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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難(五)


南京的案子一了結,  便各有歸所。林戴文要回蘇州,前夜設宴款待眾人,一并請了六部的人與何齊父子,  轟轟烈烈地在別館里設宴。因知席泠不愛熱鬧,未下帖請他,  只邀他次日早起送行。

        次日恰值春水碧于天,  風綠堤上柳,春盡時節。席泠打家中出來,穿著大紅補服,風光無限。一路在巷里撞見鄰舍,無一不點頭哈腰,  停立著等他過去。

        左右皆是巴結奉承之人,席泠倒仍是那副漠然孤高的模樣,  一如既往地待人冷冰冰的有禮。迎面出街,就見鄭班頭牽著府衙內借的一匹馬過來,  “還說給老爺送到家門口,沒曾想老爺業已出來了。老爺出城幾時回衙呢?”

        晨街行人如蟻,車馬闐咽,  如今鄭班頭也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經席泠提攜,  任著戶科主事,  只叫其鄭主事了。

        兩個人穿著補服在巷口,引人頻頻側目。席泠登上馬,拽著韁繩,  那黑馬踱了一圈,  又轉回鄭主事面前。晨曦將席泠的睫毛拉成一簇一簇的林木,  陰影下的眼,  似深不可測的水潭,“衙內有急事么?”

        “倒沒甚要緊事,只是老爺前兩日說趁著夏日尚早,要將河道的閘口清修一事,柏大人等著老爺回衙商議定。兩位大人落下批文,戶科就好撥銀子了。”

        “林大人今日回蘇州,我先去送送他就回。”席泠掣轉韁繩,想起樁事,又轉回來,“陶家宅子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噢,都往縣衙辦妥了,白豐年說衙內定下的連房契帶地契攏共是五百兩的價,是老爺要買,他定了,三百兩的價。白豐年如今任著縣丞,還是托老爺的福,也算他懂事,他說這話衙門是算的。”

        “有勞你,我明日把銀子給你,你替我辦妥。”

        “倒不必。”說話間,鄭主事挨到馬側,席泠俯下身,他附耳去說:“三百兩銀子,取的是老爺下剩的那一萬銀子里頭的。攏共三萬銀子,往蘇州林大人府上送去兩萬兩,除去買宅子的錢,現還剩九千七百兩呢,正想著等老爺搬了房子,好送老爺家去。”

        席泠漠漠點頭,香風邅袍,袖口翛翛兜展,幾千幾萬的銀子也不似放在眼里,反倒將簫娘囑咐的事情記掛在心上,“對了,陶家那些充公的下人,你叫白豐年替我尋一個叫晴芳的仆婦與她男人。尋到了,替我買下身契來,放在新宅里侍奉。”

        鄭主事銘記下來,點頭應,“老爺放心。”

        他緩緩抻直腰,“銀子你自家留二千兩,下剩的屆時再送去就是,不急。”說話由袖中掏出張紙遞與他,“再托你一樁事,這份身契,你在戶科替我銷了底,隨你如何去辦,人的戶籍要落到我家。”

        接來一瞧,是老夫人簫娘的身契,鄭主事改用兩手托著,匆匆看一遍,仰眼眱他,“落個什么身份呢?”

        “妻房。”鄭主事驚嚇在原地,還沒回神,他又道:“改個名,叫烏空水。”

        言訖,他掣動韁繩,御馬而去。鄭主事怔著走出街來,遙望他的背影,朝長長的街市越走越遠。兩側樓宇間,正逐漸升起有一輪紅日,席泠的背影映在滾燙的日暈中,曄曄逼人。

        日影上移,一地燦爛如錦。席泠自往城外翠山處送人,簫娘也正于綠波碼頭送元太太。元瀾被撤了職,朝廷下令叫返回原籍揚州,闔家自然也跟著去。

        好在元瀾只是撤職,并未抄家,家底還厚,包了艘大船,好不氣派。簫娘跟隨元太太進內艙,只見處處雕飾,裀辱繁脞,坐在案上,她仰頭顧盼一圈,不住咂舌,“不得了,包這一艘船,少不得一日十來兩銀子吧?”

