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路難(八)
流金天氣, 太陽曬得香消減,夜里一場暴雨過,反添潮氣, 皮膚上總是黏膩膩的汗,搽又不見濕, 清爽又不清爽, 恨得人心頭燥。
“可不是?我上月就說要往息奈庵燒香,也是熱得懶得動彈,又沒去,且等入秋吧。”
柏家四娘也清瘦了些,比先前又是一番弱柳風姿。因簫娘沒提前告訴要來, 她只穿著白綾對襟短褂子,扎著蒼色的裙, 清清淡淡的家常打扮,顯得隨意親昵。
這廂熱絡地招呼著簫娘榻上坐, “過了中秋,你同我一道去吧,閑著也是在家睡覺。”
一壁使丫頭端上果盆, 是個青瓷缸, 半盆冰, 半盆水, 沉瓜浮李,綠油油的葡萄與紅馥馥的櫻桃飄在水上,晶瑩可愛。簫娘想起家里的杏, 扇子撲撲膝蓋, “哎唷, 我家的杏熟透了, 晨起還想著要摘一筐來叫幾位太太吃,偏巧出門時泠哥催促得急,沒想起來!”
“泠官人也來了?”水光映著四娘的眼,亮晶晶在里頭打轉。
簫娘點點頭,適才說起來意,“他升了官,你們老爺也升官,兩個人如今在一個衙門里,再親近不過的同僚。又趕上我們才搬了新宅子,借機請客,我要親自來告訴娘兒們,他也想著要親自來告訴你們老爺,我們就一道坐了家里的馬車來。才剛從太太屋里出來,二娘也在那頭,我就一并告訴了。這會,專門來告訴四娘,你可騰出空,千萬要去呀。”
“你們搬家的事情我倒曉得,只是不知是搬到哪里去?多大的地方?”
“就是先前陶家的房子嚜,”簫娘往炕桌湊一湊,翹起腿,“陶老爺不是流放往四川去了?財產一律充公,園子由衙門出賣。那塊地,先前還是我們席家的祖產,泠哥自然是要買回來。也不用如何收拾,換了些家私,添了些東西,我們就搬進去了。”
四娘點著頭問:“多少錢呢?”
簫娘照原數,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四娘把嘴一癟,摔著帕子扇她,“你好福氣,當初他爹死了,你死活不肯另嫁,如今可是候來好日子了。”
說話間,一抹斜紅飛上四娘腮頰,“泠官人,又年輕,又出息,如今做了堂堂四品的大人,只怕你們家的門檻都要叫說親的踏破了。我上回講,要他抽個空,教導教導我們哥兒,聽見老爺說,他講等搬了房子敞亮些,再把哥兒送去。如今他忙,老爺不叫麻煩他,難為他倒肯費這個心。我心里不知怎樣感激他才好,噯,你說下個尺寸,我做雙鞋他穿。”
靜觀她那副模樣,秋波脈脈,粉頰稍垂,還是從前那副神女有意的姿態。簫娘心里暗慪,他的男人,還要別的女人做鞋穿?
因此撈住她上半截話,索性就說明了:“想說親的人么倒是有,那日王家太太還向我打聽。我不好告訴她,只告訴你,我想你同我什么關系?就告訴了你,你也不說那些閑話!”
說著,把腦袋湊近,縮著肩一笑,“晚了,泠哥同我已經過了戶了,我如今是他正頭的妻房,只是還沒辦喜事,不好張揚出去。你心里有數就成,可別外頭說去啊。”
當下便將四娘驚得說不出話來,絹子撳在心口,呆了好一會,才剔了眉眼,“你,嫁了他?!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你悶不吭聲的,真是瞧不出來。叫人怎么議論好!”
話音甫落,意識到有些失態,四娘忙斂心神,“我的意思,外頭一向還有些議論,你真嫁了他,還不定有多少風言風語呢。”
“隨他們議論去,一向說我的就不少。”簫娘翻個眼皮,搦回腰肢,見她嚇得有些花容失色,心里好不高興,“你別告訴人啊,等我們辦起喜事來,嚇他們一跳!”
