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中新娘
烏蹄踏過地上細碎枯枝沙石,軋出細碎聲響。
熒悔略一思忖,坦白道:“如今那兩顆金珠,怕是還鎮(zhèn)在我?guī)煾捣坷铩D菚r,我用它們換了截云。”
話音落,風來,烏蹄的韁繩被橫空伸過來的一只手拉下,馬兒受力,原地踏了兩步后旋即停下。
熒悔側頭,一怔。
逆光中,殷翊半張側臉陷在陰影里,徒留一截深灰凌厲的線條,眉峰壓低,一雙眼睛黑且沉,如同寒澗中剛撈出來的曜石,墨里浸潤寒氣。
他拉著烏蹄的韁繩不說話,靜靜看她。
二人離得近,烏蹄和雪蹄頭頸相纏,親昵互貼。
可他們的目光相纏,一冷一烈,隱有火花。
熒悔心里曉得不對,但她也是到現在才曉得不對,此前她只把那兩顆金珠當作錢來使,沒有收了錢還不能用的道理,那么,現在的她要不要為以前無知而犯下的錯誤說一二句軟話呢?
思量間,話已淡然出口:“你給了我,便是我的東西,我可有問過你那張符紙的去處?”
說話時,晨風揚起她的發(fā),發(fā)梢若有似無拂在他臉上,和他一樣的沐膏,卻用出和他不一樣的味道。
殷翊垂眼,掩下生起波瀾的眼睛,嘴唇緊抿,后槽牙咬得死緊。
心道,現在不行,他得硬氣點!
可開口時,一身傲氣、銳骨、慍怒頃刻化成繞指柔:“彎月呢?”
還得未雨綢繆,別讓這祖宗再把彎月賣了當了換了。
熒悔手上蓄著氣勁,以她的直覺,這少年上一刻還是怒氣騰騰要同她過兩招的模樣,若是他出了手,她可以讓他兩招,可如今出口卻又不是那么回事,莫非她的直覺已經不濟到如此地步了?
她沉默這一會,殷翊眼里俱是不可置信,壓著火,一字一頓,“給、誰、了?”
熒悔神色平淡,伸一根手指,探入領口,往下一滑,指頭一勾,把那枚冰涼涼的彎月撈出來,紅繩吊在指頭上,底下墜著彎月,晃了兩晃。
朝他略抬了抬下巴,才放回去。
殷翊不知是被她扯開的玉白頸項晃著,還是被她纖手掛紅繩的樣子勾著,亦或是她抬下巴時難得露出的小女兒情態(tài)。
都讓他耳根燙,心口燙,剛才那點隱秘泛酸的情緒如煙消散。
殷翊松開她的韁繩,說出來的話也順耳許多:“算了。下回要換什么,找我,你那兩顆金珠,在我這,能換十把那破劍。”
熒悔想了想,這樣仿佛在欺負他,雖然一貫欺負得很順手,但該客氣的時候還得客氣一點:“如此,你豈不是做了虧本生意?”
殷翊意味深長看她一眼:“是你的話,不虧。”
遠處煙塵又滾滾騰起,從一小點墨點,騰成一大團灰煙,熒悔捂上口鼻。
“城主啊!!”一匹黑馬載著白衣男子疾奔而來,經過他們身邊,又聽得一聲裂空鞭響,“啊!城主你做什么又抽小白啊————”
熒悔回過頭,看了眼往反方向沖的黑馬,摸了摸鼻子。
當世有四城一山一島,凜東城乃是沿著滅度河縱貫大陸,是一座長條形的城池。
大陸東北方向是萬山,平頂山就在萬山之中。
其余東南方向乃是玢陽城,西北方向略小些的是邰州城,西南方向的便是云中城。
一路往西南而去,行程很快,十五日就趕到了云中。
果不其然,在云中境外,他們連日趕路,都未遇過半點雨花,與瞳瞳日頭相伴了十五日,都有些相看兩厭起來。
可一進到云中,天穹便似破舊的老帳頂,有人自帳頂往下澆水,淅淅瀝瀝遍灑云中。
云中多山,易起云霧,云中城乃是建在山中的一座城池,故而得了這么個文雅的名兒。
他們一行人已經在山內行了一日,剛見到雨時,還有些親切,滌蕩了一身的塵土和疲憊,好似久旱的人逢甘露,歡喜得恨不能扎進雨幕里沖個痛快。
但這親切很快就消磨在了看似無休無止的雨水中,熒悔轉過頭,身后一身便服的玄甲軍們面容越發(fā)疲喪,抬手壓了一下斗笠,由衷感慨:“水龍王是鎮(zhèn)在云中了。”
北冥脩同樣是滿面愁苦:“除了這天色,一切都跟我出發(fā)前大不一樣了。”
熒悔搭一聲:“哪不一樣?”
“你看那,”他指著不遠處半山上的幾座規(guī)整的房屋,“我出發(fā)前,這屋子還在山腳。”
“……”
“再住山下,他們的房子會被沖走。”熒悔看了幾眼,那幾座房子蓋得倒是方方正正,灰墻黑瓦,看起來頗為結實,不知道考不考慮去平頂山發(fā)展,平頂山屋頂都是漏的。
“還有,你看那,有條小水溝。”北冥脩又指著前方,痛心疾首。
熒悔順著他的手指頭看過去,一條大河浩蕩奔騰,泥流滾滾,呈一帶土色:“哪來的水溝?”