        “十八兩。”元太太使丫頭上茶果,又驅了丫頭出去,拽著杌凳挨近簫娘,朝屏風外頭張望一瞬,收回眼,放低聲,“虧得你來,我這一走,不曉得幾時才回南京。我們老爺說是回揚州后,再聯絡這里的人打算打點,過幾年再往別處任官。若真到了別處任官,恐怕一世也難回南京了。他還不曉得我今日走,托你去告訴一聲,就說、就說……”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周大官人,簫娘兩眼巴巴地等她的話,誰知她想一想,竟忽然哭起來。

        簫娘大嚇,忙握住她的手,“這是怎的了?”

        元太太自知失禮,忙搵干淚,默默片刻,深深一嘆,“為著南京城鬧這一場,我們老爺進了兵馬司那樣久,好容易出來了,又忙著打點收拾回揚州,我也不得閑請你到家來坐,所以你不曉得。”

        “哪樣事情?”

        “嗨,”元太太依依行到檻窗前,又是一嘆。這一嘆,把江面吹皺,粼粼的波光在凄凄淡淡地拍涌,“我們老爺不曉得打哪里曉得我與他的事情,兵馬司回來,就罵了我好些日。我抵死不認,老爺罵了些日子不罵了,心里那口氣出不了,暗地里,就使人去打了他一頓。”

        “我的天老爺!”簫娘瞠目結舌地跟隨到窗,一時說不出別的話來,只顧歪著眼看她。

        元太太忙轉過眼來,抓了她的手央求,“你替我瞧瞧他去,可打壞了哪里不曾。回頭捎個信到揚州,好叫我放心嚜。我與他,這輩子無緣了,只要彼此都還好,我就安心了。”

        簫娘望著江水遠翠,可是不得了,這偷情的還偷出真情來了?轉念又想,萬物有情,緣分天定,孽緣也是緣吶!

        她在心里蕩氣回腸一番,點頭應了,“成嚜,你放心,回首我就瞧去。好不好的,我使我們泠哥兒代筆,寫信給你。只是你要留心,別叫你們老爺查去了。”

        “我曉得。”

        二人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就要開船,簫娘只得辭將登岸。碼頭上回望,元太太帶著小姐到船頭來,與她揮手。簫娘留駐許久,直望著那船朝煙波斷腸處駛去。

        回首待要登輿,卻恍見亂糟糟的碼頭上立著個人,細細分辨,正是那位做瓷器生意的周大官人。簫娘要去尋他說話,眾目睽睽,又不好去拉扯。

        想他也是來送人的,只管立在那里把元家的一去不復返的船遠遠望著,憑目遙送芳塵去。望到望不見,他稍稍垂首,不知在想什么,在輕濤拍岸的碼頭沉吟半日,方肯拔腿而去。

        簫娘這時才瞧見,他走路一瘸一拐,左邊條腿邁出去,再把右邊條腿往前拖。碼頭上行人蕪雜,搬貨的力夫、背褡褳的商販、搖扇的相公、過往的轎馬……

        那片年輕英挺的背影倏高倏低地淹沒在人海。她在后望著,恍惚覺得,好似有一段跌宕的故事在他肩頭起伏,又慢慢擱淺。

        那終歸是別人的故事了,與她不相干。她的故事,正隨席泠高升,迎來峰回路轉,萬興未艾的好時節。

        可不巧,有的旁枝末節,卻是她避也難避的。席泠升官,不單她高興,就連虞家也跟著高興。

        倒像席泠已成了虞家子弟似的,老侯爺成日念叨:“好好好,這個后生,我就說看他不錯,果然他就是塊料!二十五不到的年紀,就做了四品大員,掌握南京政務,往后還了得?”