四娘暗想從前請她拉扯的事,又是發窘,又是發訕,些微點頭,“我不說、我不說……”
隔了一會,四娘招呼人擺午飯,恨不得一把抹殺從前,一口再不提“泠官人”,只與她說起別家的事來。
前頭柏仲也張羅擺飯與席泠吃。因天氣熱,他家有處軒館,四面桐陰密蓋,比廳上涼快,柏仲便命人將飯擺在那頭,引著席泠過去。席上治酒治菜,因曉得席泠不愛飲酒,上的新釀的荷花酒,一股清香回甜,酒味不重。
席上柏仲說起年關一番事情,頗有些悵惘茫茫之態,“官場官場,就是個鬼門關。做一輩子官,誰知哪天就折了性命在里頭,依我個人呢,才不要像云侍郎仇通判那般貪心,穩穩妥妥做好我的三品府尹,干到卸任歸鄉那天,也算值得。再往上,就不是我該妄求的了。”
一番嘆完,睇一眼席泠,忙舉樽向他,“不過你還年輕,不要像我,要有大志向的好。”
席泠吃盡酒,恭順地笑了笑,“大人是自謙。”
回想從前的“大志”,早就落了空,可是在其位,席泠免不得要謀其職。便說起:“此番才將城內河段的幾處閘口修好,今年兩岸商販損失大約能小些,只是城外河段的那些田,又免不了災。我前幾日往城外巡查,看見臨河好些田地荒著不種,想來是年年被淹,農戶也懶得去種它了。”
柏仲點點頭,猜出他一些意思,翛然擱下盅來,先將他后頭的話堵回去,“咱們南京城舊都重地,哪里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年年泛一點水。那點水,淹又淹不死人,十天半個月,雨一停,就自然褪了,若說大動干戈去修堤筑壩的,又不值當,一直放著不好管。”
這是一貫的說辭,席泠聽完,睞他一眼,掛著笑,“是這個道理不錯,只是換個念頭想一想,修堤筑壩,無非一時間花點銀子。沿河的田荒在那里不種,百姓也要繳稅,種起來,他們日子也好過些。”
“百姓、”柏仲垂首,將兩個字稍抑下去。后又抬頭,將嗓音揚起來,“百姓……說得好啊。既然當官,自然該上為朝廷,下為百姓。你有這樣的胸襟,是百姓之福。可保不準,就是官場的災啊。”
他斂下笑,長吁一聲,“咱們兩個,就不拐彎抹角說話了。咱們應天府,往上數,我一年的俸祿是多少,你一年的俸祿是多少?更別說底下那些人。有的官員,干到老,連口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應天府庫里那點銀子,說是做一府之用,可夠干什么的?真拿去修堤筑壩,叫那些人吃什么?你還年輕,哪里曉得,你不讓他們吃飽飯,他們就不干事,他們不干事,叫朝廷怎么辦?朝廷舍不得多給錢,他們又要張嘴吃飯,就是咱們中間這些人,上負皇恩,下負百姓,為難吶。”
如此,若再說向戶部請款,也是沒盼頭的事。席泠不再說了,把唇角勾一勾,沉默下去。柏仲暗睞他兩眼,暗想他既然靠林戴文升了官,必然就不干凈,一個不干凈的官,還惦記著百姓,真是莫大的諷刺。
可這種諷刺里,他又隱隱心生欽佩。他笑了笑,兩廂篩滿酒,拍拍席泠的肩,“我看你,還是多為自己打算。你搬了宅子,日子上的事情再沒什么為難,可也不能過一天算一天,得為兒孫們打算。不如拿出錢置些田產,這才是永久基業。說得難聽點,朝堂上朝夕萬變,倘或哪日你有個什么長短,妻兒才能依靠。”
倒是點撥了席泠,他自幼家道沒落,又一向只顧讀書,在置產置業上頭,很是有些不通。經柏仲一說,下晌與簫娘乘輿歸家時候,就說起置辦田產的打算。
簫娘思來很是,卻笑,“真是怪,你一向不管不顧的,給你吃糠咽菜你吃得飽,給你睡破草席子,你也睡得慣。這些東西,按你們讀書人的說法,都是身外之物。如今,你也打算起這些身外之物來了。”
席泠眼瞼下泛著淡淡紅暈,蒼白的臉似映月的一抹桃影。大約是吃多酒,他一只覆在額上,摁著兩邊額角,闔著眼,“你也將我說得太超然物外了些,我不過也是個俗人。就算從前不想這些,娶了你,也要擔當起來,你不是說還要替我生孩子么?生下一堆孩兒,沒飯給他們吃,怎樣是好?”
