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路難(二)
滿城開遍晴光, 街上轟鬧,兩岸喧囂,但連天的爆竹稍稍消停了些, 只在孩童的手上偶然泄露個一兩聲,“砰、砰”地, 稀疏地炸著, 仿佛一個正沉默的巨大火藥捅,偶然露個火星子。
元夕一過,該清算的都將要得到清算。林戴文歪在椅上,窗外林蔭里的太陽,在他身上晃過一束光, 似一縷散漫的春意。
他嘆了聲,向對面椅上的席泠卸力似的笑道, “事情辦完,我就該回蘇州去了。估摸著我前腳到蘇州, 你往應天府拜任的扎付就能到南京。好好干,等聞新舟調回京,我舉薦你到戶部去。在南京戶部干幾年, 北京那里的路也就通了。”
聞聽這繡錦鋪地的高升之路, 席泠只是點頭應著, “多謝大人為我費心。”說畢, 他將搭在扶手上的手攥一攥,神色有絲憂慮,“自打元瀾陶知行到了兵馬司, 年關到現在, 仇家卻沒動靜, 卑職心里有些放心不下。”
“沒動靜?”林戴文眼露不屑, 向面前的熏籠伸出手搓了搓,“那是面上。背地里,去京城的路都要叫云侍郎家的馬踏平了。只可惜,北京那些老滑頭,這時候躲還來不及,不會理他們的。”
“難道他們就這么認了?”席泠仍有幾分不信,“卑職可不敢這樣想。”
林戴文擺擺手,安撫他,“我也不這樣想,這會他們大約正推板著要尋個替死鬼。可鐵證如山,明日就見分曉。大節下,你就不要操心這些事了,回家去吧。你放著虞家的親事不要,必定是家中有纏身的溫香軟玉。禮也拜過了,我也不好留你在家吃飯,且去吧。”
席泠辭出去,天光尚在,秦淮河的沿岸業已行滿游客,醉客嬌娘,摩肩擦踵。攤上的胭脂、絹子、扇面、連吃食也比往日花樣多了好些,又添了許多扎燈花賣的,這時候坐在小竹凳上,忙著將竹條彎來彎去做成燈花架子。一切都在蠢蠢欲動地醞釀著一場巨大的歡鬧。
簫娘如往年一樣,逮著這個閨秀小姐們都能出門的時機,就要顯擺她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頭面。見席泠回家來,急急在他跟前圍著打轉,“你還出門去么?”
席泠總有些不放心仇家那頭,歪在榻上,默默思想。簫娘見他心里裝著事,竟沒瞧見她新做的綰色長衫,便一屁股坐在身邊,不說話。
她一靜,席泠便回過神來,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它了。笑著去環她的腰,將她轉過來,“無事出門了,只等入夜,陪你到河邊走走逛逛。”
這才見簫娘的笑臉,他細細一看,才發現她今日檀口上抹的是淡一些的胭脂,粉嫩嬌艷,顯得幾分俏皮。他就掐她腮,“怎么一年瞧著小似一年了。”
簫娘素來對自己前頭那二兩肉有些虧心,因此格外神經敏銳。只當他是說這個,忙垂下巴頦看一眼,“不能夠啊,我還胖了兩斤呢。”
席泠跟著她一望,當下笑倒在窗畔。笑夠了,枕著后腦餳著眼睨她,“原來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過于虧心了些,我說的是你的相貌,你倒不打自招地想到別處去。”
惹得簫娘一陣臉紅,捉裙爬上榻捶他,“誰虧心了?!”
他抬著胳膊擋一下,另一只手打下頭伸過去,趁其不備摸了下,“就是你不虧心,我也替你虧心。”
說話鬧將起來,簫娘又慪又臊,跪在榻上下狠手打他。打得她自己沒勁了,就被席泠一把兜坐在腿上,“不鬧了,瞧你臉紅得。”簫娘將將氣沉下去,誰知他歪著眼,蹙著額,很正經地思索事情,“要是往后生個孩兒,沒奶給他吃如何是好?”
簫娘險些一口氣沒上得來,潑口吼他,“請奶媽!”
他牽起唇角一線地笑,環緊她的腰,“平日我要使銀子請人做個什么,你總說銀子給你,你自己做。怎么如今又不說這話了?這還不是虧心?”
恨得簫娘立捏他的嘴,“你還是少講話的好!”
