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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卻圓(十)


天氣一熱,  南京就該陰雨頻發,堰堤的工程不得不暫停了。目斷處,兩岸田地自收了秋冬作物,  便荒廢下來,如今雜草寸生。

        官船慢行,  幾個差役舉著應天府的牌子,  紅底黑字,莊嚴肅穆。船頭河風輕送,別說席泠,就連柏仲眺脧著那些綠油油的荒草,也不由嘆息,  “這些綠油油的草,要是莊稼就好囖。”

        席泠側面睞他一眼,  寂寥展目,“這些地要是春夏都種起來,  增收不少。都說江南富庶,殊不知江南也有饑荒,倘或想以江南養天下百姓,  那寸土寸金,  就都不能荒廢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說話間,  差役搬來案椅,  安放在船頭,上了茶果點心。柏仲拂著補服落座,又邀席泠,  “過來坐,  一時操心也是操心不過來的。”二人相對,  柏仲親自為彼此斟茶,  “來來來,吃杯熱茶,暑天當吃熱茶,發了汗,什么心煩的事情就都揮灑出去了。”

        “多謝大人。”席泠忙接過紫砂壺去,為他斟。

        柏仲刮刮唇上的須,“京城下來的旨意,我都曉得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放心,既然工程已經干到這里,不干下去,先前的銀子就是白花,你這樁事,也是白遭。不論你結局如何,這件事,往后我擔起來,按期竣工,保證不耽誤。至于錢,少不得我腆著老臉,去北京打官司,就是把內閣大堂的門檻跪破,我也討來。”

        風輕云淡的玩笑中,席泠默了片刻,又替他斟滿,“大人的情,下官沒齒不忘,下官不善奉承,就以茶代酒,崇敬大人。”

        “噯,你我之間,不搞這一套。”柏仲用手壓下他的盅,繼而笑道:“你這人,滿南京城,恐怕只我最清楚。別人都弄不清你,我明白。只是你自己還是該打算打算,不要坐以待斃,北京派的那位彭大人,不日就到。他是虞家的姻親,這個你大概業已知曉。堤防著些吧,你就算不辯罪,也不能叫人將臟水都往你身上倒。”

        席泠只是笑,“不瞞大人,到今日,席某沒想再為自己爭什么。”

        柏仲與他對目須臾,好似隔著迢迢流年打量初入仕途的自己。在彼時也有那么一班年輕人,一路走來,或是喪了命,或是死了心。總之,胸懷里似有那么一些酸楚嘆息,統統被風一拂而散。

        堰堤之事后繼有人,席泠總算又了結一樁事,歸家往何家一趟,將裝訂好的一本冊子交予何盞。

        那冊子是藍封皮,乍一看,何盞只當是本書,卻沒個名字。略翻兩頁,便瞧得呆了,“這、這,這是你親筆寫下的?”

        “是。”席泠笑笑,兩個人引就落座,“這是自稅改施行以來,各樣已發生或將發生的大大小小的問題。上頭的人推行一個方策,你是曉得的,離民生遠了,有些切實的問題,難想得到。譬如這兩年,因改收銀子,百姓就要將糧物拿到市上換成銀子繳稅,這時候,因市場擠擁,一應糧商便趁機壓低價格,吃虧的,還是百姓;再譬如,雖然合并了許多雜稅,但地方上的差官,還是額外借名亂增亂收,多增多收,這時候還過得去,等什么時候哪里打起仗來,必然各種巧立名目。這些問題,我這幾年夜夜編寫,也寫下些應對方策,什么時候你替我呈上去。”

        說著,他蜷起手掌,又漸漸舒開,“我曉得,這東西往上交,不知道又會成了誰的論作,故而我也懶得去落什么姓名,隨他們去吧。只求一點,簫娘是我的發妻,若我的事情終歸要牽連到她,這東西,換她一個平安,那些人不吃虧的。”

        “別說這種話,別說這種話碎云。”何盞攥緊冊子,捏定了拳頭,“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伯娘就平安一日。你這些見解,是大利于民的東西,我收下了,不論交給誰,來日必然讓它呈于朝堂。”

        “那我先告辭。”

        席泠拔座起來,二人雙雙作揖。如此一來,席泠再無甚不放心的事,一心歸家打發簫娘往杭州去。

        自定下二十啟程,闔家忙活起來,打點細軟箱籠。陪著去的有五個小廝,四個丫頭,再則是晴芳。誰人都只當是出去游玩,高興得要不得,日日歡天喜地,各自收拾行裝。

        單是簫娘的東西就裝了三大口箱子在那里,席泠查看一番,偷偷將一應查不著的田契地契值錢的東西塞在里頭。趕上簫娘進屋來,瞧見他鬼鬼祟祟的翻檢,走到身后倏地喊了聲:“你往我箱子里放什么呢?”

