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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詭網密織


  沁瑰宮,床榻上的人兒正在熟睡,皇后娘娘悄悄撥開朱簾走進來,示意侍女們輕聲退下,然后輕輕坐到床邊。

  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美人兒,秦芳心疼不已,強忍著淚水在眼眶打轉,輕輕伸手舒緩她微微皺著的眉頭。

  瑰清是女兒身,秦芳真的不愿她受任何傷。哪怕受一點小傷,她都要心疼死了。今天發生這事,她從早哭到晚,哭了整整一天,一想到女兒遇刺的畫面,更是哭的稀里嘩啦。

  秦芳站起身,抹了把眼淚,稍稍平復情緒,走出宮殿。

  她知道自己女兒的清冷性子,守在床榻不妥當,不如等待在外面,等她醒時再進去。

  月色如銀,灑在庭階上,清涼如水。想必京城此刻又是萬家煙火吧?秦芳隨意而坐,向極遠處眺望,隱約看見那座比紅色宮墻還要高的,一座瀝粉貼金的輝煌樓宇。

  她驀然想到瑰流,想他應該還不知道瑰清遇刺的時候,否則肯定會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好,如此百害無一利,就先不告訴他了。

  忽然,一道略微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侍女小跑到皇后娘娘身前,怯怯弱弱道:“娘娘,監察大人傳話,太子殿下的丫鬟違令闖宮,問您是否要治罪。”

  秦芳皺了皺眉,冷冷道:“治什么罪?告訴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太子不出宮即可。”

  “諾。”

  侍女微微斂腰,快步走出去。

  此刻,秦芳面色驚疑不定。違背陛下旨令闖宮?哪個丫鬟能有這么大膽子?桃枝性子綿軟,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秋荔還在宮外,也不可能。只剩下毒蝎心腸的金梔和性子剛強的輕雪。

  難不成是其他丫鬟?

  一座小小的太子東宮,那么多丫鬟女人,難怪經常惹是生非,不然撤走一批,實在不行就撤走絕大部分,只留輕雪桃枝她們幾個一等丫鬟。秦芳思忖著,忽然發覺自己這兒子的生活過得也太滋潤了些,宮里上下那么多女人,難怪會變成這般紈绔模樣。

  看來還是自己太慣著他了,慣出來一身毛病。

  秦芳下定決心,等把瑰清照顧好,就入手裁減丫鬟的事兒。

  宮殿里燈火輝煌,金猊微燙,裊裊熏香盤繞。

  瑰清懵懂睜開眼,環顧周身,發現正躺在床榻上,胸口已被包扎好,著身的是寬松睡袍。

  嘗試起身,馬上便有撕裂的劇痛從胸口傳來,瑰清僅是輕哼一聲。

  察覺到屋內有動靜,一直站在外面等待的秦芳連忙推門而入。

  哭了一天,秦芳眼眶仍然紅紅的。

  見瑰清已經醒來,她連忙走到床邊,柔聲問道:“怎么樣?感覺如何?”

  瑰清搖了搖頭,隨即聲音虛弱道:“娘,扶我起來。”

  秦芳搖頭輕聲道:“你身子孱弱,躺著休息最為妥當。這幾日你就好好歇息,不可外出受風,更不可以飲酒,這幾日我也會陪伴你身旁。”

  氣氛忽然凝固了,瑰清沉默不語。

  秦芳也微微皺眉。

  良久,瑰清輕聲道:“娘,瑰清不習慣。”

  秦芳似是早有預料,皺眉看著瑰清,語氣也微微冰冷,帶有一絲不容忤逆的氣勢,

  “瑰清,娘知道你性子清冷,習慣一個人。但你如今重傷在身,娘不可能當作視而不見。”

  “何況刺客猖獗,若再有襲殺,你若孤身一人,娘如何護你周全?你休想趕娘走,娘是不會離開的。”

  “來,把藥喝了。”