胡鬧一陣,日影慢慢沉墜西山,彼時皓月繁星,天凈如壺。細風里夾著硝煙的味道,是密密麻麻的爆竹煙火,地上在炸,天上也在炸,轟得人心振奮。
簫娘預備要往秦淮河去,提著燈籠先轉到何家問綠蟾。綠蟾正坐在書案前,點著兩盞燈,照得她笑顏凄清,“我不去了,你與泠官人去吧。”
何盞也在屋內,原是遠遠的在榻上看書,書上一雙眼看她的臉色,又看簫娘應對。
聽見簫娘連帶著丫頭在案前好一陣勸說:“怎的又不去了呢?咱們前頭說好的,你這一向身子不好,出去走一走逛一逛,有了熱鬧氣,去去病根不是正好?”
聞言,何盞見縫插針擱下書走來,陪著笑臉,有些低聲下氣,“伯娘這話說得不錯,在家閑待著做什么?前日大夫來瞧,不也說是要多走動走動?成日睡著,反睡沒了精神。去吧,我使丫頭小廝們點燈,你若嫌煩,咱們包一艘船,在船上吃酒聯句?”
綠蟾漠漠抬起眼掃他一眼,仍對著簫娘笑,“我有些不愛去擠鬧,你自己去吧,瞧著什么稀奇東西,想著給我帶一個回來也就罷了。再一個,我兄弟太太在那邊有些冷清,我一會要過去伴著他們吃元宵呢。”
簫娘也有些瞧出端倪,綠蟾不大理會何盞,待他有些冷冷淡淡的態度,許多話不與他直說,倒拿她在中間當個靶子。那頭何盞也拿她當個說客,暗暗朝她遞眼色。
她領會一二,踅到岸后掣綠蟾袖口,“回來再吃一樣的,再或,帶上繼太太與兄弟一道去走走。一年下來,就趕上節禮熱鬧,在家哪個時候坐不得?這會錯失了,可又要等明年去了。”
“年年都是那樣子,我瞧著沒甚稀奇。”綠蟾還是這話,笑著垂下臉,“好簫娘,你們去吧。”
簫娘無法,窺一眼何盞,見他臉色灰敗,又旋回榻上去歪著。簫娘又喊他,“小官人同我們去走走?”
“算了,我也懶得去了,伯娘與碎云去吧。”他笑辭,復把書卷起來,擋住一張悻悻的臉。
丫頭打著燈籠送簫娘后門出去,簫娘拉著她路上嘀咕,“你們奶奶與姑爺,就一向這副遠不遠近不近的樣子?真格就不好好一處說話了?”
“我也連日兩頭勸說,姑爺么倒好,巴不得尋著時機與姑娘說話,只是姑娘總是冷冷淡淡的不理他。我底下也與您一樣的話勸姑娘:‘這件事也不怨姑爺,我說句無情的話,倘或老爺不犯事,姑爺也不會查他。姑爺是個耿直性子,姑娘千怪萬怪,也要體諒他的難處。’”
簫娘點著下頜,“雖然過于站干岸了些,可的確是這個理。未必兩口子一世里如此?他們從前好得那樣子。”
“可不是您這話?姑娘說,她不是怪他,只是不知該怪誰去,與他總似一時遠了許多,怪也怪不上,恨也恨不上,只是要說親近,她也做不到。我落后想來,也是,到底我們老爺是姑娘的親爹。這事情,我看還是得等老爺放出來了,事情了結了,他們兩個才肯慢慢好呢。”
“少不得只有如此了,虧得你是好的,在中間為他們調停著。”
簫娘嘆行出去,席泠正鎖了院門。兩個人遐暨河岸,燈市蘭街又比去年添了許多花樣,鳳樓畫船,夜笛飛聲,火樹星橋,宮花轉影。雜耍白戲一路行來,引得游人涌動,嬉笑游冶。
跟隨人潮一路去,簫娘吵嚷肚餓,在攤上買一包酥皮玫瑰餅吃,掉了滿地的渣。席泠恐她被游人擠散,暗在袖中牽著她,“你下晌沒吃飽?這會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家又吃元宵,肚子受得了?”
耳邊聒聲闐咽,簫娘傾耳過來,“什么?!”