        席泠冷不丁驚嚇一瞬,訕訕輕笑,“放了兩本書,指望你在外頭,也學著認兩個字。”

        聞言,簫娘一臉的嫌煩,連翻也懶得去翻,“我才懶得學認什么字,我不是那塊料,一瞧見你那些書,我腦殼也疼了。隨你放吧,反正我不學!”

        說著走到那頭榻上坐,將懷內赍抱的一堆匣子錦盒散在炕桌上,翻檢里頭的東西去了。席泠跟著過來,瞧見是一些首飾,幾把泥金扇,因問:“買這些東西做什么?”

        “我說你這人,真是半點禮數想不到。”簫娘翻了個眼皮,掣他對面坐下,遞了把金扇與他,“你將我們交托與你那位同窗,人家家中女眷要忙著應酬我們一場,又大老遠地趕著去碼頭接我們,難道就不該捎帶些禮?”

        “是,我把這樁事也忘記了。”席泠展開那金扇稍看看,又裝回匣子里,“什么都好,是個禮數就成,我這位同窗有些怪脾性,比我還不喜歡應酬俗禮。”

        “天下還有比你脾性怪的人?好笑了。”

        簫娘念叨著,再將東西查檢一番。趕著晴芳使小廝來抬行李,吩咐著將這些精禮都裝了抬出去。

        亂一場,屋子又驀地靜下來,日影西落,又近黃昏,淡淡的金輝鋪了滿地,里里外外照透了,有些散場的凄清。簫娘驀地提起離情別緒,沉寂下來。席泠欹在窗上,懶懶散散的,有些輕松的姿態,“怎么又不高興了?”

        簫娘想一想,死活不肯承認是舍不得他,把臉別向窗外,“我走兩三個月,回來不曉得這園子成什么樣子。你一向是不理會下人的,由得他們作鬧。他們可別把我那些花花早早糟蹋死了!”

        “好好的在那里,怎么會死?這樣的天,時時下雨,又犯不著澆水施肥,就是不理它,也必然長得好好的。”

        她仍不高興,轉臉是一臉凄麗,依依地繞榻下來,爬進他懷里,“我是怕把你折騰死了。你向來不大理會他們,他們對你也不大用心。你不使喚人,人就懶得應付你,倘或你餓了冷了,誰顧著?我不在家,他們就要亂為王了。”

        席泠隨手撥弄她紫水晶的珥珰,“我不見得這樣沒威勢吧?”

        細一想,倒也是,他雖從來不大理會小丫頭小廝的,可這些人碰著他,無一不講規矩。反是對簫娘,有些沒上沒下的愛玩笑,偶然還打趣她。

        簫娘噗嗤一樂,席泠歪著眼探究,“笑什么?”

        她竊竊地低聲,“你像個頑固老太爺,雖然說話少,咳一聲,人家也怕你。”

        席泠把胳膊撐在窗臺上,抵著額角看她,“你可不怕我,作鬧起來沒個王法。”

        “你一向是許我鬧的。”簫娘洋洋得意,孩子似的摟著他脖子,跪坐在他的膝蓋間,“我去杭州,你要什么,我給你捎帶回來。那頭的龍井絲綢倒是頂好,我帶些回來?”

        “又何必掛礙許多,我并不缺什么。”席泠掐一掐她日漸充盈起來的腮。

        自打老太醫說下那話后,簫娘刻意注意起飲食來。她從前吃糠咽菜習慣了,一向是嘴里嚷嚷著要吃山珍海味,真給她吃,又還是那蘿卜青菜合她的胃口,因此總也不見胖。這回留意起來,不論可不可口,一律大啖大嚼,那點軟肉真是好容易長起來。

        頓了頓,席泠又說:“你平平安安的,就足夠了。”

        簫娘卻瞥下嘴去,“你總是這樣!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喜歡,人家給你操心,像白操了似的,到你這里,都是多余的!”

        席泠只得哄她,“怎么是多余的呢?你有為我的一片心,我就十分喜歡。”

        這倒不是完全哄她的話,她有一點為他忙碌的心,他就滿足了。即使到今日,面對他手邊觸手可及的富貴,他仍然覺得她是無可比擬的珍貴。

        簫娘要走了,懶得與他爭,片刻又轉怒為笑,“不跟你計較,你慪也要把人慪死了,計較起來,吃虧的是我自家!后日幾時走?你送我么?”