  秦芳端起案臺上那碗晾涼剛剛好的藥,在床邊坐下,輕輕舀一匙,喂給床榻上躺著的虛弱美人兒。

  瑰清皺皺眉,掙扎著靠起身,這把秦芳看得,又怒又心疼。秦芳以為她不習慣喂藥,就把瓷碗遞給她,哪成想下一秒,瑰清竟是用力將其拋出去。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當即粉身碎骨。

  漆黑藥湯傾灑滿地。

  秦芳一愣,隨即勃然大怒。

  床榻上靠著的人兒來了倔強勁,語氣堅決:“娘若不答應瑰清,瑰清便不會療養身體。”

  秦芳怒極,震怒道:“瑰清,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娘這是為你好!”

  瑰清欲要說什么,忽然捂住嘴,指縫有猩紅滲出。

  秦芳花容失色,下意識去拽她的手,卻被躲開。

  瑰清面無表情,用帕巾擦盡血跡,聲音愈發虛弱,卻也愈發堅定,“娘,瑰清習慣自己一個人。娘若執意,瑰清定也說到做到。”

  秦芳真的要氣炸了,天下哪有這樣步步相逼的女兒?哪有不準讓母親照顧的女兒?

  若是瑰流這幅樣子,她真不介意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給他五花大綁起來。但眼前人兒是瑰清,她哪怕再生氣,也舍不得打罵她一下。

  氣氛凝固,偌大的宮殿死寂無聲。

  秦芳面色陰冷到了極點,她是真的好生氣好生氣,心都要氣炸出來了。可她卻連一點氣話都沒講,沒罵沒吼,硬是憋著火。

  為什么?

  很簡單,因為她舍不得啊。

  尤其當她看到瑰清疼得咬唇皺眉的小可憐樣兒,看見她虛弱得臉色蒼白,喘息都有些費勁,那股想要發火的心思當即就蕩然無存了。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妮子上來那倔勁,和她爹簡直一模一樣。

  她面露疲憊,拿出一道玉牌,玉牌被灌注氣機后瞬間煥發明艷光澤。

  “若果遭到危險,第一時間捏碎玉牌,我都會趕來。”

  瑰清微微點頭,輕聲道:“謝謝娘。”

  “你呀,就好好養傷吧。”

  秦芳眼神滿是無奈,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她再次給瑰清熬藥喝下后,不放心的叮囑幾句,然后離開了。

  重傷在身,瑰清身子虛弱,不久就感到疲倦,昏昏睡去。

  也直到這刻,假意離開卻始終站在門外的秦芳才輕輕邁步,轉身離去。

  夜風呼嘯,冰冷刺骨。

  秦芳尚未走出沁瑰宮,便停下了腳步。

  這方天地忽然有罡風下瀉。

  直直墜入某處,氣勢驚人。

  一道被黑夜籠罩的身影,自知已被發現,身法鬼魅,瞬間消失不見。

  可下一秒,秦芳就站在了那道黑影身前。

  作為圣人坐鎮此方天地,移步換景只是尋常之事。

  黑袍人一動不動,并非不想動,而是已經動彈不得。

  瑰清剛遇襲殺,眼前又出現個不速之客。

  秦芳鳳目微瞇,心中殺意暴漲。

  她伸出手,緩緩掀開眼前之人的黑色袍服。

  竟是一名女子。

  一雙頂好看的媚眸子,害怕地看著秦芳。

  秦芳愣了愣,隨后殺意全無。

  “方才沒傷著你吧?”秦芳問道。

  那女子搖了搖頭,樣子仍有些害怕。

  秦芳輕輕嘆氣,語氣頗為無奈,“小狐媚,瑰清受傷了,需要靜養,你暫且不要來了。”

  聽到“受傷”二字,女子明顯有些激動,顫聲道:“受傷了?我能去看看嗎?就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芳搖搖頭,“不可,瑰清已經睡了。”