說到最尾,吊起眼睨簫娘,杯中綠醑似浮在他眼眶內,盎然醉心。馬車嘎吱嘎吱地搖晃著,十分規律地,晃得簫娘有些心眩眼暈。
她忽然跳到對面,他的膝上,吊著他的脖子,身不由己地,從心到骨,由骨到聲,皆有些發軟,“你吃醉了啊?”
馬車那一溜座太窄,席泠怕她滑下去,環住她的腰,額角上的手也掣下來,“仿佛有一些,叫這馬車一晃,更覺得暈。”
柏家的荷花酒用的是上好金華酒釀出來,酒味不重,酒力卻不淺。他蹙額凝神看簫娘,還是覺得她在他眼前虛浮飄蕩,手上不由重了兩分力,“有些看不清你。”
因為瞇著眼,他的笑顯得有絲孩子氣,一個不大受重視的孩子,稚氣里也像有些小心翼翼。
簫娘驀地心疼一下,撫一撫他發燙的臉,由他膝上下來,坐到車角,把裙拍一拍,“你躺下來,枕著我睡一會,咱們就到家了。”
“算了,腦袋硌著你。”
“不怕的。”簫娘去掣他的胳膊,拉著他枕在裙上,一手繞在前頭,捧著他的腦袋,“就這么著。”
席泠抱著手臂,由下往上看她。她水天霞的掩襟短褂子,酡顏的胭脂,迷幻得像朵云。他仿佛睡在云端,紅塵在身下萬尺,夠不著他,他逍遙地闔上眼。
睡了一覺后,回家時愈發頭暈目眩,席泠連站也站不直,晴芳他兄弟季連跳下車,叫了門首個小廝將他攙回的屋。丫頭們涌到臥房里,端茶遞水送醒酒的湯藥。聒得席泠煩躁,也不罵人,就是翻個身,在床上把高高的骨頭蜷縮起來。
簫娘望著那副背影,心里沒來由抽緊了一下,便將手指抵在唇邊,招呼眾人,“哎呀你們出院子去吧,不要忙了,他不喜歡吵鬧。”
院里片刻沒了人影,剩她獨個在屋里守著,就坐在床腳做活計。未幾轟隆幾聲,下起暴雨,雨點子飛斜著砸在窗臺,濺起水霧,竹林里沙沙亂響,亂糟糟的雨隔絕出一種安靜。
簫娘瞥眼,發現他翻平了身,正望著她笑。席泠也不知有什么好笑,只如眼前濃霧散盡,清晰地睇見她,蟹殼青的灰天里,唯一伴他的風景。
她捧著針線,也回以素麗的笑。
沒幾天園子里就開了席,不論怎么避,也終究避不開紅塵囂嚷。內外設宴,外頭是席泠應酬一眾男客,里頭是簫娘款待一應女眷。
水榭里擺了好大的排場,鋪開四五桌,滿是玉碟珍饈,把園子里的丫頭都叫來伺候,又請了蘇州的班子在屏風后頭唱。一時間陸續客到,胡笳管弦掩著竊細的議論:
“她從前做丫頭,如今翻了身,好要不得!恨不得叫人都曉得!今天擺下這么些排場,你瞧桌上,又是海鮮又是河蟹,還虧些時候,螃蟹價高,她舍得下這血本,就是叫咱們都看著她如今的日子!哼,我是不想看,誰家不是這樣三錢五銀的過?我原不稀得來的,平白還叫我貼帛禮。可我們殺千刀的老爺,生怕得罪了人,三令五催的,我才來了,瞧著她顯擺吧。”
“您這話說到我心窩子里了,席老爺升了官,我家里下了帖賀他,又送了一對篩酒的銀壺,三尺高哩,現打的!我想著,東西也送了,這會又得罪人,豈不是虧得慌?只好又來了。”
“冷眼瞧著吧,到底是奴仆出身,還不識字,能上得了哪樣高臺盤?”
簫娘領著晴芳在廳外迎客,豎起耳朵聽,多多少少捕到些言語。晴芳很是不平,掣著她的袖管與她咬耳,“瞧瞧這些人,來就來了,還要把人貶低一番,貶了人,就像他高了一等似的。”
簫娘卻不生氣,反倒越發得意,“讓她們說去,越是心里嫉恨,說話越是難聽。嗨,我又不少塊肉,她們倒要氣出個好歹來。今日就叫她們長長眼,甭管我什么出身,也比她們強。哎唷!周家奶奶,好些時候不見,您快里頭坐!”