        “自然送,后日晨起,我不往衙門去了,專送你往碼頭去。包了艘大船,富麗敞亮,你盡可在上頭玩耍,只是留心別栽到河里去。要是路上遇見什么事,打發小廝將我名帖送去給縣上的官員,人家自然曉得照應。”

        “曉得了。”

        次日起來,席泠自往衙門去,簫娘打算著去向柏家娘兒們幾個辭行。滿南京城,場面上來往的官眷不少,若論有些情誼的,還是柏家幾位太太姨娘,下有徐姑子王婆子幾個,再是元太太,只不過她往揚州去了,不過書信往來。

        難得出遠門一趟,是禮是情,總要去向這些招呼一聲。晨起打發了人去告訴姑子婆子,那兩個沒有說的,少不得打秋風求往杭州捎帶些東西回來。

        走到柏家門里,湊巧娘兒們幾個禮佛去了,只有四娘嫌暑熱未去,只在家里盯著小兒讀書。聽見簫娘來,忙迎進房子,款待茶果說話。

        簫娘一顆顆地揀著葡萄吃,一壁告訴,“我明日就要往杭州去一趟,來告訴娘兒們一聲,不想太太二娘又出門禮佛,回頭她們回來,煩你告訴她們一聲。我這一去,兩三個月呢,你想要些什么,寫張單子,回頭我捎帶回來給你。”

        說話又揀一顆大大的胭脂色的李子啃著。四娘窺她一會,搭過腦袋來,“怎的,你還回來?”

        “你這話說得,我不回來往哪里去?”簫娘翻她一眼,下瞥一眼,那李子里頭的顏色更深,紅得發紫。

        四娘驚駭地瞪著眼,“你不曉得?”

        “我曉得什么?”

        “看來是泠官人瞞著你。”四娘沉吟須臾,拈絹子那只手一下塞進另一只手心,定下主意,“他瞞著你,我不瞞!咱們好一場,我想來想去,這事情還是該叫你知道。”

        引得簫娘額心蹙緊,“到底哪樣事情你神神叨叨的,說呀!”

        四娘橫下心,將丫頭小兒追出門去,“你別說是我說的。聽我們老爺講,你們泠官人在官中犯了些事情,這會朝廷里的旨意都下了,北京要個派個什么官來查這樁案子,聽我們老爺那口氣,只怕事情不好。我估摸著,這會北京那姓彭的官,就這幾日就要到南京了。泠官人打發你去杭州,一準是叫你躲出去,倘或他出了什么事情,牽連不到你,這里的房子縱然被查抄了,你在杭州,也算避了險。倘或牽連到你,我想,他也準能有法子把你撇開。”

        剎那間,簫娘手上那顆吃了一半的李子像是活過來,反向她啃去,一口一口地,啃進她的心肺,五內全是驚與酸。那門內折進來的一片光,也一寸寸地朝她爬過來,周圍都在啃她,將她撕成碎片。

        見她呆怔的模樣,四娘兩眉倒扣,“怎的,你竟是一點風也不知道?”

        簫娘木楞楞地搖首,“不知道……”那尾音沉下去良久,她的人噌地站起來,“我走了,回家去問問他。”

        “噯,是該去細問問,我們這里到底也說不清楚。”四娘忙起身送她,一路上寬慰,“你不要急呀,你們泠官人,年紀輕輕就坐了四品大員,本事不小的。這官場上的事情一天一個模樣,誰說得準?他一準有法子應付的,你不要發急呀。”

        簫娘一股腦鉆進馬車內,吩咐小廝快馬加鞭,疾馳歸家。

        這日席泠也是老早就歸家來,聽見簫娘往柏家去了,就曉得事情恐怕再瞞不住,獨個在書案后頭坐了半日,靜候她回來質問。

        窗口的陽光落在底下髹黑的一套案椅上,輕搖著細碎的竹影,抖落了一面細塵。簫娘氣勢洶洶奔進門來,在書案前頭死盯著他。他那副表情,坦然得鎮靜,她滿腔的話驀地遇到坎坷。

        這一坎坷,那些鋪天蓋地的問題像是被一個浪頭掀翻,就沉默了。

        簫娘知道四娘說的都是真的,她來之不易的好日子又一次遭遇挫敗。她落到滿面塵埃的椅子上坐著,神色悲苦肅穆,陽光斜斜從窗口照下來,滑過她的臉,落在她綰色的裙間。

        俄延片刻,席泠便聽見她細聲啜泣起來,他從椅上起身,坐在窗下另一根椅上,微微將腦袋仰在窗臺上,“柏家幾位太太姨娘告訴你了?”