北冥脩以手覆面:“我出發(fā)前,這還只是一條小水溝。”
“……”
果然是大不一樣,但這是他們的必經之路,這條必經的完全不用在意的小水溝,已經被濁流灌成一條磅礴大河,滾滾翻騰,橫在他們前方。
殷翊策馬上前,停在河岸邊看向上游,不知是不是在估算水流速度和他們涉河而過的難度。
熒悔覺得這是一項無用功,除非他們想下河喂魚,否則不要說涉河而過,恐怕一入水就會被強勢的水流卷走,而她不會鳧水,為了避免這位難以捉摸的城主生出驚人想法,不得不開口道:“繞路吧。”
一旁跟上來的北冥脩卻指著江面,驚呼:“那是什么?!”
熒悔抬頭,順著他的手指看向河流上游處。
風吹雨線,在空中織起片片羅幕,傾盆而下,穿林打葉,遠處黑云翻墨。
一片渾濁激流俯沖而下,隱隱約約可以見得一方暗紅色的木箱漂浮其上,看起來似乎頗重,比一旁的枝杈漂得慢許多。
熒悔道:“是一只箱子。”
“我知道是箱子,會不會是哪家的家當被沖下來了,既然順路,城主……”
殷翊無可無不可,不過在熒悔看了他一眼后,喚了一聲八里。
八里不愧是察言觀色的好手,早在熒悔抬頭的時候就曉得這位祖宗要管閑事,手里甩著幾條寒光锃亮的飛虎爪走到河邊。
熒悔在烏蹄頸上輕拍兩下,下馬往河邊走。
眼看那木箱順水而下,就要漂到他們跟前的河中心。
八里手中的飛虎爪剛甩了幾下,一只手就拉著她的手腕往后扯,“站后面。”
熒悔被扯得后退兩步,再回頭時八里手中的兩只飛虎爪已經甩了出去,牢牢扣在木箱靠對岸的那一側,他雙腳抓地,沉氣低喝兩聲,將那木箱往回拖拉。
片刻后,木箱靠岸,后面上來兩個侍衛(wèi)將木箱抬上岸來。
熒悔凝目一看,這是一只暗紅色的木箱,上頭的漆像是新上上去的,四邊不時有潺潺的水滲著縫隙流出來。
北冥脩第一個好奇地竄上前去:“是什么東西?”
自說著話,手已經悄悄伸出,往那木箱的銅扣一扯,一掀。
木箱蓋往上翻,登時,北冥脩整個人露出驚駭神色,聲音拉高八個度。
“啊,這這,這這這……”
熒悔下意識摸上截云劍柄,殷翊已經再次拉著她后退兩步。
北冥脩仍是站在箱子前,指著箱子,方寸大亂地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一兩息后,箱子里沒有動靜傳來,仍然在瀝瀝地往外滲水,八里上前一瞧,驚訝道:“城主,里頭有個人!”
彎身再看,道:“還是個新娘子!”
人?新娘子?
關在木箱子里隨著水流往下漂,這是要隨水而下隨便挑戶人家嫁了?這又是一項她不能理解的奇怪風俗。
熒悔走上前去,一眼就看到淺木色的箱內確實蜷縮著一個頭蓋紅巾,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水在底部鋪了薄薄一層,烏色的發(fā)絲游在箱底的水中,水藻一般,詭異至極。
八里蹲下身去捏起她的手腕:“城主,還有氣,估計是嗆了水。”
言下之意是管不管。
熒悔想了一會,道:“書上說,要救溺水之人,要先清除口鼻異物,以嘴對嘴渡氣,將手掌根部至于溺水者胸骨中段輕緩按壓方可。”
熒悔的意思是管。
“……”而話音落,八里和北冥脩齊齊朝她看來。
殷翊抄著手,漆黑眸子盯著木箱角落處一小片人狀雕紋,不知在想什么,聞言極快地看她一眼。
熒悔已經彎身把這女子抄起,放到一旁草地上,回頭對上北冥脩驚愕的眼神,愣了一下,在腦子里復了一遍方才的話:“是我哪里說錯了?”
北冥脩蹲到她身旁,面上糾結:“沒錯,不能讓你受這等委屈,我來。”
“這有什么委屈?”
熒悔莫名,沒錯就行,她抬手就要撩開牢牢貼在這女子臉上的濕潤紅蓋頭,不料自身后罩上一重陰影,后背一熱,手腕一緊。
一只微暖的手摁在她腕間,順而往下,整只手包住她手腕,將她拉起,“八里。”
八里立刻往前,一把掀開蓋頭,露出一張覆蓋發(fā)絲的臉,看不清面目,手略微頓了一下,拂開唇邊發(fā)絲,捏開她齒關,正要湊近檢查口腔異物。
幾乎是同一時間,這女子倏地睜開了眼,八里心里一松,再一松,狠狠一松,安穩(wěn)地沉底。
反之響起飆高的一聲驚呼。
“啊————”
熒悔揉著耳朵,看來山下的女子遇事第一時間不是亮兵器,而是亮嗓門,殺傷力一樣的大。
聽起來,中氣十足,看來不是溺水,只是嚇暈過去了。
她蹲下去,聲音清冷,說的話卻和氣:“姑娘你是不是被什么悍勇的仇家搶了親,塞進箱子拋入河里了?”
北冥脩是個話嘮,這十五日來一刻不閑,同她灌輸了許多山下話本子中精彩紛呈的世界,她方才揣度半天,覺得這個可以套在姑娘的遭遇上,比較靠譜。
這姑娘原本蜷縮躺在木箱子里,一坐起來,濕透的發(fā)頂撐不住頭頂的銀簪,簌簌落在濕潤草地上,嗓音啞,卻虎虎生威:“喂!有沒有搞錯啊!人也是亂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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