  女子沉默低下頭。

  秦芳走到她身旁,輕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瑰王朝國泰民安,很少實行宵禁。

  雖已入夜,但街上依然可見寥寥行人和火光。還有一些店鋪,直到后半夜才會打烊。

  秦芳和女子途徑一家酒樓,觥籌交錯的聲音和酒客的笑鬧聲從上面傳來,熱鬧的氛圍和明亮的燭火驅散了漫長寒冷的夜晚。

  也正是因為燭火明亮,秦芳這才發現,始終不言不語的身邊人正噙著淚水。

  秦芳停下腳步,女子便也跟著停下。

  秦芳看著她,語氣溫柔,“小狐媚,你放心,瑰清并無大礙,只需靜養數日,你莫要因此過于憂慮,茶飯不思。”

  女子依然沉默不語,不知怎么的,淚水就遏制不住了,輕聲抽泣,淚如堤決。

  秦芳頗為無奈,她深知眼前這個女孩的性子,有時候和瑰清一樣難纏,不好哄,也哄不好。

  秦芳替她擦拭眼淚,輕聲道:“好了好了,明天白日,允你進宮。莫要哭了,天冷風寒,臉蛋凍裂可就不好看了。”

  秦芳瞇眼又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

  女子即刻就不哭了,還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一路上,女子始終黑袍遮掩,似是有意避著什么。

  二人最后走到臨江,因為寒氣的緣故,江面霧氣繚繞,朦朦朧朧。

  臨江畔有一座燈火輝煌的樓宇。

  全天下最負盛名。

  單論雕琢粉飾,不輸皇宮。

  秦芳停下腳步,微笑道:“許久沒來這里了,脂粉味還是一樣的濃重。”

  女子一時間不知說些什么,只好點點頭。

  秦芳看著眼前人兒,眼神里充滿著發自內心的喜歡。

  “平時少走動,你容貌過于驚駭世俗,容易引起諸多麻煩。”秦芳叮囑道。

  目送女子離開,秦芳抬起頭,望向遠處那塊昔年由自己親自提筆的大匾。

  “春仙樓”

  ——

  一處燈火微弱的寢宮里。

  瑰流打著拳,動作慢條斯理。整座宮殿都布滿拳勁,珠簾微顫,爐香形散。

  細微之處,可見瑰流一吐一納間,拳意稍有凝滯,但拳勁渾厚驚人,仿佛百川之流匯聚江河之水,氣勢磅礴。

  這樣的情景大約持續了一炷香。瑰流睜開眼,長呼出一口濁氣,頓時感覺身輕氣清。

  所謂濁氣,五臟污穢之物也。深蘊其內,待淤積成性,便會暴而發作,人正因此重病纏身。

  而習武之人又叫“煉者”,意為淬煉軀體,通過不斷淬煉,便可外排濁氣。武人大多強壯氣盛,便是此緣故。

  瑰流倚靠著案臺,稍作休息,思緒遠飄,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今日是否還會來。”

  言語之間,遠處朱簾微動。

  瑰流連忙循聲看去。

  隨即,不知為何,瑰流竟趴在案臺上裝作熟睡的模樣。

  來人是一位宮裝女子,腰間系著的玉牌便是她的身份。

  女子容顏姣好,白色袍服勾勒出玲瓏有致的嬌軀,青絲低束,氣質嫻靜。

  見瑰流似已熟睡,女子不言不語,蓮步輕挪,將床榻上的被褥輕抱懷中,然后將其輕輕蓋在瑰流身上。整個過程動作輕柔,不曾發出細微聲響。

  女子并未就此離去,而是輕輕坐下,陪伴在瑰流身邊。

  一切都靜悄悄的,瑰流仿佛真的入睡般,一呼一吸都平穩舒暢。

  或許是嫌燭光有些晃眼,女子輕輕起身,欲要朝燭臺走去。

  突然,一道質問聲響起,在空蕩蕩的宮殿里回蕩不絕。

  “去哪里?”

  瑰流已經睜開了眼,看著她,微微皺眉,神情盡是責備之意。

  女子俏臉微霜,語氣清冷,反問道:“只許殿下假寐,不許奴婢離開?”