        簫娘點點頭,淚珠子直往下墜,她橫袖胡亂搽一把,紅紅的眼圈轉過來,“你有法子應付的是不是?從前說要做官,果然就做了官,說升官也果然升了官,還有什么難得倒你?”

        席泠也轉過眼來,笑了笑,“你不問我犯了什么事?”

        “我不管!”簫娘驀地提高了嗓音,咬著腮,又漸漸放軟,“你做什么事,總有你的緣故。”

        “要是我做了壞事呢?”

        簫娘也不算傻,哪有無緣無故的忽然升官發財。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轉,她的首飾頭面,一日比一日風光,從前對她嗤之以鼻的太太奶奶后來對她奉承巴結。哪能是白來的?

        但怎么來的,她不關心。她咬著牙,抖著下巴,“做就做了,世人都壞得這樣子,憑什么就單要你做個好人?你又不欠他們的!我不管你做了什么天大的壞事,我只問你,事情查下來,會受哪樣刑?”

        席泠倏地笑了,張揚到狂妄,伸出手去在她發髻上揉一揉,“大約會死,我也說不準。”

        他說得落拓輕松,可簫娘單是聽見個“死”字,心里就慌得不行,手也抖了,淚也住了,忙抓住他的腕子,“你有法子應付的是不是?我不信你想不出個辦法來。”

        “有,但我不想再使什么手段,”席泠反手握住她,不管她能不能理解,他一股腦地往外說,不再是哪些關于世道生民的大論,單論他自己,“你能明白么?我這一生,除了你,都在與心之所想背道而馳,這條路太長太遠,沒有歸途,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或許他們倆心有靈犀,簫娘一霎就懂得,他自甘臣服在命運的刀口,對一切都徹底不在乎。她也明白,他是老早就打算好了,沒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她抽出手,熱淚變冷,“那我呢?你往后就不管我了?”

        “誰說不管你?”席泠吁一口氣,眼睛漸漸有些濕意,“我都替你打算好了,有些官府查不著的田產地契,都給你裝在箱籠里了,你一并帶著往杭州去。我交代了那位同窗,請他在杭州替你尋處宅子,大宅子。”

        他低頭笑笑,又抬起來,“過兩年,再請他替你尋門好親事,你太太平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也不必受窮受苦。只是要像從前陶家那般大富大貴,還差些。你也將就些,好不好?”

        簫娘想說“不好”,卻又沒個“不好”之處。他事事周到,什么都安排得妥帖。

        席泠將目光投入面前虛空的光束里,仿佛在里頭望見了她的余生,“簫娘,你既然忘得了仇九晉,終有一天也能忘得了我,我們與世間別的夫妻也沒什么不同的,若非要說點不尋常,你與仇九晉也曾不同尋常過。你受的那么些苦痛都能忘了,沒什么再可以難得倒你的。”

        又再提起仇九晉,恍如間隔一生那么長,一并連過去走過的路途都恍如隔世。簫娘在那些遙遠的記憶里翻翻揀揀,發現的確不錯,她是不斷向上攀爬的藤,并沒有什么能絆住她。

        她與仇九晉,也曾相互許諾,說下過感天撼地的誓言,她還說過非他不可。但無數歷史經驗告訴她,再苦痛風光的愛與恨,只要跨過去了,再回頭看,也只是尋常不過的河。

        一條一條的長河,她總要跨過去,生命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只能向前。她再閃著淚看席泠,盡量把他想象得陌生起來,想象成那些她曾淌過的洪流。也許,他說的對的。

        然后她漸漸哼出笑,流著淚點頭,“你說得不錯,你說得不錯。”

        這就算達成共識,兩人就擱置此事不提。吃過晚飯,席泠大大方方地又再使人為她裝點了些東西,恨不能將一切值錢的、能裝的都裝進她的箱籠里。

        簫娘就在榻上看他忙碌的背影,從眼到心,企圖提前淡化他的影,反正遲早他都是要消失在她的日子里的。

        可望著望著,眼淚又泛濫起來。她轉臉望向窗外,外頭濃綠的竹林越來越黯淡,日月會更迭,光陰會輪轉,人影與人影也是不停交換,握在手里的,只有錦繡羅衫。

        第二天,席泠沒往衙門去,套了馬車送簫娘往碼頭上去。下碼頭有條窄窄的山路,兩側荒草瘋長,風將草壓低,它又抬頭,又壓低,再抬頭,時間長了,草斜斜地長,卻總是不死的。

        席泠不再是散漫的坐姿,而是端正凝重地,一手垂在膝上,一手摟緊了簫娘的肩。在她肩頭的手不知不覺地愈發使了力,骨節上的筋絡漸漸突起來,仿佛要崩斷。

        真斷開,是他涼薄的身體里熱涌的血,那些血像要從口里噴出來,他連呼吸也不暢快。他不能再陪著走了,于是叫停了馬車,對簫娘說,“我就送你到這里,免得在碼頭上哭哭啼啼的,不好看。”