        老太太癟著嘴,也不禁笑出來,“倒是比咱們家這些不爭氣的孫侄一輩要強得多。那件事情,你找個日子,趕緊與他說了,定下來,好叫敏之時時跟著他,也學些個城府高低。你瞧這一年,考個舉人還勉強!定了他姐夫,不管過沒過禮,在外頭都好管教他。”

        “你這話是正經。”老侯爺拈著須想一想,點頭笑道:“清明才過,端午上頭我又要往揚州去一趟。嘖、我看吶,中元節,喊他往家來,把這事情說給他。往后的事情,你請個媒妁來替他張羅。告訴他,不要他什么,只要留個要緊的物件做個定就是了,切不可叫他費銀錢。他才升任府丞,處處正是使錢的時候。”

        “我不曉得這個?咱們家也不缺他兩個錢。”

        這里商議了,風聲露到露濃耳朵里,惹得露濃滿心歡喜,在書案上朝窗外望去,芭蕉搖影,花繁蝶亂,一派相思春不醒。

        丫頭趁勢踅到案前問:“姑娘要去賀泠官人高升,預備幾時去呢?揀個日子,我好預備東西啊。”

        自元宵一別,與席泠又是將近四月未見,露濃早是日思夜想,枕上難免。眼下提上日程來,粉頰低垂,羞眼婉媚。想了想,叫丫頭研磨,“我先給簫娘下個貼,省得她成日這里跑那里跳的。她不在家,我如何去呢?”

        “可簫娘不認得字呀,使人傳個話吧?”

        露濃筆架上摘下支筆來,懸想半日。簫娘與席泠有首尾,倘或叫人傳話,她趁勢推了,倒不好。便仍舊下筆,“還是下帖的好,她不識字,少不得叫泠官人念給她,泠官人自然就曉得了。”

        他曉得了,會期待么?露濃止不住想。單是想,那種似是似非的不確定就足夠叫她發上一刻的呆。人多少有些賤根,越是琢磨不透的,越吸引。

        丫頭將她手一碰,下巴朝貼上一懟,歪著腦袋研墨,“只是要該送些什么禮呢?我瞧泠官人不好吃穿,也不好金銀,不曉得送什么合他的心意。”

        露濃亦跟著從那個煩難陷入這個煩難,這個煩惱終歸簡單許多,頃刻她眼一亮,“我有一方李墨1,還是十六歲時宮里的娘娘賜的,你取來裝好,給他帶去。他最愛文章,給他使用,他一定喜歡的。”

        這里寫完貼,露濃交給丫頭,囑咐著,“不要叫家里的人曉得。”

        丫頭特意尋了個不識字的婆子去送,趕上簫娘正要往何家探望綠蟾,順道拿了這帖子叫綠蟾念給她聽。綠蟾懨懨地倚在床頭,念完遞回與她,“你如今真是不得了,侯門的千金趕著來瞧你。”

        卻不見簫娘歡喜,反握著那帖子悵怏地發了片刻怔,后把帖子悻悻地揚一揚,“她哪里是來瞧我呢?不過是借瞧我的由頭,來瞧泠哥。”

        “什么?”綠蟾往上撐了兩分,白白的臉色添了一絲精神,“你的意思,她是想泠官人的主意?”

        簫娘望著她癟嘴,點了點頭。綠蟾思想片刻,才張口,便帶出一連串的咳嗽。

        簫娘忙旋到案上倒了盅熱茶與她,她吃了,嗓子仍有些發啞,“這也了不得,她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心里頭想想就罷了,怎么還借故往你家跑?倘或傳出風去,你們泠官人如何處?”