迎面來人是周大官人的奶奶,因周大官人腿腳不便,打發她來,送了一套青花釉里紅碗碟,叫管家前頭收下了,拉著簫娘囑咐,“正經官窯出的,我們爺叫給烏嫂子送來,叫您往家去走動,倘或嫌棄生疏了,不去也不敢怪罪。”
“沒得扯淡的話!自然要去討爺奶奶的茶吃!”
這頭賓客絡繹,急管繁弦地鬧開,那頭虞露濃才梳妝打扮好,正要向她祖母請安出門。
原來虞老太太接了簫娘下的貼,左思右想,不好屈尊降貴為了個晚輩喬遷跑著去,又因要招贅席泠,也不好只打發管家小廝去跑腿。
因此與老侯爺商議了,叫敏之與露濃親去。外頭男人家倒不怕,老太太只怕來往繁雜沖撞了露濃,除了一應家丁丫鬟,另叫兩個知事懂禮的官家婆子跟著。
這廂一再囑咐露濃,“里頭都是女眷,你只在里頭與她們說笑說笑罷了,不要亂跑,外頭烏煙瘴氣的,可別吃了虧。”
露濃應了又應,笑著攙她到榻上,“祖母只管放心,在北京時,那些王侯家中設宴,孫女不是也常去?”
“不一樣呀,”老太太剔起眼,癟著嘴,“天子腳下,都是守規矩的人家,相公官人們,都是知書識禮的,不防撞見人家小姐,避還避不及。這里的人,誰知是些什么規矩?”
反將露濃說得心虛,眼埋下去,“天下行的都是一樣的規矩,錯不了的。”
老太太又將敏之叫到跟前囑咐一番,叫他少吃酒,不要鬧事。比及外頭轎馬齊備,才放了人去。露濃坐在軟轎里,想著往席泠的新宅去,一顆心像要顛出來。
轉念又想,這新宅是與簫娘住著,便又把那日在他家舊宅里所見的情景抽畫軸似的抽出來。先鬧一場不高興,慢慢的,想起席泠的吻,以及他野性的目光,仿佛是落在她身上。
她悄悄用扇面遮了半張紅云浮開的臉,偷偷在扇底下,摸了摸兩片丹唇,軟得一陣心慌意亂。
午晌到的席家,婆子家丁皆在門房上候等,只露濃跟前領著個丫頭,跟著席家的仆婦往里頭去。敏之男人家,索性連個小廝也不要,一徑往外頭一間軒館內去。
那軒館四面風窗,竹箔半垂,笙歌弦樂由漏著風的窗戶里溢出來,漫漫洋洋,縱情恣意。
進去里頭,都是些官場上的人,偶然兩個四品往上的官認得敏之,與席泠一齊迎過來,倒比席泠這個主人家還殷勤許多,把敏之團團圍著,“難得難得,敏之素日不大與我們這些有年紀的人一處玩樂,今日卻來了。還是席大人有面子,快快請上席坐!”
席泠側身讓到一邊,由得他們去奉承,還免了他的煩惱,自顧著坐回席上。敏之見其不大殷勤的態度,落在同席輕浮地笑,“怎的,席大人不大歡迎我?我今日原是邀約了幾個朋友要往山上去登高,也不想來的。可祖父他老人家總不好親自來,只得遣我來道個喜。”
“不敢。”席泠執樽,暗里以茶代酒,敬了他,“多謝老侯爺費心,請隨意用席。”
眾人見二人態度,像是有些私人恩怨,不好插嘴。可又不能叫敏之下不來臺,也不好讓席泠失體面,便從中調和,正好也逮著這個時機,為席泠化解僵局,也巴結了虞家公子。
因此眾人蜂擁連踵,一氣來與敏之吃酒。敏之少年氣盛,自以為在席泠面前得了勢,誰敬都吃,一來二去,漸有醉態。
席泠懶怠理他,趁著眾人皆忙著周旋他,借機就近躲到書齋里去。屋里爐香隱隱,桐陰森森,席泠在椅上歪坐,靜看慘綠在窗。
不一時小廝季連奉茶送面巾進來,絞了帕子遞給他擦臉,“老爺在那頭不吃一點,可要在這里擺飯吃一些?”
