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有些離別悄無聲息
瑰流枯坐山巔,整整一夜,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他開始打拳。
滿山霧氣仙氣,天地間寂靜無聲,唯有清風吹拂。那襲白衣大袖飄搖,拳意圓轉,每次吐納都呵出一縷縷純粹的紫金霧氣,眉心棗印更是泛起淡淡光澤。
被饋贈半數佛門氣運,一人便是半座梵柯山,老住持所壓賭注之大,便是放眼三座天下,都極其罕見。
早在瑰流還是襁褓嬰兒時,便有位精通巫術的大修士曾言道:“太子殿下天生親佛,慧根極深,若是遁入空門,成就大道,指日可待。”
也就是因為這番話,秦芳有過短暫動搖,想把瑰流送去禮佛。因為比起那張龍椅,如果瑰流真的能夠成就大道,至少在未來幾十年后即將到來的末法時代,能夠保全自己。但是如果坐上那張龍椅,那真就是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因為不舍骨肉剝離,所以秦芳還是狠心不下來,瑰流也就成為今天的天下第一大紈绔。雖然沒有送他去禮佛,但是秦芳布置了一盤棋,一定程度也和瑰流大道契合,按照前后幾百次的推演,如果棋局不出任何差錯,那么瑰流按棋局路線徹底走完那日,必定是大宗師或是大修士級別。
因為瑰流天生親佛的緣故,所以這盤棋的第一個棋子,就是梵柯山老住持饋贈佛門氣運。老住持之前對瑰流說的那句很值得深思熟慮的話語,也讓瑰流隱約猜出來了,如今自己走的路,不算截殺等意外,全都是自己娘親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安排好的。他也終于明白,為何爹總是說:“三座天下的下棋之人,你娘能排進前十。”,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大奉王朝有縱橫十九道之上的國手,以及成千上萬幕僚,卻始終不敵自家的這個大靖王朝。原來娘親一人,便是國手之上再國手,棋力心力,便可敵千軍萬馬。
但越是如此,瑰流就越害怕。
害怕自己護不住金梔。
打拳結束后,瑰流長呼出一口氣,不見憔悴模樣,開始下山。
走回住處,剛好撞見提粥而來的王姒之,還有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王姒之沒有說話,率先進了草廬,取出熱氣騰騰的白米粥擺在桌子上,將兩張凳子抽到自己這邊,一個自己坐著,一個小姑娘坐著,所以瑰流就只能站著吃飯。
見自己就只有半碗粥,而且全是清湯寡水,簡直比賑濟發粥的大鍋飯都要可憐,瑰流忍不住輕聲道:“憑什么我就這么點?”
王姒之甚至沒有看他,平靜道:“這些日子給你送粥,你全都是吃幾口就不吃了,我干脆少要些,免得你做那浪費糧食的千古罪人。”
瑰流無奈嘆了口氣,無奈去抓筷子。
王姒之抬頭看向他,淡淡道:“不夠你吃?”
瑰流言簡意賅道:“今天打拳了,感覺有點餓。”
王姒之不說話,將自己的粥分給他一半,或許是怕小姑娘不夠吃,又分給她一些,于是自己只剩下一點點。
瑰流又忍不住道:“這么點,能夠吃嗎?”
王姒之微笑道:“沒事啊,反正這段日子天天生氣,氣都氣飽了。倒是那個人,明明不關心我,還要假裝一臉關心,大可不必這樣呢。”
小姑娘低頭扒粥,不敢抬頭。
這段日子,她已經看見太多次這兩個人的針鋒相對。
全是陰陽怪氣,話里有話。
果不其然,瑰流深吸一口氣,語氣陡然冰冷,“你說我虛偽?我不關心你?”
王姒之微笑瞇起眼,雙手托腮,“是這樣呢。”
“好,很好。”瑰流冷笑道:“你說是那就是。”
將那碗粥砰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瑰流大步離去。
草廬里,王姒之無心喝粥,怔怔出神,等小姑娘將粥喝的一干二凈,乖巧拽了拽她的衣服,她這才回過神,柔聲道:“姐姐帶你下山好不好?”
小姑娘眨眨水潤眸子,有些緊張,但還是搖了搖頭。
王姒之看出她的局促不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你是不是覺得姐姐變了?沒有以前那么溫柔了?”
小姑娘鼓足勇氣點點頭。
王姒之眼神溫柔,“放心,姐姐雖然很生氣,但不會遷怒你的。反而如果你在姐姐身邊時刻如履薄冰,姐姐會傷心難過的。”
小姑娘如釋重負,一只手悄悄掐了掐王姒之的腰肢,學著男人的輕佻口語,道:“真嫩。”
王姒之笑瞇起眼,牽起小姑娘的手,二人一起走出草廬。
“真的不愿和姐姐下山玩玩?”
“不去,姐姐留下來陪我!”
“陪你陪你,姐姐就陪你。”
直到遙遙望見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返回草廬而不是往山下走去,瑰流這才如釋重負,轉身前行。
金梔正在臥床發呆,看見那道久違的身影走進來,連忙坐起身,驚訝嬌聲道:“殿下,您怎么來了。”
“沒事,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瑰流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在她身邊坐下。
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金梔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心情不太好?”