席泠搖著頭笑了笑,穿一件青綠的直身,外頭套著靛青大氅。走著走著,他剪過手,順帶把她的手握在袖中,牽到背后。橫豎這夜擁擠繚亂,沒人會留意。
前頭人堆里在耍龍,栲栳似的圍著大圈人,攢動的人頭上浮飛著一條黃澄澄的龍,追著前頭那枚燒著燈的龍珠。瞧了這里,簫娘轉頭又被人高舉的綠鯉魚燈吸引,拉斜席泠的肩,跳著指著,“我要個那個燈!”
席泠只得在人潮里尋買燈的攤子,好容易找見,他在攤前揀選,簫娘又走到下一處買紈扇。
貨郎竭力說:“奶奶好眼光!扇面連料子帶繡活都是蘇州一等繡娘的貨,可不是那起蒙人眼的。”
簫娘半信半疑,舉起來,對著高高瘦瘦的竹竿上挑的燈籠照。線走得不算精細,哪里能是蘇州的貨呢,揀個高興罷了。
她垂下高舉的手,還沒來得及垂頭,就瞧見燈籠紅紅的光燒在黑壓壓的天。仰著腦袋轉一圈,萬里燈河都向黑壓壓的天空燒著,呼應著夜空的繁星。
天烏壓壓空茫茫,沒盡頭,越到遠處越黑。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是從那杳杳的天邊走來,不知途徑多少黑暗,才走到這里。
她久久仰著臉,有些想哭,不為別人,單為她自己感動。她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半生為奴,竟然就憑借她單薄的骨頭,一路在無涯黑海里跌跌撞撞地往前,終于尋到岸,走到安穩的現世里來。
遠遠苒苒香塵浮動處,被下人簇擁著的露濃也跟著她抬眼。一輪玉盤似的月,被云翳巧遮,隱沒的那一半像被誰敲碎了,漫天的晶瑩的碎片。
元夕燈夜,露濃借故帶著家丁丫頭走百病,刻意走到這里來,借人群藏身,跟著簫娘與席泠。簫娘買餅吃,她也使小廝買餅來吃;簫娘買絹花,她也使丫鬟買絹花;簫娘要燈,她也打發人去買燈。
這一夜,她把自己偽裝成簫娘,試圖體會她平凡而微小的快樂。可玫瑰餅甜得掉牙,絹花粗制濫造,至于鯉魚燈——她的燈,似乎是席泠手上那只,大紅的,畫著金的鱗片,有一把油紙傘那么大。她親眼看到她的燈,被席泠舉到簫娘頭頂,蓋住了那黑壓壓空茫茫的天。
他很是和煦的笑,那一種溫柔,是四月的風,八月的夜,細細流長,“三十個錢,哭去吧。”
他總是輕易能逗得簫娘高興,她那些被夜空兜罩下來的哀與愁頃刻煙消。僅僅一剎那,她由黑漆漆的不安里換骨脫胎,眼淚不再來,“三十個錢而已嚜,我沒那樣小器!”
席泠將燈從她頭頂繞到她身前,照亮她笑嘻嘻的眉眼,“快拿去,還要買什么?”
簫娘歪著眼看他,察覺他在擦身的人堆里有一絲絲不自在。她恍然猜著了,他八成是嫌舉著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失他“席大人”的體面。她想起從前貧困的寒冬,他冷得牙關打顫,也不肯把手縮到袖管子里。
她故意不去拿,就是捉弄得他難堪,以報平常他捉弄她的仇。只管往前走,“你替我拿著嚜,費你多少事?”
席泠只好在后頭舉著,倏然撞見府學里的幾位生員,朝他作揖,“學生們見過席大人,大人有禮。”
簫娘憋著壞回首,見他要回禮,奈何被那鯉魚燈礙著手。金紅的光照著他的綠衣,簫娘恍惚覺得,她是那條魚,終身束縛在只屬于她的這片綠湖。
他似深水的沉斂里,有旁人難察覺的窘迫,屹然地朝幾人點頭,“嗯,有禮。”
她瞧笑話似的瞧了一會,才走回去接燈,解救了他。幾人錯身,他們在前頭交頭接耳地說話。
隔得太遠,露濃聽不見,她的耳邊都是丫鬟們的嬉笑,是人群的驚嘆喧嘩。她的周遭,一直滿是這般富麗堂皇的圍繞。但此刻她忽然覺得這世界如此貧瘠荒蕪,她找到了空虛的原因——從靈魂到情感,她是窮困的。
于是她潦倒地轉身,“回去吧。”
丫頭湊過腦袋,低聲問:“姑娘不逛了?泠官人還在前頭呢。”
露濃回過頭再看,他們的背影已經沒在人堆里,她迫切地想搜尋,想抓住。因此她又向禮教的墻跨出一步,裙下的腳卻退了一步,“過些日,等他忙完,我們去他家里找他。”
丫頭驚了驚,又把聲音抑低些,“那我們尋個什么由頭去呢?”