        “她都不怕,我們怕什么?”簫娘乜著眼,有些無所謂的態度。

        偏巧丫頭端茶果進來,擱在案上笑,“我說你這個人,面上看著瞧著精明,里頭卻是個傻的。這種事,女人自然是吃虧,可那是吃虧在前頭。你們泠官人未娶妻婚配,鬧出風去,世人還不逼著他娶了她去?他不娶,人怎么說他?一個堂堂男子漢,壞了人家小姐的名聲,抹臉就不認人。”

        簫娘適才警醒,“你這話說得有些道理……那我叫泠哥后日外頭多逛逛,晚些再歸家。”

        綠蟾跟著笑了兩聲,“這世上,兇的惡的都不怕,只怕這種難纏的,又是位千金萬金的小姐,既不能得罪她,又不好傷她的臉面。只盼她自家醒些事,免了一堆人的煩難。”

        “她像你一樣講理就好了?也不知吃了什么秤砣,鐵了心似的把泠哥望著。”說到此節,簫娘將綠蟾的被角掖一掖,轉過話鋒,“你這些日覺得怎么樣呢?還吃從前的藥么?”

        “請了太醫署的大夫來瞧,換了副方,只是我吃著還是那樣子,也不見好壞的。”

        “你爹有消息了么?”

        綠蟾翹著唇角,笑得苦澀,“頭先沒走遠,使去打聽的人回來得倒快,說是路上還算順當。這會走得遠了,哪有那么快回的?日行八十里,路上又疾風暴雨的,你想想,哪里能好呢?”

        簫娘少不得勸她幾句,落后又問:“何小官人搬到哪個屋里去睡了?”

        “隨他搬到哪里吧。”綠蟾凄淡地笑著,面容清淹。

        見她說起何盞就不愛講話,簫娘也不再問了。陪著閑坐一會,辭將出去。

        丫頭去送,少不得與她議論,“兩個人打從那時起,愈發不講話。姑爺倘或說幾句逗她,她也不理會,漸漸的,姑爺也不好多說了,只早出晚睡前,往這屋里來瞧一眼,姑娘睡著,他便多坐一會,姑娘倘或醒著,他連坐也不好多坐。”

        聞言,簫娘深嘆,“好好的夫妻,何苦弄得如此?”

        嘆完出去,門前溪水長流,朝朝暮暮間,不知流轉了多少情愁。簫娘一時難禁傷懷,在正屋臥房里尋了包胡桃出來,捏著把小鉗盤在榻上剝胡桃。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想著那日周大官人瘸了的腿,一會又想綠蟾與何盞形同陌路的現狀。想得日影西斜,樹蔭東轉,只覺春秋易變,還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難得傷懷一回,碰巧就叫歸家的席泠撞見。他倚在院門上,遠遠瞧她在對面窗戶上發怔,就靜瞧了一會。直到簫娘望見喊他,“你不進來,發什么怔呢?”

        席泠打秦淮河上回來,穿著補服,手里拎著一條魚。那魚張著一圈嘴,死了有一會了,卻死不瞑目地向上瞪著他。他提起來給簫娘瞧,“去查河道,順道買的。”

        未幾擱在廚房,洗手進來,摘了烏紗帽寬衣。簫娘在榻上看他換了件黧色的道袍,那顏色像擱得發霉的水墨畫,黑里泛著一點陳舊的黃。他系了衣帶子轉來榻上,簫娘就跪起身,迎面往他嘴里腮了一把碎胡桃。

        席泠沒瞧清是什么就咽進肚子里,往炕桌上一瞧,是一罐的胡桃。簫娘吊著他的脖子咯咯笑,“夾碎了的,給你吃。”

        怪道了,席泠險些沒叫幾點碎殼硌了牙,握住她的腰捏了一把,“夾碎的就給我吃?”

        “你不吃誰吃?回頭咱們家喂條狗,給它吃也成。”

        席泠望她片刻,笑起來,環住她的腰,隔著薄薄綃紗,在觸到與觸不到之間,撫她的皮肉。然后一把將她抱下榻,自己倚上去,“瀹盅茶我吃。”

        簫娘回首看他把腦袋枕在窗臺,臉高高地仰著瞧屋檐,只露著個下頜。順著他的下頜看,屋檐與窗之間窄窄的天空不知幾時密云聚攏了,東深西淺的顏色,陽光企圖穿透,院中一點暗暗的金黃,像他衣裳那種若有似無又無處不在的舊黃。