“不要了。外頭大人們倘或尋,再來告訴我。”說罷又到書案后頭,翻硯匣研墨寫字。
季連待要出去,倏又折步回來,“老爺,隔壁小何大人差遣小廝來門上告訴,說他挨了他父親的打,背上的傷還未好,過來恐怕被人拉著灌酒,傷勢愈發好不了,因此說等他好全了,再親自過來尋老爺吃茶。”
“被他父親打了?”席泠懸著筆,額心暗結,“可聽見說是為什么打他?”
“聽他家小廝說,好像是頂撞了何老爺幾句,何老爺說他不敬不孝,給綁到書房里打了幾十個板子。”
席泠低頭寫字,似嘆非嘆,“一會這里散了,我去瞧瞧他。”落后又問:“太太在后頭忙不忙?”
季連說起,后頭倒熱鬧,虞露濃自到廳上,穿戴相貌皆不俗,引得一眾太太奶奶猜測是誰家的小姐。后頭簫娘稍稍引薦,眾人恨不得耳眼口鼻皆粘在露濃身上,她坐哪里,哪里便蜂擁涌潮,爭相巴結。
簫娘待要與她說話,還插不進話,也樂得不去應酬她,就在上席聽戲。后頭綠蟾也到,簫娘估摸她病中不愛吵鬧,悄悄引她往正屋里去,“我那里清靜,我帶你坐坐去。”
綠蟾跟隨出來,一路四看,林木重疊,花影依舊,整改了些地方,變動倒不大,只是仍有些物是人非的傷感。
走到“望露”,綠蟾仰頭瞧門上的石匾,“從前這處因偏僻,一向空著,你們倒改成了正屋,還提了字,也不嫌離外頭遠了冷清?”
簫娘引著進去,推門便是竹風清爽,大太陽底下,分外涼快。中間一條蜿蜒而上的羊腸小道,滿是落葉,踩著沙沙響,“泠哥喜歡清靜,我倒是睡哪里都是一樣的,橫豎都比先前好許多。”
屋舍落得高,小道與竹林是個斜坡,偶然兩個石磴。綠蟾上得些微氣喘,簫娘與丫頭將其左右攙著,“出來走走,可覺好些?”
竹梢天外,隱隱有蘇笛管弦之聲,戲子拖著細長婉轉的昆腔,唱得人骨頭也軟了。綠蟾闔眼一瞬,朝她笑一笑,“走得雖有些吃力,倒覺得心里松快了些。”
“瞧,就要多出來走走,生著病,久在床上纏綿,愈發把骨頭纏壞了。走,進屋去,我給你們主仆兩個端果子吃!”
正屋里好不清靜,簫娘將綠蟾請到榻上,飯廳那頭端了一碟綠油油的葡萄,在榻底下搬了根杌凳瀹茶。
綠蟾四面看看,見一應家私都是新的,多寶閣上頭放著一應茶器。對面窗戶底下案幾上養著杏黃碗蓮,開得正好,對著榻后頭墻上掛的一副狂草,細細看來,寫的是吳師道的兩句:生生無限意,只在苦心中。
“這字是泠官人寫的?頭一回見他的狂草,也寫得這樣好。”
“啊?”簫娘握著蒲扇抬頭,癟著嘴笑,“是潦草了些,平日他規規整整寫一個我也不認得,寫得亂糟糟的,我更加不認得了!”
綠蟾便笑,臉上似有了一絲顏色,“你就不說跟著他學著認認字?方才廳上瞧見虞家的千金,談吐那才不凡,必定又是一番知書識禮。她們侯門的小姐還不像我這樣的,我不過好幾首詩詞,終歸不是正道。人家自幼中庸大學,男人讀什么書,她們也讀什么書,氣度博學,比好些男人還強幾分。”
簫娘想想,傻兮兮一笑,“是你謙虛,我瞧你就不比她差在哪里。我嚜,還是算了吧,光是聽見,腦子就嗡嗡的不清醒,況且我這年紀了,還學什么?她博學隨她博學去,她就是考個‘女狀元’出來,鬧出天下的大新聞,也與我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那你就不怕與泠官人沒話好講?他滿肚子的學問,你與他說什么呢?”