“去看簫娘啊,她往我們家里走動了這么久,我與她要好,去瞧瞧她,總不為過。只是不要告訴家里,就說咱們在外頭包了船玩耍。”
議定了,便攜家丁丫頭浩浩蕩蕩上車歸家。正縫二更天,人群也隨虞家的馬車稍散一些。
三更又少一半,來處燈火依舊,只是人煙清瘦。簫娘便也同席泠歸家。一路上好些鄰舍,趕著時候巴結席泠,就爭相圍上來夸贊簫娘。掣著她的袖口說好、望著珠翠說好、連她不驚人的相貌也說成是天仙下凡的料。
簫娘高興得要不得,在巷子里不斷向鄰舍道別。喧囂里響著清晰的開門闔門聲,匆匆掩在頭頂亂炸的焰火里。
紅的藍的光閃一閃,照亮了自家院墻底下站著的一個人影。簫娘正覺眼熟,那個影就輕輕喊了聲,氣息有些不穩,“簫娘。”
后頭又跟一聲,沉斂許多,“席翁。”
是仇九晉,席泠松開簫娘的手,與他相互作揖。仇九晉未打燈籠,瞧不清他的臉,倏然天上的焰火又一照,席泠才看清他欲語還休的眼色。
花好月圓夜,他總不是來尋席泠說公事的。于是席泠笑一笑,把燈籠遞給簫娘,“你們說話,我先進院。”
直到他進去輕闔了院門,又一陣,仇九晉還沒開口。簫娘舉高了圓圓的白絹燈籠,在墻根底下照他的臉。他的臉也是白的,像院墻上那種蒙了灰的白,寥落而陳舊。
那微微黃的一點光將仇九晉照得有些不自在,他把臉偏著讓了讓,訕笑無聲。來前像裝著滿腹的話要與她說,真見著了,又亂糟糟的,不知從何說起。
過去太遙遠,積攢的思念太繚亂,無論揀哪一頭說起,都有些沒頭緒,胸悶氣短。
還是簫娘眨眨水汪汪的眼,先開的口,“阿九,大晚上你是來尋我?有哪樣事情?”
她起了頭,仇九晉就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沒什么要緊事,就是見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禮,就來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煩難事絆住了腳。”
簫娘也不好講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許她去。便隨口扯了個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時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閑。軟玉前幾日倒是來瞧過我了,我們說了半日話。她回去,沒同你說起?”
“說起過。”他的聲音有些輕飄,好像隨著潺潺的溪飄搖遠去了。
但一個陡然間,又兜轉回來,“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親自來瞧瞧你。”
打從簫娘離了聽松園,同一個南京城,甚至好幾回往仇家去,或近或遠的距離,他們都沒再見過。不知是刻意還是偶然,想見的人,千萬里也能遇見,不相干的人,總難重逢。
但今夜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來見她的。他平靜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簫娘總覺不那么平靜。
她忽然有些虧心,好像他們共渡湍流,還沒涉岸,她先殘忍地丟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該說自己過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會心酸;怕不好,他又憂心。總之,轉來轉去,好不好,都是她虧欠了他。
她把背靠在院墻,明月下,墻頭墜落零星杏花。冬去春來,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避不過去,就笑了笑,如實相告,“我倒好,雖然還在這破院子里住著,不過不像你那回來。如今門窗都新換了,不透風,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說到此節,她的聲音漸漸恬靜下來,“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貴,可總比從前與人為奴要好得多。”
言訖,她驚覺這話有些不好聽,恐他誤會這是在指責他與過去的那些事,便偷窺他的臉色。
看也看不見,月色太淡,燭火太弱,夜太晦暗。只聽見他的聲音,透著輕飄飄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個不受拘束的人。”
黃的燭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晉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邁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對這黑夜,有著對命運相同的無力感。