  得知自己早已被看穿,瑰流氣笑道:“好你個小小侍女,竟敢頂撞主子,明天就把你送到浣衣局做苦力。”

  瑰流示意女子坐到自己身邊,輕輕攥住女子冰涼沁心的小手。

  “她們三個呢?”瑰流隨意道。

  “估計已經睡了。”女子答道。

  內宮之人皆知,太子殿下身旁有四名鶯鶯燕燕。這四位侍女,皆為宮中的正一品,被調教的極好,極會照料主子,深得太子殿下歡心。

  而此刻陪伴瑰流的女子,便是其一,名叫“輕雪”。

  輕雪不同于其余三人,性子冷淡,面若冰霜,不擅言談,只有侍奉瑰流時,才會稍顯溫和。

  “偷偷跑進來看我,這要是被監察發現,稟報到母后那里,可不是輕罪。”瑰流說道。

  輕雪只是輕嗯一聲,明顯不太在意。

  瑰流笑了笑,道:“素日里爭寵,她們三個當中屬桃枝最為強勢,恨不得次次都坐我懷里。你最為冷淡,次次只站在一旁,也不言語。”

  輕雪淡淡道:“奴婢不像桃枝,天生媚骨,自然懂得舉足輕重。”

  瑰流打趣道:“這么說來,對你確實不公。本太子于心不忍,可以補償你一二。”

  主仆無戲言。輕雪微微挪身,瑰流便將其摟住。

  幽香撲面而來。

  依偎在瑰流懷中的輕雪,語氣愈發溫柔。

  “殿下近來可有好好吃飯?”

  瑰流笑道:“看不見心心念念的小侍女們,胃口甚是不佳。”

  輕雪輕聲道:“明日桃枝會來陪您,殿下便有胃口多吃些了。”

  瑰流啞然失笑。

  主仆二人情感綿厚,細水流長,無需刻意之言。

  輕雪不擅言談,便不再說話,只是靜靜依偎瑰流懷中,一動不動。

  大殿內靜悄悄的,唯有窗外的呼嘯風聲輕輕回蕩。

  外面冰天雪地,漆黑一片。

  而此刻,卻有溫暖洋溢。

  輕雪緩緩閉上眼睛。

  滴嗒,滴嗒,滴嗒。

  夜半漏三聲。

  京城一百里外,梵柯山的千年古鐘敲響了。沉悶鐘聲傳的極遠,漫漫長夜仿佛都顫動一下。

  這是瑰王朝延續不變的傳統。

  子時,陰煞之氣最重,百鬼夜行。以血釁鐘,有震懾萬鬼之意,用以庇佑百姓。

  輕雪被沉悶鐘聲驚醒,后知后覺才發現自己竟是睡著了,下意識便連忙抬頭看去。

  一道目光與她碰撞,還有一聲溫柔的話語。

  “繼續睡吧,我在。”

  輕雪卻是從瑰流懷里掙脫,緩緩站起身,眼神頗有自責的意味,“時間不早了,殿下也應歇息了,奴婢先行告退。”

  說完,施了個婀娜多姿的萬福,轉身離開。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瑰流欲言又止。

  有些話語只適宜放在心里。

  說出了口,便失去了意義。

  帝王寢宮。

  因為要早起上朝的緣故,瑰啟已經熟睡。

  秦芳輕輕點燃一盞燈,坐在案臺前,身前是成堆的紙文。

  在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記錄了宮中所有侍女的身份。

  秦芳的目光不斷掃過一行又一行黑字,又不斷更換一張又一張紙篇。

  微弱的燭火下,清晰可見她臉色陰沉。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處。

  那是一張泛黃古舊的記錄,赤砂之筆都已褪色。

  遲疑片刻后,

  砰!

  案臺砰然炸碎,爆發出一道驚人巨響。

  罡氣層層激蕩,金磚墁地撕裂。

  秦芳大為震怒,死死攥著那張紙文,雙手微微發顫。

  她萬萬也沒想到,襲殺瑰清之人,竟會是瑰流身旁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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