與他說什么呢?簫娘細細檢算,無非是些家長里短的瑣碎。席泠是有包羅萬象的氣度,他的世界,不像別的讀書人那般憤世嫉俗。憤世嫉俗,是有想擺脫世俗卻擺脫不了的緣故在。而他,對塵世一向就心不在焉,反倒對煙火凡俗有種從容的欣賞之態。
因此簫娘坦率得甚至有些不以為恥,“不說什么啊,就說吃什么、買什么。我也不問他學問里的事,他也不會與我說那些,偶爾倒是抱怨一兩句,說魚蒸得老了些。”
綠蟾與丫頭“噗嗤”一笑,便擱置這個話題。綠蟾朝窗戶外頭望望,廊下總不見人影,因問她:“你這屋里怎么連個丫頭也不見?這些事情,還要你做?”
“起先有四個丫頭在這里,對面東邊那兩個房間,還是給她們的住的。后頭……算了,我也使不慣丫頭,泠哥也不喜歡,就打發她們在外頭伺候去了。這屋里轉來轉去,不就是瀹茶鋪床的事情?我這一雙手不做些事情,恐怕也要懶廢了。”
“怪了,你一心要做個太太奶奶,真做了,又不要人伺候。”
三個說些閑話,趕上太陽西沉,綠蟾要歸家吃藥,簫娘將其送出去,囑咐她無事過來常坐坐,便回轉水榭招呼客人。
主人家不在,里頭倒也不無趣,眾人花團錦簇地圍擁著露濃,奉承巴結無不用心。
直至下晌客散,簫娘遞嬗送將各位奶奶太太,送到露濃這里,陪著一臉笑,“姑娘今日來,咱們還沒好好說幾句話呢。一是姑娘跟前都是人,姑娘素日不是常說,在南京城沒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我也不好掃各位太太奶奶的興;二是方才何家的奶奶,姑娘瞧見的,她身上不好,受不得吵鬧,我也不好撇下她不理,領著她上我屋里去坐了一會。”
水榭內仆婦們開始收拾殘席,露濃心里不愿走,卻不好久坐,只得起身,隨她一路往綠蔭里往外走,半真半假地打趣,“可見你是拿我當外人,你領著別人去瞧你的新房間,卻不領我去。你雖認得那位奶奶久些,又做了多年的鄰居,可難不成,咱們做朋友,還講個內外親疏么?”
倒把簫娘一時堵得說不上話,想了想,尋出一番措辭周旋,“不是呀不是呀!一向是姑娘惜窮憐貧地照管我,我敢忘了?只是方才見姑娘被那些人圍著,正說得高興,我哪里好去打擾?再有嚜,這個園子,先前是何奶奶娘家的房子。她娘家沒了,父母被流放在外,我請她來散悶,又恐她觸景生情,處處都得要陪著。”
露濃口里體諒,心里只想如何多逗留。可里頭不說留客,外頭又有一干仆婢等著。正是兩廂作難。
幾不曾想,老天要也憐她一片心癡似的,走到月洞門外頭來,見個席家的小廝來向傳話,“太太,虞家的小官人吃醉了酒,老爺叫攙到書齋里睡一會,特使小的來傳話。”
驀地一聲“太太”叫得簫娘心發抖,倒似她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暗暗窺露濃面色。露濃一時卻沒留心稱呼,只滿心歡喜一時走不成的事。
簫娘因問季連:“那老爺人呢?在陪著?”
“沒有,老爺往何家去了,使了兩個人在書齋伺候。”
簫娘放心下來,引著露濃折返往屋里去,“姑娘一時走不成,往我屋里坐坐去。”
正中了露濃胸懷,跟隨簫娘往那屋里去。簫娘心里再煩,也少不得端茶遞水招呼她,趁著外頭散了,又向晴芳要兩碗冰鎮梅湯來。
兩個人在榻上坐,露濃把屋子環顧一圈,見屋里爐篆香煙,暗香流溢,除了幾幅字外,并沒有席泠的痕跡,便笑道:“怎的不見你的臥室?這屋子是單做了廳室的?”
“臥房在西邊屋里。”
簫娘只好引著她瞧去。西廂門一推開,隱隱熟悉的墨香,席泠似有一縷魂留在房間里,引得露濃暗思暗想,四面張望。屋子比先前大了好些,只是席泠的使用的東西一如先前質樸,不見什么稀罕物。
倒是挨著榻的罩屏上,掛著一支髹黑的蘇笛,露濃輕輕摘下來,捧著問簫娘:“你還會吹笛?”