旋即他想起很多他們過去的歡聲笑語,他只好從浩瀚的回憶里,截取她過去的模樣,來面對眼前的物是人非。他也想起她從聽松園抽身前一夜說的那些話。
關于她說他也已不再愛她那一句,他現在有了答案。他怎么可能不愛她呢,倘或不愛,也不會千回百轉地尋她,尋到了,再放開,放開了,又兜兜轉轉打探她的消息。
但他很明白,就算他一生的光陰都凝結在愛她的歲月里,卻在她心里,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無可奈何大約就是什么都不必說,什么也犯不著做,任何言行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只是笑著點點頭,望一眼頭上懸著的蒼涼的月亮,“聽見你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進去吧。”
簫娘把背從墻上立起來,聽著他淡淡的笑聲,有一絲錯亂,不知該如何舉措,好像任何舉措都是蒼白的。她只能恍惚地望著他的背影走出去幾步,又恍惚地望著他忽然折返回來。
他折身回來,抱住了她,十分慶幸她沒驚慌和掙扎。為這小小的慶幸,他把心底的一生的眼淚都流給了她。
簫娘從錯愕到體諒,一直等著他說話,等到又一陣煙火在遙遠的河岸躍起來,高高照亮岑寂參差的,烏壓壓的一片片青瓦,一閃而黯淡。
仇九晉在她頭頂、背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咽回了淚,拼得額上青筋突起,心臟窒息,手也打顫,嗓音才勉強算是平靜下來,卻說了一句玩笑話,“從前,你說我這輩子娶不了你,你就下輩子嫁給我。小簫兒,我記著的,我等著你。”
簫娘這一夜連番錯愕,大約從前是說過這么句玩笑話。愛到情濃,別說下輩子,連生生世世的狂言都敢說,怎么當得真?
“我……”她實在是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了,不知該怎么應對。待回過神來,仇九晉已經鉆入木板橋那頭的巷口。
他沒等她的答案,或者他不敢、不忍,都有可能。他抱著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期許,消失得沒了蹤影。
風被巷子拉得蜿蜒凄長,長得足夠吹冷一身、一生、以及永恒不滅的一顆心。仇九晉從巷子走到燈市里的時節,眼淚已經被風干透,臉上只留下一圈細細青青的胡茬子,是一片枯萎的狼藉,埋沒在如花如錦的萬枝燈影里。
他常常忍不住想,倘或當初,假使當初?當初又怎樣呢?其實當初也無路可走,一向無路可走。他只不過是父母的奴,家族的奴,權與利的奴。他一生一世為奴。
華筵提著燈籠在人堆里拉住他,“爺,咱們不乘車回去?”
“不了,走走吧。”仇九晉凄愴而空茫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瞭望向擁擠無盡的長街。
石板路上鋪滿各式各樣的炮仗碎屑,以及各式的碎燈殘紙,總體是大紅的顏色,仿佛整個人世的紅的塵埃都在這一夜墜落下來。
塵埃之上,是浩渺的命途,是動蕩的人海。他獨自離魂地在里面走著,卻覺得是在深海中墜落,一直無底的墜落。
歸家來,也是滿園的張燈結彩。云氏是個臨危不亂的人,就是在大廈傾頹的前夜,也維持著十二分的體面。
仇九晉走回清冷的屋子,獨坐了半日。坐到四更,燈昏人靜,偶有雞鳴。天將要亮了,又會是嶄新的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光像樹木的年輪,圈繞著他,勒緊著他。
也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僅僅一念之間,他取來丫鬟們的頭油,澆在各處。旋即擎來一盞銀釭,向某個澆透了的角落里瞭望片刻。
漫長的一刻,他的一生都是這一刻翻涌著,父母親朋,仕途名利,皆是深刻的痛與無奈。若說深刻的愛,他仍然只想到簫娘,緊著也想到他對她下輩子的承諾。
然后就毅然決然地投下了光烈的火。
仆從們忙到三更天,這會睡得正好,這屋里又偏,誰也沒來得及發現這屋里愈燒愈烈的火勢。
滿府里只有玉臺未睡,或許是門窗被釘死的原因,擋住了陽光,她的世界早沒了黑天白夜。她穿著湖綠潞綢寢衣,披頭散發地扒在窗上,透過木條的縫隙望見燃燒的夜空,是令她心痛又恥辱的方向。
紅紅的火光由那些斜斜的罅隙里映落在她死氣沉沉的眼睛,紅得似連她的瞳孔也燒起來,燒得興奮,燒到癲狂!
許久許久,燒出一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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