        頃刻雨點子就噼里啪啦砸下來,虧得他回來的及時。簫娘向他滾動的喉結暗暗剜一眼,喜滋滋去搬了小爐瀹茶。

        一向瀹茶的炭都是有煙的,她就擱在他腳下,拿著把蒲扇,使壞地沖著他扇。

        席泠咳嗽兩聲仰回臉,把一條膝支起來,手腕懶懶地搭在上頭,眼里只兩分不耐煩,余下全是縱容,“我忙了半日才剛回家,你只管折騰我做什么?”

        簫娘蹲在地上,一手打著扇,一手托著腮,眼角斜斜地朝梁上一飛,“我幾時折騰你了?”

        眼風像一只薄弱的蝴蝶,凄麗地棲在梁上。席泠伸下手去,將她一把撈上來。簫娘坐在他放平的那條腿上,歪在他懷里笑。席泠也笑兩聲,沖著她的耳朵吐熱熱的氣息,“原來不是折騰我,是想叫我折騰你。”

        她縮一縮脖子,要面子地打他,“你哪只眼見的!”

        話雖這樣講,可她自己又歪倒在他肩上,往他懷里貼,貼得沒縫隙,恨不得靈魂鉆進他心里去。席泠一條手臂圈住她,一條手臂長長地搭在窗畔,憑她沒骨頭似的鉆纏,目光輕浮在她臉上、心口。

        簫娘只恐怕是被他看穿了,不好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轉而說起,“虞露濃給我下了個帖,說后日要往家來瞧我。”

        說話間,她在榻枕底下抽出帖子給他瞧。是一張拱花箋,打開撲鼻暗香,像是有一百種花死亡,凄怨瑰麗地流芳。

        左角還軋壓著一枝白玉蘭,又顯得別致清幽。字有些顏真卿之風,只是稍顯柳弱。好似是故意寫給席泠瞧的,一撇一捺,依依婉轉,道不盡九曲回腸里藏的心事。藏著,偏又想叫他發現。

        席泠心領神會,將箋折上遞回給簫娘,“下帖給你,這是叫你沒有回絕的余地。”

        簫娘翻個眼皮,“誰不曉得?來瞧我是假,來瞧你才是真的。”她嘴里的字嘰里呱啦往外蹦,與窗外瀝瀝的雨水齊敲著,“后日你衙門出來,隨你哪里逛去,估摸著她走了你再回來。咱們家這么點地方,她侯門的千金,你們兩個一個屋檐下,傳出去可不好聽。”

        席泠漫不經心地點頭,后腦枕回窗臺,用雨迷的眼睇著她。她似乎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雖然你是男人不妨礙,可想想,她小姐家壞了名聲,豈不是更要賴上你了?那時候你還不娶她,人家也要說你不算個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么?”席泠慵懶地笑著,腿上顛一顛她,“你知道就好了,別人不去管他。”

        恰逢下頭小爐上咕嚕咕嚕滾水泡,簫娘見他又不正經起來,趁勢跳將下去,粉頸低垂,露給他一截剔透的皮膚,“不跟你說了,三兩句話就要往歪了說!”

        片刻瀹了茶來,滾燙地擱在炕桌上,蒸騰的煙正對窗外的水霧,一冷一熱,熏得人心里也是潮熱的。

        席泠呷了一口,輕嘆了一聲,好似舒服了,歪回窗畔,“不說虞家了。晴芳的事我使人去打聽了,來人講她和她男人給一戶姓曹的人家買了去,我叫人去與他家交涉,回頭將他們買過來。”

        簫娘在炕桌對面點頭,“只是此刻買回來,安插他們在哪里呢?”