“我哪會呢?”簫娘按下滿心的不耐煩,臉上堆滿笑,“是泠哥兒用的。”
說到此節,簫娘壞心輒動,指著榻笑,“有時候吃罷晚飯,黃昏,他不寫字,就歪在窗前吹笛子我聽。我雖然不通詩書,勉強還算通些樂理,從前學戲的緣故嚜。”
榻上鋪陳裀辱,兩寸厚,鵝黃綾子,上頭滿是荷花蓮蓬折枝紋,鶯色的榻枕,顏色配得沒什么錯漏,只是十分女兒氣,大約是出自簫娘的手。
露濃不由想象著,席泠欹在窗畔,心不在焉的餳著眼,或許還笑著,吹奏少有人聽過的曲調。
循著他的目光,一個晃神間,炕桌對面恍惚是她取代了簫娘坐在那里,安靜淡雅地笑,誦一段南唐的詩,望著他肩頭,綠竹蔽斜日,漸漸讀書燈。
她覺得她懂得他,一個男人困在這女人氣的屋子里,除了那頭滿墻的書與案,這屋里的一切他都不當是喜歡的。只是他無所謂,不在意。或許就連對簫娘,也是他“無所謂”的結果,他并不真心喜歡什么,有什么就隨手拿來“使用”了。
這樣想,露濃心里寬慰許多,回頭再看簫娘,也一并“寬容”了許多。她不再把簫娘當某方面的“敵人”,一霎理解了為人妻室的“雍容大度”。
只是尚不如意的是,席泠卻往外頭去了,遲遲不見回來。
她哪里曉得,席泠出去,一則正是為避他們姐弟兩個的糾纏,二也真是去探望何盞。
何盞的房間干干凈凈,只兩個相貌有些粗鄙的丫頭端茶遞水。這倒不是他的作風,從前未成親,他屋里的丫頭都生得十分水靈。席泠側目窺一窺,噙著抹暗笑。
何盞看出他無聲的調侃,待丫頭出去,與他笑道:“綠蟾雖然不理我,也不與我說話,可你信不信,我要是真同個女人有些瓜葛,別管是家里的還是外頭的,她真格一輩子不理我了。女人,生著副九曲回腸,可根本上是簡單的,只要你一心念著她。”
“我不像你,沒那么懂女人。”席泠翹起腿來,笑了笑,“簫娘未讀過什么書,什么都藏不住,眼睛一轉,你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犯不著去猜。”
何盞想來,一番嗟嘆,“我死活想不到,你們倒做了夫妻,倒叫我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了。”
“還叫‘伯娘’吧,只是要改口,叫我‘伯父’才恰當。”席泠輕挑眉峰,難得戲耍他一回。
何盞咬牙待要駁,不防牽動著背上的傷,痛得有些齜牙咧嘴。席泠便漸漸斂了玩笑,擱下茶盅,“聽說你挨了伯父的打?倒是難得,伯父只有你一個兒子,自幼不打你,你自幼也聽話。”
“那是從前的事情了。”何盞也擱下盅,兩個人并坐窗下。他也無人可訴,只好向席泠說:“你道岳父是因何被流放的?咱們先前說起,一直是說他的罪,不過是罰沒些錢財,滿破千萬白銀。可最后,咱們都料錯了。”
他歪著輕垂的下頜,寂寥地笑了笑,“我暗里想一想,我爹,一向想以此案高升,朝廷又惦記岳父的家財,不正是個好時機?自然了,這種事情,歷朝歷代層出不窮,但我心里始終有些過不去。也不單是為綠蟾,還有些想不明白,我爹怎么也如此鉆營起來?碎云,為官者當自潔,我想不通,就沒人能做到么?”
席泠一時啞口無言,問心有愧,卻把笑眼向何盞睞去,“我信君能有所為。”
“我?”何盞不禁自嘲,“我爹上回還罵我,說我這個僉都御史也不過是沾了他的光提上去的。想想也是,我也不過是個無用之人,沒有他,我也沒什么出息。不像你,你一向是櫝中之玉,缺個時機而已。”
“你也只不過缺個時機。”席泠若有所想,自顧著點頭,“安心等,總有一日,你會等來個像你父親一樣一鳴驚人的機會。或許你改一改那心軟的毛病,能一舉振朝野、正朝綱,也未可知。”
何盞只當他是寬慰之詞,不大往心里去,轉而說起別的,“我聽說你到應天府的頭一樁事情,是把秦淮河段的閘口都修了?還是上回咱們說的那句話,許多事情,有了權才好辦。”
“只修了城內的河段,城外由長江匯進南京城的那一處,我去看了看,荒了好些田。好好的田放在那里,到春夏兩季卻閑置下來,豈不是浪費?”
