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先汝家里出來,江水源懷里抱著一堆王國維、傅斯年等著名學者的論文集,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明明是來向韓老先生請教書稿如何的,怎么出來時卻帶著一堆惡補的資料?
按照之前的設想,所謂“請教”,未嘗沒有完結(jié)的意思!ァ,如果韓老先生“很不錯”“還可以”,那這書稿還值得好好折騰一番,修改后看看能不能找家出版社給印了——盡管這種希望非常渺茫;如果韓老先生“還需努力”,那就把書稿扔到一邊,反正自己借著寫書的機會理清了思路,也順便學到很多從未接觸的知識,值了!當然,打印出來幾,一放在國學講談社資料室,一自己留作紀念,也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沒想到這件事情沒算完,韓老先生又派給自己一個新任務,還塞了那么多書。王國維“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前半句話江水源沒什么太多感悟,但是后半句卻深有感觸。最初讀《國學概論》、《四庫書總目提要》是為了漲姿勢,感覺自己眼界大開,沒成想進了國學講談社后,讀了《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等,反倒感覺把自己讀迷糊了。
再比如學數(shù)學,來預習完高中課程之后感覺自己很牛逼,結(jié)果葛鈞天先扔了《希爾伯特問題及研究進展》過來,把自己的信心打得支離破碎,又扔了《復分析:可視化方法》過來,讓自己看完前三章。前三章剛看完,又要求看完書,還補充了一《代數(shù)學引論》。
再比如現(xiàn)在。
江水源感覺不是書看薄、知識學多,而是書看厚。疑問看多。每次他聽到數(shù)學老師在講臺上“三角形內(nèi)角和為18度”,都忍不住在心里補充一句“在歐幾里得幾何里”(因為在羅巴契夫斯基幾何里,內(nèi)角和于18度;而在黎曼幾何時,內(nèi)角和大于18度);每次看到國語老師在黑板上寫“歐陽修”,江水源都忍不住想竄上去改成“歐陽脩”(歐陽脩人、同時代人,一直到明代刻書都是“歐陽脩”。“歐陽修”是明代中葉以后人亂改的;而且“修”和“脩”字意思并不相同)。
當然,韓先汝老先生的指點也讓江水源受益匪淺。在此之前,江水源還不知道該如何寫一篇論文,甚至想都沒想過,而現(xiàn)在韓老先生要求江水源就自己書稿寫出兩三篇論文,并指出論文與書稿的區(qū)別,提示論文的核心是“新”,而非書稿的“自成系統(tǒng)”,這讓江水源短時間內(nèi)就完成了“學習知識——構(gòu)筑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知識”的三步走重大跨。
雖然對于十五歲的江水源來。創(chuàng)新知識有點困難,但至少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沒準兒什么時候就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出個果實來。要知道帕斯卡在11歲時已經(jīng)寫出了關(guān)于振動與聲音關(guān)系的文章,1歲時**證明了三角形各角和等于18度,16歲時便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帕斯卡六邊形定理。
再者,創(chuàng)新的事情誰得準呢?它只和聰明與靈光一閃有關(guān),跟年齡似乎關(guān)系不大。
江水源回到家里。左右無事,先拿起那《王國維論學集》。隨便翻開其中一篇《秦郡考》看了起來。要秦郡,江水源并不陌生。他看過《史記》,里面明明白白到始皇帝二十六年“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唐代裴骃《史記集解》更是清楚列出三十六郡都是哪些,有什么可考的呢?
然而王國維卻能于常人所不疑處生疑,而且博引《史記》及《漢書》各紀、列傳及地理志等。得出“秦以水德王,故數(shù)以六為紀。二十六年,始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三十六者,六之自乘數(shù)也。次當增置燕、齊六郡為四十二。四十二者。六之七倍也。至三十三年,南置南海、桂林、象郡,北置九原,其于六數(shù)不足者二,則又于內(nèi)地分置陳、東海二郡,共為四十八郡。四十八者,六之八倍也。秦制然也”的結(jié)論。
看完之后,江水源不禁掩卷長思。
《史記》、《漢書》自己都看過,不僅看過,而且可以隨口成誦,王國維引用的各種史料完是信手拈來,可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這個問題呢?就算能想到這個問題,能上升到“秦以水德王,故數(shù)以六為紀”這個高度嗎?雖然《史記》的《秦始皇紀》中已經(jīng)明確過“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由此可以想見,占有資料只是學習第一步,能否把資料用活、用出花來,然后推陳出新,這才是占有資料的根目的。為了占有資料而占有資料,那是陸澄之類的兩腳書櫥!
以此類推,自己寫的《國學論難史話》究竟多少是純粹的資料匯編,又有多少是自己的創(chuàng)獲呢?而這些創(chuàng)獲中又有多少值得推敲檢驗呢?原以為從三十萬字的書稿中抽出部分材料寫兩三篇論文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現(xiàn)在看來,篩選后剩下的部分能否支撐起兩三篇論文真還值得大加商榷!
江水源猛然站起身,來到電腦旁邊開始重新閱讀那部《國學論難史話》書稿,凡是資料匯編性質(zhì)的文字一律刪去,只留下自己發(fā)揮的部分。兩個時過去,原三十萬字的書稿已經(jīng)十不存一,只剩下兩三萬字支離破碎的議論,沒有一定主題,就像遠古遺跡里的碎陶片,怎么也拼不到一塊兒去,看上去倒有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然而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正確的、有價值的,江水源心里沒底。
可這寥寥幾萬字,卻是他連續(xù)奮斗三四個月結(jié)出的果實,有可能是蜜桔,更多可能是苦李。然而無論味道如何,江水源都視若珍寶;蛟S這就是所謂的敝帚自珍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有空,江水源都會對照之前搜集的國學論難資料,仔細思考那份刪減稿中的每個觀點,隨時記錄下思想碰撞時的閃光點。偶爾他也會翻閱一下王國維、傅斯年等人的論文集,看看別人是怎么寫論文的。
以前寫《國學論難史話》的時候覺得很痛苦,需要到處找資料、看視頻,需要費神思考,還得擠出時間把所見所想都寫出來。沒想到寫幾千字的論文比寫大部頭的書稿更痛苦,不僅觀點、論證過程要仔細琢磨,唯恐別人已經(jīng)過,就連的每句話都要在心里過好幾遍,真的有種“無一字無來處”的感覺。
經(jīng)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磨礪,直到暑假快要結(jié)束,江水源才最終寫定第一篇名叫《略論近五十年國國學論難比賽辯手引用論據(jù)之變遷》的論文。雖然文章只有四五千字,但卻千錘百煉,堪稱字字看來皆是血,半年辛苦不尋常。
然后他再次來到淮安府立師范學校教職工宿舍區(qū)的那套老房子外面,恭恭敬敬地向韓老先生交作業(yè)。(未完待續(xù)。。)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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