微微抬頭：“師父……”
“我只問你！為何要落草為寇！？”
話語回蕩在院落間，林沖眼中有著些許遲疑與迷惘：“弟子……走投無路了……”
“為何走投無路就要落草為寇！？”
“走投無路與落草為寇，有關(guān)系嗎！？”
“你可還記得我的話！？”
這三個問題回蕩在院子里，響在林沖的耳中，林沖的眼神迷惘：“弟子……不知師父的是哪句……”
周侗笑起來：“已經(jīng)忘了，那也沒關(guān)系，給我站起來！拔你的槍！我教你的武藝，你記得吧？”
“弟子不敢忘記……”林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反手拿出背后的鋼槍。只聽周侗道：“擺個架勢給我看看！”林沖擺了個橫槍的架勢，周侗有道：“槍鋒向前！”林沖將槍尖對準(zhǔn)前頭，周侗大步走了過來：“好！你來殺我！”
林沖身體一震，手中長槍幾乎掉下去，那邊周侗單手持著木棒，不擺任何防御的招式：“來啊！過來殺我！你在猶豫什么！”
“弟子……”
“少羅嗦！少猶豫！你是反逆之人！你反了這家國天子！你理應(yīng)向任何人出槍！想一想你的妻子！想一想你受過的冤屈！你走投無路只能落草為寇！你活下來只因劫掠他人！吃他人的肉喝他人的血！你這樣的人，就該放掉所有禁忌！你既已落草，便理應(yīng)殺掉所有擋在你前方之人，我性情迂腐，必然不許你落草亂來，殺個師父又能算什么！來啊！殺我，照著這里刺！這里——”
周侗大聲喝著，一步步的過來，他雖然單手持棍，卻沒有任何防御的姿態(tài)，抓起林沖的槍尖，對準(zhǔn)自己的喉嚨，然后又對準(zhǔn)自己的心坎。林沖遲疑地后退，幾乎握不住槍。事實上若周侗的是要考校他的武藝，他或許還敢出手，但周侗的是“殺我”。對于軾師，他卻無論如何不敢出手。
周侗放開槍尖，冷笑起來：“狂妄之徒！你的師父幾年前便是天下第一，我讓你出手你便殺得了我？你竟然連出槍都不敢？你竟真的害怕殺了我！？”
林沖放開鋼槍，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以往師徒之間便算不得交心，御拳館中，周侗教習(xí)武藝雖然嚴(yán)格，但師徒之間沒有太過親近的時候，他也只知道周侗的嚴(yán)肅與端正。今晚過來，原受到的各種對待他都想過，無論是責(zé)他罰他罵他理解他甚至是殺了他，都符合他心中對這師父的認(rèn)知。然而真到過來之后，發(fā)生的一切都出乎林沖的意料之外，類似于你落草便該殺戮一切，你竟以為自己能夠殺我。句句誅心之論。到得此時，他便只能砰的跪下，眼中已經(jīng)有了決然的神情。
“弟子自知一身罪業(yè)，難以洗清，也難以得到師父原諒。但林沖雖然上山落草，于心中道義無時或忘。今日無論如何，不敢朝師父出槍，便是師父要?dú)ⅰ?br />
心中有了決定，這段話起來也變得果斷，他跪在那兒，眼神清澈堅定起來，然而就站在他身前不遠(yuǎn)，身形高大的周侗也已經(jīng)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么諷刺的鬼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中道義，無時或忘，哈哈哈哈……我去你媽的——”
這天下第一人一步跨向前方，就在林沖錯愕抬頭的瞬間，重重的一腳轟的踢在了林沖的胸口上。這一腳力氣之大，將林沖整個人朝后方飛了出去，如同炮彈一般撞開了院落的木門，身形在院外黑暗的街道上滾了出去，也不知被踢飛了多遠(yuǎn)。
周侗的的聲音從院子里傳出來，話語中有種發(fā)現(xiàn)朽木難雕后的心灰意冷。
“我周侗今后……沒有你這個弟子，懦夫。”
風(fēng)聲嗚咽吹過長街，夜黑得像墨，在那片黑暗里，只有血滴下來的聲音……
不久之后，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立在那兒，搖搖晃晃地走……
后方客棧的房間里，有人偷偷聽著這邊的動靜，此時卻有些感嘆地?fù)u了搖頭。
“嘁，真有個好師父……”
院落的門口，福祿靜靜地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直到看著黑暗中的身影如喪家之犬一般的咳血離開，這才默默地關(guān)上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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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家，有晚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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