        “等接了他們來,新宅子也收拾好了,自然有地方安插。”

        提起這個,簫娘也將腰提起,“新宅子到底買在哪里的?你早告訴我,過了契,我就好去收拾收拾啊。”

        “不煩你。”席泠抵著額角笑,“你只等著住就是了。”

        神神秘秘的,簫娘問幾回他都是胡亂混過去,她也懶得追究了,樂得自在。

        只有一樁事,自他說下后,她時時刻刻記在心里。想問不好問的,她趴在炕桌上,把吃空的茶盅撥弄著,“你上回講,咱們的婚事,要請媒妁立婚書。我看王婆子得閑,你說下個日子嚜,我好先告訴她,叫她騰個空給我。”

        席泠毫不客氣地一下將她拆穿,“你這是向我催促?”

        “不是呀不是呀!”簫娘忙把腰端起來,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盯得心臉發燙,“我不是催你呀,我的意思是,得有個日子嘛。王婆子小有名氣的伐柯人,平日忙得很,我得先告訴她,她才好定個時候往咱們家來呀。”

        “急什么呢?”席泠也暗暗使壞,不肯說他已托了鄭主事去辦。衙門里的人辦事便宜,自然能省許多繁瑣的規矩。他的一個指端在盅口悠哉地摩著圈,睨著眼,“什么時候都是一樣,橫豎咱們同夫妻也不差什么,也不著急。”

        “是啊,是不急這一時半會的。”簫娘藏著一點不高興,低下臉,為回避這個話題,又說起別的事,“我恍惚聽見隔壁陶家的宅子這幾日開始有人走動起來,叮鈴咣當的,恍惚是有人買下了那處地方。”

        “是么?誰家這樣有錢?”

        簫娘咬著下唇,好似咬緊了她那一點貪心,“要多少錢?”

        “縣衙門里定的價,聽說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她倒是拿得出,只是礙著綠蟾的干系,好似背后買了她家的房子,是背后給她傷口撒鹽似的,因此她一向沒說。心里卻是想的,所以有些遺憾,“五百兩也不算多,按說他家那地方,真是別致敞亮,還是你祖上的地呢。”

        席泠望她一會,又是那種明察秋毫的眼神,那種若隱若現的笑。簫娘那一點貪心難逃他的法眼,正有些訕意,卻見他在炕桌上伸出手來。

        他的手指長長的,微張著,骨節均勻地突出來,很可靠。經絡又是凌亂地爬著,迷惑人。他將她牽下榻,繞到懷里來,歪下臉親她。

        親得不輕不重,撓癢癢似的,越撓越癢。簫娘要避,歪著臉縮著肩,又不大舍得完全躲開,跟他捉迷藏似的,“不要嚜。”

        “不要什么?”席泠的嘴懸在她的嘴邊笑。

        雨變小了,細細綿綿的,四下里的風景清晰了一些,還是籠在薄薄的煙紗里。半熟的杏砸了些落在地上,院墻上水漬淋漓,隱約還有墻外鄰舍的腳步聲,說話聲。

        簫娘遮遮掩掩的,朝墻頭望一眼,好像上頭冒出一對眼睛在窺視。她有些慌,心跳得很快很亂,氣息也有些迷離,“沒日沒夜的,仔細虧了身子。”

        席泠的手爬到她鴉青的素紗長衫里,是一件掩襟的,面上一層薄薄的鴉青素紗,里頭寶藍的一層里子隱隱浮著,仿若黃昏朦瞳的天色,暗藏著一切萌動的慾。

        他熟悉地拆解著里頭主腰2的帶子,一條又一條的系得煩脞。好在他已十分熟悉女人的衣裳了,拆得得心應手。他銜一下她的嘴,迷情地笑著,“虧給你的,算虧么?”

        簫娘就著搭在他肩上的手擰他一下,他的肉很扎實,擰不起來,她又改為不痛不癢地捶他一下。

        他也報復她,把她亂跳的心握在手里。她天旋地轉地仰起下頜,那淺顏色的腮頰像他的畫絹,給他勻上新鮮的、靡麗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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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墨:李廷圭墨;南唐李廷圭發明,墨中至寶。

        2主腰:抹胸,腰側衣帶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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