“這話有理,當初我還在縣衙門里,改策測算田地的時候,那一片地方的田因秋冬兩季能種,一律劃的良田,百姓繳稅一個錢不少。倘或能把春夏兩季也栽種起來,也算體恤百姓。”
席泠默然,盅里的茶湯映照在他眼中,點點波光。兩個人的肩頭,呼啦啦大開的檻窗外,開著一簇夾竹桃,紅的花綠的葉,艷的艷暗的暗,勢如水火,看似不容,又如此勻稱地生長在一起。
捱到傍晚,席泠估算著虞家姐弟已辭,便起身歸家。
那頭露濃與敏之也正好辭將出來。敏之入夜邀約了幾個朋友在秦淮河作樂,心里發急,囑咐了一干仆從幾句,先往外頭登輿。
露濃與簫娘在后,慢吞吞往外行,暗里左顧右盼,腳步拖延。金烏西墜,天色金沉沉地壓下來,一地璀璨卻將暗的心事。等不到席泠,露濃滿面牽強的笑意。簫娘倒是一臉松快,千盼萬盼,可算盼到天要黑,再不能留人的地步。
兩個人各懷心思,走到最后一道月門,簫娘先引著踅出洞門外,露濃與丫頭被一簇夾竹桃擋在后頭。
恰逢席泠歸家。老遠的,那身影流風似的行近,不知他是瞧見人沒瞧見人,不管不顧地,一把攬住簫娘的腰將她旋了個圈,“辛苦你,操勞一日。”
簫娘驚了一跳,暗里擰他,急急跳下來,一臉紅云地望向身后。席泠循著她的眼望去,不驚不亂地朝露濃作揖,扭頭對簫娘笑道:“我進去了,你送客。”
言訖繞過露濃身邊,鉆入月洞門,頃刻沒了影。露濃忽然像座孤島,目睹一泓無情的水流過她,她只能孤寂地瞭望。望不盡的蔥薆林木里,深深地掩著羊腸小道。她多想簫娘外去,而她一身折返,將這座園子,變做她的愛巢。
簫娘見她發怔,自己也有些發窘,既怕她難堪,又隱隱痛快,“瞧他這樣失禮,沒瞧見姑娘站在后頭呢,姑娘可別見怪。”
事情一點一點露出來,露濃也不能避諱了。她扭過來,端麗莞爾,“你們……?”
“啊,”簫娘心里暗涌滔天,面上從容鎮靜,把不自然變得十分自然,“我們成親了。”
這比方才席泠那番舉動來得更為驚嚇。露濃滿目悚然,圓睜著眼怔了片刻,“什么時候的事情?”聲音不知不覺地,變得比平常更細,顯得有些尖利。
簫娘癟著嘴,喬作淡然地搖著扇,“就是前幾天的事情,衙門里上了戶,還沒行禮。正打算揀個日子擺酒行禮呢,倘或定下來,姑娘可千萬賞光。”
在這片刻,簫娘的一切笑與客套,對露濃來說,仿佛都是囂張的愚弄。她在袖中攥緊了手,好似一手攥住了滔天的恚怨,險些將那條絹子攥碎!懷著忿忿的酸楚,攥得指節發酸!發痛!
可她又與生俱來一種世家千金的柔斂,天大的驚惶都不能令她失態。很快,她放軟渾身的筋骨,笑了下,“自然要來的。就送到這里吧,我去了,改日到我家去坐坐。”
露濃捉裙跨上三級石磴,跨出朱紅大門。天比先前又壓下來一段距離,滿是濃厚的紅云。紅云底下,是跟來的那班仆婦,一個個穿著大藍大紫的綾羅,靜穆地圍在軟轎四周,其中一個打著轎簾。
轎子三壁鏤雕著花窗,露濃低腰坐進去,起了轎,把她高高地抬起來,一并抬起她險些在簫娘跟前破碎的端莊與驕傲。
此刻那些尊嚴重新匯攏,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與恨,更多的,則是一種凄怨的不甘心。這大約是一個千金小姐的為難之處,她的價值一早得到了哄抬,再要多的價值,只能從男人身上獲得。但偏偏他的眼里瞧不見她,令她一向的榮耀,成了塵埃。
于是,透過那些雕花的密孔往外瞧,席家的朱門在她眼中,像團火紅的、燒心的執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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