瑰流嗯了一聲,“是有些不太好,一些煩心事罷了。對了,輕雪她們呢?不是應該有個人照顧你嗎?”
金梔展顏一笑,“奴婢都能下床行走了,哪里還需要照顧?”
瑰流有些驚喜,“真的假的?好的這么快?”
金梔眼神幽怨,紅唇撇撇,有些賭氣,“也是,殿下一個月也不見來看奴婢,難怪不知道。”
床榻本就不大,瑰流干脆躺下,晃蕩雙腿,沉默許久,輕聲道:“金梔,還記得你和我第一次見面嗎?”
回憶起以前,金梔開心笑了,柔聲道:“怎么可能不記得?那時候皇后娘娘領奴婢進宮,奴婢才七歲,什么也不懂,有一次不小心把陛下最新愛的茶寵給打碎了,奴婢就拎著個小鐵鍬去埋,結果被掌事女官給撞見了。殿下您恰好經過,看奴婢被掌嘴,蹲在一旁看熱鬧不說話,等奴婢都要被打暈過去了,您才出聲制止。就這件事,奴婢能記一輩子。”
瑰流摸了摸鼻子,尷尬道:“那時候我小,也不懂事,哪里知道你以后是我身邊的丫鬟,更不知道你是為什么被打,只是覺得好玩,就停下來看熱鬧了。而且這件事,你不提我都忘記了,你這是不是有點太......”
金梔冷哼一聲,“殿下是想說奴婢記仇吧?好啊,奴婢就是記仇,誰讓殿下偏心呢,桃枝小時候被皇后娘娘懲罰,您就去求情,奴婢犯錯被罰,您就坐視不管。”
瑰流一陣頭大,“哪有,我都是一視同仁好吧。你和桃枝吵架的時候,我也沒少向著你。你可不能一概而論啊,那我豈不是冤枉死了。”
金梔微微歪頭,“那殿下想說的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其實比你說的更早,只是那時候你和我都不認識。我印象也很模糊,你都應該已經忘記了。我娘領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在她寢宮里被逼著讀書,轉頭就看見你坐在一旁吃飯,那樣子,就像是餓了好久,而且渾身臟兮兮的像個小乞兒,我那時候還心想,這是哪里來的乞丐,怎么要飯都要到皇宮里來了呢。我偷偷觀察你,結果被我娘發現讀書不專心,打了我好幾個手板,我邊挨打,你就在一旁問我要不要吃點,我那時候就覺得你是不是故意的。”
金梔仔細想了想,然后撒嬌般搖頭道:“不記得啦不記得啦,只記得殿下看我挨打還不幫我。”
瑰流一臉無奈,直直坐起身,微微用力敲了她一個板栗,“和你講道理,真是對牛彈琴。”
視線透過門望向遠方藍天,瑰流輕聲道:“金梔,我好害怕會失去你,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女子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柔聲道:“殿下說什么呢,奴婢怎么可能會離開你呢。要是奴婢走了,殿下去喝誰烹的茶?奴婢就是死,也不會離開殿下的。”
“拉鉤管用嗎?”
“怎么不管用?”
金梔伸出纖細手指,與男人的手指勾在一起,然后兩人一起念著那首幼稚諺語。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瑰流忽然坐直身子,雙拳緊緊攥住放在腿上,閉上眼睛,嘴唇顫抖。
金梔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心滿意足閉上眼睛。
昔年后土寺的梔子花開了,漫天金黃,足怡鼻觀,有人玩笑一句,“不如金梔好聽。”
自那以后,她叫金梔。
這些年為他攔槍擋刀,數不清多少次了,可她仍然內心有愧。
她早就想好了,如果身份被發現了,那就以死謝罪。
估計離那天不遠了,死當然不可怕,只是好可惜,再也看不到后土寺漫山遍野梔子花盛開的美景了。
“對不起。”
她心里輕聲道。
琉璃牌坊處,一大一小兩個乞丐模樣的人,坐在石階上將粥喝完,準備下山。
李明昊轉頭望了一眼,神色黯然,緩緩轉回身。
“別想了,即便你答應了他,或是我答應了他,都是沒用的。京城那位皇后娘娘的心性和手段,整座天下都無幾人能敵,否則她也不會是幾十年前力壓兩座江湖都抬不起頭的天下第一大魔頭。除非我恢復國師之職,有整座大奉做靠山,否則根本護不住她。若是那位皇后娘娘執意要她死,那她必死無疑,沒人能救。”
李明昊低頭道:“他不認我這個兄弟了。”
老人瞇起眼睛,“這筆賬,為師幫你記著,來日飛升仙人,一定幫你討回。”
李明昊點點頭,用力吸了一口氣,“走吧。”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開始下山。
忽然,他猛地回頭,嘴唇顫抖,咆哮道:“老子走了!”
無人回答。
忽然想起那日登山,自己一雙臭鞋直接甩在他臉上。
是那樣好笑,可是他不知不覺,滿臉淚水。
下山途中,那道明明不老的背影,略顯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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