        簫娘一反常態,極其冷靜地看著他。席泠被這雙眼看得腸穿肚爛,苦澀地笑了笑,“倘或事情了結,我還好好活著,一定去杭州接你回來。”

        “用不著了。”簫娘仍盯著他,像要穿透迷障,將他看清,“你自己講的,我沒心沒肺,忘性大,等你尋過去,說不準我都跟別人好上了。”

        席泠的臉色變了變,想說什么,又沒話可說。沉默著坐了一陣,就打了車簾子跳下去。只聽見他在外用干澀的嗓子吩咐小廝,“去吧,當心點,顧著太太。”

        馬車又慢悠悠顛起來,那些迷障化成煙雨,匯攏回簫娘的眼。她堵著氣,又似沒氣可堵,把臉轉過去,挑著簾子看窗外。四面屏山,圍著龐大的河,那河從一側穿過去,掩在山間,看不清去向。河面上罩著一層霧,能看見蟲蟻大小的船擠著,有來的,有去的,不知誰是歸人誰是客。

        路太顛簸,她忍不住朝車后望,席泠還站在原地,空蕩蕩蜿蜒的小路上,路生雜草,有他半身高,天寬地闊襯得他渺小而無力。

        簫娘想起頭一回聽說他,是個屈了才的進士,后來見他,覺得是隱了世的高人,再了解他,又覺是被塵埋的金子。她一向執著地相信,他能有所為,能為她謀得宏偉前程。

        但此刻再看他,忽然推翻了她從前一切的幻想。他只是個普通人,與她一樣,不過是這世間微不足道的塵埃。她心里陰陰地疼起來,為她終于拋棄了一切對他自私的期待,卻仍舊愛他的真相。

        她叫停了馬車,跳下來,一個勁往回跑。好幾輛車也跟著停,車上麻繩困著一個個髹紅的箱籠,塞滿了值錢的財物。她把這些一并風與土都拋在身后,只顧著往回跑。

        跑到席泠跟前,他也驚住了,又沉默著,等著簫娘開口。簫娘稍稍喘口氣,握著拳頭朝他胸膛上狠捶下去,“你憑什么叫我走?!你憑什么以為,我就怕死、就怕被你連累?!”

        席泠剛要啟唇,簫娘吊著嗓子,潑口給他掐斷了,“你就這么看不起我?這還沒死呢,就把我的往后都安頓了!我用得著你安排?我自己不會替自己打算?你怎么就知道你死了,我往后就一定能忘了你?從前也是,我要走,你留也不曾留一句,知道的,只說你是為我,不知道的,說你是灑脫。可我倒要問問你,你爭取過么?你說過你要么?怎么就見得,你說了,我不會為你留呢?!你總要我心甘情愿,你凡事都悶著不對我說,我怎么曉得你的心,又如何去情愿?!”

        一氣說話,簫娘喘了兩下,又瞪起淚涔涔的眼,“你總私自為我打算,你憑什么斷定這樣那樣就是為我好?從前我愛仇九晉,今番愛你,這話不錯。可我愛仇九晉時,沒想過明天會遇見你,更沒想過愛你;我今朝愛你時,也不去想往后跟別人的事!”

        一腔話似如一盆涼水,稀里嘩啦朝席泠潑下來,使他骨頭顫抖著,凝望她,余光瞥見后頭晴芳也跟來了,又在遠處站定。

        天地都隨晴芳的裙角靜默,山下的河面晨霧也散開,一切都逐漸清晰明朗起來。他一把將她攬在懷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也要你平平順順的。”

        簫娘猛地推開他,“那就只想你要我,什么狗屁都不要去想它!活著,就別顧慮死的事情!”因眼睛瞪得大,山風把她的淚水吹干了,那干澀的眼底,滿是簡單的愛與怨,“你們讀書人,哪樣都好,就這點不好,滿腦子迂酸!”

        席泠后跌一步望她,望著望著,漸漸笑起來。在這山野荒原,他再次領略她,原來她不是蒙昧,只是具有最原始純粹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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